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南北望:明代中越文學交往研究
- 馮小祿 張歡
- 3628字
- 2023-02-08 17:53:20
序
小祿是我的同門師弟,我們都師從啟功先生,在北京師范大學攻讀中國古典文獻學博士學位。近年來,小祿的博士學位論文《明代詩文論爭研究》,以及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成果《流派論爭——明代文學的生存根基與演化場域》(與張歡合著),成為我教讀和研習明代文學的案頭必備之書,對我的知識積累、思維訓練、理論修養多有裨益。所以,當小祿告知我又有一部新著要問世,囑我撰寫序文時,我想都沒想,就一口應承下來。這也許是因為我內心里涌動著一種潛在的期待——期待著新的閱讀和新的學習,以及與小祿新的對話。
但是收到小祿的大著文稿,一看到書名,我就傻眼了——《南北望:明代中越文學交往研究》。明代的歷史文化,我還算是比較熟悉的,畢竟閱讀過《明史》《明文海》,翻檢過《明實錄》,還瀏覽過一些明代的史籍、子書和別集,也不止一次在課堂上侃侃而談“明代文學”“明代文化”。可是對明代中越兩國之間的文學交往、文化交往,我卻只有“耳食”,從未“目驗”,那可真是一個完全陌生的領域。
臺灣成功大學的陳益源教授是我的老朋友,因為研究小說戲曲的同好,我們從上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就多有交往。益源教授早就對越南漢文學,尤其是越南漢文小說情有獨鐘,撰寫、出版了《剪燈新話與傳奇漫錄之比較研究》《王翠翹故事研究》《蔡廷蘭及其〈海南雜著〉》《中越漢文小說研究》等著作。他數十次前往越南,檢索、翻閱塵封已久的漢喃古籍,其在中華書局出版的專著《越南漢籍文獻述論》,更是學界走進越南漢籍文獻的導覽圖。我的一些有關越南漢籍的淺薄知識,大都得益于閱讀益源教授的大著。除此之外,也只有在參加學術會議時,走馬觀花地翻閱幾篇討論出使安南的使臣的詩文或安南使臣游歷中國的詩文的論文。就憑這么一點兒極其可憐的知識儲備,我哪有資格矢口評論小祿這部三十多萬字的皇皇大著呢?
所以自從去年11月貿然答應寫序之后,我的心理負擔便著實沉重。三番五次地捧讀小祿的大著,越讀就越心虛,因為我進入了一個基本陌生的領地,只有瀏覽、觀賞的好奇和新奇,再加上發自內心的贊賞和欽佩。但是既然答應了,又不好食言。于是遷延了整整五個多月,我才強迫自己硬著頭皮坐下來,提筆寫幾行字。
眾所周知,進入21世紀以來,域外漢學研究是學術熱點,也是學術前沿,取得了一系列令人欣喜的成果,有力地推進了中國文化史、中外交流史的研究。小祿的大著倡導“立足中國自身看周邊”和“從周邊看中國”的新理念,特別關注中外文學交往的互動性、“互構性”,希望從中越雙方的流動視角和雙邊立場,研究相關的人物形象、地域形象、帝國形象,研究文學書寫的文體、主題、策略和心態,的確讓讀者獲益良多。
當然,要全面地評論這部大著,對我來說幾乎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我可不忍心讓讀者諸君耗費時間讀我不三不四的文字。所以,我只能就我比較熟悉的文獻整理與文獻研究,談談我的閱讀心得。好在小祿的大著原本就以“明人文集”作為主要的研究對象,談談文獻整理與文獻研究也不至