書冊裝潢考

（日）島田翰　撰

嘗考書冊裝潢之制，三代以上用方策，春秋以至漢，竹、帛并用，漢以后始用紙，帛與紙多裝為卷子。隋唐之間有旋風葉，至北宋有蝴蝶裝，蝴蝶裝變而遂為線縫。何謂方策？三代經策之今可知者，大要有三：有書于木者，有刊于竹者，有著于金玉者。其書于木者謂之版，又謂之方。《周禮》：“小宰聽閭里以版圖”，“司書掌邦人之版、土地之圖”，“司會掌版圖之二”，“內宰掌書圖之法，以治王內之政令”，“大胥掌學士之版”，“司士掌群之版”，“司民掌登萬民之數，自生齒以上皆書于版”。此書之以版者也。《內史》：“王制祿則贊為之，以方出之”，“哲蔟氏掌覆夭鳥之災，以方書十日、十有二辰、十有二月、十有二歲、二十有八星之號，縣其巢上則去之”，注“方，版也”。此書之以方者也。方又謂之牘，《內史》注：“杜子春云，方直謂今時牘。”《說文》：“牘，書版也。”《論衡》：“斷木為槧，之為版，力加刮削，乃成奏牘。”然則牘與方，名雖異，其實一也。其刊于竹者謂之簡，又謂之策。《王制》：“太史典禮，執簡記奉諱惡。”《左·襄二十五年傳》云：“南史氏執簡而往。”《毛詩·小雅·出車》篇“畏此簡書”，《傳》云：“簡書，戎命也。鄰國有急，以簡書相告。”此書之以簡者也。《論衡》云：“截竹為筒，破以為牒，加筆墨之跡，乃成文字。”《說文》以牒訓簡，牒、札轉注相訓。《急就篇》：“急就奇觚與眾異。”《文選》陸機《文賦》注：“觚，木之方者。”《爾雅》：“簡謂之畢。”《文心雕龍》：“短簡為牒，牒之尤密謂之簽。”即簡又謂之牒、札、觚、畢、簽也。《內史》：“凡命諸侯及孤卿大夫，則策命之。”《左·僖二十八年傳》：“襄王使內史叔興父，策命晉侯為侯伯。”襄三十年《傳》：“鄭命伯石為卿，三辭乃受策。”又隱十一年《傳》云：“滅不告敗，克不告勝，不書于策。”襄二十年《傳》云：“名藏在諸侯之策。”此書之以策者也。策又作冊，《廣雅》：“笧，書也。笧古文冊，從竹也。”《左氏傳序疏》：“單執一札，謂之為簡，連編諸簡，乃名為策。”又云：“策或作冊。”是策、冊古今字也。其用金與玉者，《逸周書·大聚解》“召昆吾冶而銘之金版”，張衡《西京賦》“乃為金策，用錫此土”，《左·昭六年傳》“鄭人鑄刑書”，二十九年《傳》“一鼓鐵以鑄刑鼎”，則金、鐵古相通用也。《素問》曰“著之玉版”，蓋非邦國大典，則圣賢大訓，要非所常用也。其所常用，竹木也。周時史策之外，官廷文書類用木版，蓋便于更換，不復編綴。而學士所習則多用竹，故《周禮》每言方版，而六經則皆稱簡策。《獨斷》云：“簡者，策也。”《廣雅》云：“笧，謂之簡。”則渾言之，謂之簡策也。其編策也，用韋與絲。《史記》云：“孔子晚喜《易》，韋編三絕。”《北堂書抄》引劉向《別錄》云：“《孫子》書以殺青簡，編以縹絲繩。”《南史·王僧虔傳》云：“楚王冡書青絲編。”大抵上品用韋，下品用絲也。其編連之法，上下各一孔，用韋又絲以貫其孔。古文冊作，《釋名》云：“編之如櫛齒相比也。”觀其字形，可以知其制也。其一簡所容之字數，《漢志》云：“劉向以中古文校歐陽、大小夏侯三家經文，《酒誥》脫簡一，《召誥》脫簡二。率簡二十五字者，脫亦二十五字。簡二十二字者，脫亦二十二字。”《儀禮疏》謂“鄭注《尚書》三十字”，又引服虔《左氏傳注》云“古文篆書一簡八字。”若三十字，若二十五字，若八字，乃知元無定數也。其簡策長短之度，《儀禮·聘禮記》疏云：“鄭《論語序》云：《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尺二寸。《孝經》謙半之。《論語》八寸策者，三分居一，又謙焉。”所引鄭序之訛脫不完，則清金鶚既辯之矣。翰更論定之，以二證二誤。曰：“尺二寸”當作“二尺四寸”，蓋六經策皆二尺四寸，故《孝經》“謙半之”，乃為尺二寸；《論語》“八寸，又謙焉”，則以二尺四寸策三分之，乃為八寸也。考孔氏《左氏傳序疏》云：“鄭玄《注論語序》，以《鉤命訣》云‘《春秋》二尺四寸書之，《孝經》一尺二寸書之’，故知六經之策皆稱長二尺四寸。”觀此，可見六經之皆用二尺四寸策，而《孝經》之為用尺二寸策，明甚也。賈《疏》所引鄭《序》之訛脫不完，證一焉。《論衡·正說》篇云：“說《論》者（《論》即《論語》省略，古書往往有此例。或云‘論’下當有‘語’字，此誤脫。未知孰是）知說文解語而已，不知《論語》本幾何篇。但周以八寸為尺，（‘但’下當有‘知’字，此蓋脫。）不知《論語》所獨一尺之意。夫《論語》者數十百篇，以八寸為尺，紀之約省，懷持之便也。以其遺非經傳文，紀識恐忘，故以但八寸尺，（‘以但’當作‘但以’，此蓋誤倒。）不二尺四寸也。”觀此，又可見六經之皆用二尺四寸策，而《論語》之為用八寸策，最明白足證也。賈《疏》所引鄭《序》之訛脫不完，證二焉。如朱彝尊《經義考》、余蕭客《古經解鉤》引證鄭《序》，亦唯沿用舊文，莫知是正。盧文弨著《儀禮注疏詳校》，仍闕焉不言。唯王鳳喈知其不可通，遂以《論語》“八寸”改作“四寸”，其意蓋謂六經之策為尺二寸，則三分之，正得四寸，抑亦失考之甚。段懋堂以為《禮》《春秋》二疏所引，互有訛舛，遂私改鄭《序》之文曰：“鄭引《鉤命訣》云：《易》《詩》《書》《禮》《樂》《春秋》策皆長二尺四寸。《孝經》謙半之，一尺二寸。《論語》策八寸。尺二寸者三分居二，又謙焉。此古制也。見于《聘禮》，《左傳序》正義者，乖異不同，今訂之如是，未知然否。”翰謂此段氏以二《正義》所引湊合為文，而其誤有二。鄭《序》引《鉤命訣》云“《春秋》二尺四寸書之，《孝經》一尺二寸書之”，此所引系《鉤命訣》全文。蓋《鉤命訣》特舉《春秋》《孝經》二經，不及他經，故何休《公羊傳序》、鄭《禮記·中庸》篇注并引《鉤命訣》之文曰“吾志在《春秋》，行在《孝經》”，皆主二經立言。《白虎通·五經》篇曰：“孔子已作《春秋》，復作《孝經》何？欲專制正于《孝經》也。”《蜀志·秦宓傳》亦曰：“孔子發憤作《春秋》，復制《孝經》。”此亦唯以二經并舉，蓋漢人古義如此也。然則《鉤命訣》始無“《易》《詩》《書》《禮》《樂》”之文，以其特稱《春秋》《孝經》二經之策，故鄭得據以知六經之策，皆為二尺四寸也。段氏不察，乃于“《鉤命訣》云”下增“《易》《詩》《書》《禮》《樂》”五字，此其一誤也。鄭《序》舊云“《論語》八寸策者，三分居一”者，謂以二尺四寸策三分之居其一，故為八寸也。段氏求其說而不得，妄以“策”字移入“《論語》”下，以“尺二寸”字移入“八寸”下，“三分居一”改作“三分居二”，此其二誤也。翰竊謂今日可征古經簡策之度者，蓋僅賴鄭《序》之存焉，而又幸有《左傳正義》所引，及《論衡》可據，足以訂其訛脫處，此宜亟為之表章者矣。乃茲述其所見為之說，并辨王氏、段氏說之誤如右。（案，周一尺為今曲尺七寸六分，則六經之策二尺四寸，為今一尺八寸二分四厘；《孝經》一尺二寸為今九寸一分二厘；《論語》八寸為今六寸零八厘。蓋周尺先儒無定說，此依狩谷卿云據莽布所考。其說實與宋秦熺《鐘鼎款識冊》所載古尺圖合。而沈冠云著《周官祿田考》據此圖為說，當時桂未谷斥為武斷。然周幔亭、翁覃谿、阮蕓臺皆言其可信，今亦據以為定。又案，《左傳正義》又云：“單執一札謂之為簡，連編諸簡，乃名為策。”《儀禮疏》云：“簡謂據一片而言，策是編連之稱。是以《左傳》云‘南史氏執簡以往’，是簡者未編之稱。”《儀禮·聘禮記》云：“百名以上，書之于策。”是其眾簡相連之名。私謂簡是一片之名，則后人之一行，殆即簡之遺制；冊是連編之稱，則后人之數行為卷者，蓋即冊之遺法。若夫有匡郭而無行款者，或即方版之遺意歟？并附記，以質博雅。）

何謂卷子？可舒可卷，故云卷。卷子之興，始于用帛也。《墨子》云：“書于竹帛，鏤于金石。”《齊民要術》云：“范子曰，以丹書帛，致之枕中，以為國寶。”《論語》云：“子張書諸紳。”而《史記》亦云：“魯仲連乃為書，約之矢以射城中。”又：“高祖書帛射城上。”則六國秦漢之際，用帛多矣。此用帛之證。《太平御覽》引王隱《晉書》云：“魏太和六年，博士河間張揖上《古今字詁》，其《巾部》云：紙，今帋也，其字從巾。古之素帛依舊長短，隨事截絹，枚數重沓，即名幡紙。字從糸，此形聲也。后和帝元興中，中常侍蔡倫以故布搗剉作紙，故字從巾。是其聲雖同，糸、巾為殊，不得言古紙為今紙。”由是而觀，古者隨事截帛，名之曰幡紙，而據紙之從糸，則直從縑帛得名，且取其平滑如砥也。成帝時“赫蹏書”，賈逵“簡紙”，皆云縑帛，非謂今紙也。至蔡倫，乃造意用樹膚、麻頭及敝布、魚網以為紙耳。故孟康注《漢書·外戚傳》云：“染紙素令赤而書之，若今黃紙也。”而《后漢書·蔡倫傳》亦云：“自古書契多編以竹簡，其用縑帛者謂之為紙。”則可知古者縑帛又謂之紙。而其用今紙，則自后漢時始矣。然當時簡帛與紙猶并用也，其不用簡與帛而專用紙者，蓋昉于晉。故《大唐書儀》載李虔《續通俗文》《太平御覽》引《桓玄偽事》并云：桓玄令曰：“古者無紙，故用簡；今諸用簡者，宜以黃紙代之。”（案，此謂官署公札，非謂士民所用也。然漢晉儒士之書寫經傳，猶有用簡策者，《后漢書·周磐傳》云“磐令二子編二尺四寸簡，寫《堯典》一篇，并刀筆各一，以置棺前，示不忘圣道”是也。）是其證也。

古者以一篇為一編策、一卷軸。《漢志》云“《春秋》古經十二篇”，是《左氏》經文依十二公為十二篇。又以數篇為一編策、一卷軸。《漢志》云“《經》十一卷”，班注云“公羊、谷梁二家”，說者云《公》《谷》經以閔公系于莊公下。（案，或云《左氏》經亦然，但以續經，別為一篇。）又云“《爾雅》三卷二十篇”，乃知篇卷過少者，即以數篇為一編策、一卷軸矣。（案，《漢志》以篇與卷并稱。就《尚書》而言，經曰卷，傳曰篇；《易》盡云篇；《詩》則皆稱卷。而于《尚書》則云“《尚書古文經》四十六卷”，班注曰“為五十七篇”。由是而觀，《漢志》之例，名數篇合者為卷也。然亦不能一概論之，蓋分而言之，則竹書曰篇，帛書曰卷；通言之，則竹書亦曰卷，帛書亦曰篇也。）卷加之以帙，或云五卷為一帙。《北堂書鈔》引阮孝緒《七錄》云“大抵五卷以上為一帙”。《隋志》云“《周易》一帙十卷”，（盧氏注。）《倭名類聚抄》源順序云“一百帙《文館詞林》”，而《群書治要》《經典釋文》并以十卷為一帙。《考課令》云“《文選》上帙七帖”。案，《文選》三十卷，分為上、中、下三帙，蓋古者以十卷為一帙。后人以人年六十、七十為六帙、七帙，本此也。《法書要錄》載梁虞和《論書表》云：“二王縑素珊瑚軸，二帙二十四卷。又紙書飛白、章草二帙十五卷。”則又有以十卷、十二卷若七、八卷為一帙者，元無定數也。帙用斑竹，如細簾，其內襲以薄繒。《北堂書抄》引《晉中興書》云：“傅玄盛書，有素縑帙、布帙、絹帙。”《入蜀記》云：“白樂天嘗以文集留廬山草堂，屢散逸，宋真宗令崇文院寫校，包以斑竹帙送寺。”蓋其制可知也。其紙張之大小可想而得者，則《文房四譜》云：“晉令諸作紙，大紙一尺三分，長一尺八分，聽參作廣一尺四寸，小紙廣九寸五分，長一尺四寸。”荀勖《穆天子傳》云“謹以二尺黃紙寫上”，而《尚書故實》則謂“率以一丈二尺為軸”，則一卷一軸之長短，亦可概見也。

《大唐書儀》云：“寫以黃紙，界用鉛欄。”《國史補》云：“宋、亳間有織成界道絹素，謂之烏絲欄、朱絲欄。又有繭紙。”《書史》云：“黃素《黃庭經》是六朝人書，上下是烏絲織成欄，其間以朱墨界行。”《廣川書跋》及岳倦翁《寶真齋法書贊》并云，唐許渾用烏絲欄書其詩為集。蓋用界畫格即簡策之遺意，殆肇于用帛時，而后世仍之，而帛與紙并有烏絲欄之名也。故《后漢書·襄楷傳》曰：“初，順帝時，瑯邪宮崇詣闕，上其師千吉于曲陽泉水上所得神書百七十卷，皆縹白素、朱介、青首、朱目，號《太平清領書》。”又《吳志·孫策傳》注引《志林》云：“宮崇詣闕，上師千吉所得神書于曲陽泉水上，白素朱界，號《太平青領道》，凡百余卷。”而此間所傳唐宋鈔本，欄界多用鉛畫。蓋用墨畫欄，則有濃有薄，而鉛無此也。古者經典用簡策，以竹為之，而書以漆又鉛。或用方版，以鉛畫之，若有不當，則以刀削去之，更書他字。《西京雜記》云：“揚子云好事，常懷鉛提槧從諸計吏，訪殊方絕域四方之語。”《藝文類聚》引《東觀漢記》云：“曹褒寢則懷鉛筆，行則誦詩書。”而《大唐書儀》亦言“界用鉛欄”。乃知用鉛，其來遠在漢以前，而用此畫界，亦在于六朝以前矣。《倭名類聚抄》引晉陸士衡《要覽》云：“二王暮年書勝于少，其縑素以珊瑚為軸，紙書以金為軸，次瑇瑁旃檀為軸。”而《法書要錄》載梁虞和《論書表》亦略相同。《隋志》：“煬帝即位，秘閣之書，上品紅琉璃軸，中品紺琉璃軸，下品漆軸。”《大唐六典》云：“其經庫書鈿白牙軸，黃帶，紅牙簽；史庫書鈿青牙軸，縹帶，綠牙簽；子庫書雕紫檀軸，紫帶，碧牙簽；集庫書綠牙軸，朱帶，白牙簽，以為分別。”（《六典》之文多訛，今據《舊唐志》《大唐書儀》改正。）《畫史》云：“檀香辟濕氣，畫必用檀軸，有益，開匣有香而無糊氣，又辟蠹也。”據此，舊時裝軸粘表之制亦略可見矣。而又可以見師藏唐鈔《揚雄傳》，用烏絲欄，乃基于古式，而秘府舊鈔卷子本《左氏集解》及《群書治要》等書多用紫檀軸者，賴以避蠹濕也。又卷子有背記、標記、識語。古紙堅致，表里皆可書，故《抱樸子》所寫，反覆皆有字。《南史》云：沈云禎“以反故抄寫”，即錄注疏家諸說之及于經傳者于紙背，為背記。又標字義句解及經傳異同于欄上下及行間，為標記。卷末記其鈔讀起止，及其書之所以自來，為識語。是亦古人貴傳統之意也。由是而觀，大抵寫以二尺黃紙，界欄用鉛畫，可卷舒者，是古卷子之制也。

《大唐書儀》曰：“隋時修文館書寫，卷末間一行留紙，每一卷畢，記名空處。”《延喜式》載：“凡寫書者，發首留二行，卷末留一行空紙，然后題卷。”合而考之，卷末大名之前間一行者，書其鈔起畢于何時也。往時貴師傅、家學，不知其所自，則雖圣賢之經傳，亦有所不讀也。卷末之必記書寫年月及姓名，亦所以征信于后世也。而發首留二行空紙者，是蓋古簡策、贅策之遺意，漢晉以來之舊式，而舊時鈔本莫不皆然矣。至后世移卷末之識語，而識之于卷尾大題之后，于是失特間一行之意矣。若失所以卷末空白必止于一行者，蓋恐其末尾多蠹蝕剝落之難，乃內之大題前也。狩谷卿云注《倭名類聚抄》云：“至后廢卷為冊，雖卷首不留二行，然卷末隔一行，其意蓋以發首二行為小題前二行是也。”或云：發首二行蓋記篇中子目。案，古書目錄皆退在末卷尾，且古者以一篇為一編策、一卷軸，又何借目錄始知篇中之目乎？《經典釋文》云：“馬融、盧植、鄭康成注三《禮》，并大題在下。”《詩疏》亦云：“鄭注三《禮》《周易》《中候》《尚書》，皆大名在下。孔安國、馬季長、盧植、王肅之徒，其所注者，莫不盡然。”案，一簡所容字數，若三十字，若二十五字，若二十二字，若八字，要之元無定數，但夫所容字數如此其鮮，故一篇之簡策必重多也，故以一篇為一編策。漢時如《周書》有七十一篇，故其分策亦七十一；《軍禮司馬法》有百五十五篇，故其連篇亦百五十五。而零碎如《詩》者，則以《周南》《召南》類為一篇。故簡策之制，首策但題其小名而已，大名則無所用矣。古者一編策之外，別有二簡稱“贅策”者，在首策前，而大名則書之于贅策也，蓋經策連編之法乃然也。迨至簡策廢，帛紙用，贅策之大名則無所用矣，然亦不輒遽削去之，但加之于小名下耳。隋時卷子之發首留二行者，猶是經策、贅策之遺意也。即如《儀禮》題“士冠禮”，此小名也，在上；“儀禮”二字，大名也，在下。故古書多稱《士冠禮》而鮮言《禮》者，何者？以大名則非策內所題也。

《隸釋》載《熹平石經》殘碑，《八佾》篇末云“凡廿六章”，《陽貨》篇末云“廿六章”，《堯曰》篇末云“凡廿篇萬五千七百一□字。”秘府卷子本《左氏傳》，每卷記其字數，末卷尾又總計其都數。乃知古書之體，每篇計其章數、字數，終篇又總其篇章及字數，蓋爛脫由是以通，師傳亦借此而存，是古人慎重之意也。故《毛詩詁訓傳》每篇必記幾篇、幾章、幾句。趙岐《孟子題辭》云：“著七篇，二百六十一章，三萬四千六十一字。”許慎《說文解字序》云：“十四篇，五百四十部，九千三百五十二文，重一千一百二十三。解說凡十三萬三千四百四十一字。”《漢書·藝文志》乃每篇記其幾家幾篇，而卷尾又總之。蓋古人體式固如此也。至后世，學士識見不遠，視為繁蕪，記每篇小數者，則遺卷末總數，其載總數者，則又遺每篇小數，無能兩相存矣。觀李鶚本《爾雅》與正平本《論語》而可知也。秘府《左氏集解》每卷計其本子字數，終篇又各總計之，而又載子本相加之都計數，是又《熹平石經》所無也。蓋古者經傳別行，大名書諸贅策，策中所題，即不過小名，故記字數，不通計大名，而單計小名。至后世，其制大壞，姑舉《論語集解》言之。舊鈔囊子本卷第一末云“經一千八十三字，注一千九百二十一字”，今詳勘之，是注中加何《序》及何氏題名章數字，而大題、小題則屬之于經字中，結構為稍精。而津藩縮臨古本《集解》則已不然，卷第一末云“經一千四百七十字，注一千五百一十五字”，今計本經及“論語學而第一”“論語為政第二”十二字，得一千零八十九字；而加之以何序三百七十六字，及“何晏《集解》凡十六章”“何晏《集解》凡廿四章”，卷尾大名五字之三百九十七字，然后始正得一千四百八十六字。而于注文則得一千七百五十一字。又并算何序，乃得二千一百二十七字。是縮臨本加本經以何序，而注中不加算之也。夫謂“經幾字”則當單計本經也，而何氏之所以制序，在《集解》不在本經，則固當屬諸注文也。而或經中算序，或經、注兩算入何序，皆非其舊矣。且每篇有分章，分章各有意義，某氏所注，分為幾章，某氏所授受，正得幾字。乃記其章數、數字，以授其徒，即章數、字數是注家所加，亦當屬于注文字數中。而宋本以下皆視卷末字數猶弁髦，遂混亂不可知，亦為可惜。藤原貞幹《好古日錄》載其外祖手錄之文云：“古竹簡凡二十四枚，曲尺度之，長八寸許，廣五分余，上下有孔，是所穿韋者。而其所鐫之篆奇古，古色誠為可掬。一村落人家用是為覆醬，享保初年尚存。”又宋慶元建安劉之問所校刊《漢書》，援引十四通舊本，其第二通云“卷子古本古字”，則簡策之遺，猶存于享保，（享保元年，即當清康熙五十五年。）而宋人逮見卷子本也。

何謂旋風葉？予猶逮見舊鈔本《論語》及《醍醐雜事記》，所謂旋風葉裝也。旋風葉者，蓋出于卷子之變。夫卷子之制，每讀一書、檢一事，閱展舒，甚為煩數。于是后世取卷子疊摺成冊，兩折一張褾紙，概粘其首尾于褾紙，猶宋槧《藏經》，而其制微異。而其翻風之狀宛轉如旋風，而兩兩尚不相離，則又似囊子，故皇國謂之囊草子也。《讀書敏求記》云：“周公謹云，焦達卿有吳彩鸞書《切韻》，相傳彩鸞所書。余從延陵季氏曾睹其真跡，與達卿所藏異，逐葉翻看，展轉至末，仍合為一卷。《墨莊漫錄》云‘旋風葉’者即此，真曠代奇寶，因悟古人‘玉燮金題’之義。”《退齋筆談》稱：“宋哲宗以一旋風冊子手自錄次。”歐陽公《歸田錄》云：“葉子格者，自唐中世以后有之。說者云，因人有姓葉、號葉子青（宋槧孫丁曾校語本云：一作‘清’，或作‘晉’）者撰此格，因以為名。此說非也。唐人藏書皆作卷軸，其后有葉子，其制似今策子，凡文字有備檢用者，卷軸難數卷舒，故以葉子寫之，如吳彩鸞《唐韻》、李郃《彩選》之類是也。骰子格，本備檢用，故亦以葉子寫之，因以為名爾。唐世士人宴聚，盛行葉子格，五代、國初猶然，后漸廢不傳。今其格世或有之，而人無知為。惟昔楊大年好之。仲待制簡，大年門下客也，故亦能之。大年又取葉子彩名紅鶴、皁鶴者，別演為鶴格。鄭宣徽戩、章郇公得象，皆大年門下客也，故皆能之。余少時亦有此二格，后失其本，今絕無知者。”夫吳彩鸞《唐韻》即所裝成旋風葉，而歐公名以為葉子，是葉子即謂旋風葉也。而又云始于唐中世，今絕無知者，則其所由而來亦可類推也。其謂蝴蝶裝者，宋王洙《談錄》云：“作書冊粘葉為上，雖歲久脫爛，茍不逸去。尋其葉第，足可抄錄次敘。”《疑耀》云：“今秘閣中所藏宋版諸書，皆如今制。鄉、會進吾《試錄》，謂之蝴蝶裝，其糊經數百年不脫落。”蓋古者書冊皆裝為卷子，其后以卷舒之難，因而為旋風折葉，久而折斷，乃以糊粘其折處，因以為冊子，謂之蝴蝶裝也。夫如今之冊頁，作兩翼相合對之形，是代糊以絲，則其制當然也。而蝴蝶裝則反折之，如兩翼相背，而皆例摺，四周外向，蝴蝶裝之名蓋由是起也。而以炶其腦，又謂之粘葉。案，予所目睹蝴蝶裝，秘府有《太平寰宇記》《景文宋公集》，師翁藏《莊子注疏》。予亦收殘本《左傳》《白氏長慶集》《元氏長慶集》殘本及《山谷詩集》，皆是制也。而清阮福作《列女傳序》，詳記其法，可以參考也。《演繁露》云：“古書皆卷，至唐始為葉子，今書冊也。”蓋分而言之，則旋風葉曰葉子，蝴蝶裝、線縫裝曰冊子，通言之，則冊子亦曰葉子，葉子亦曰冊子也。嗚呼，由三代以之漢魏，從漢魏而至唐宋，裝潢之法棄繁而趨簡，舍難為而為易習，刷印釘裝可立得百本，士之生于今世者，不亦可幸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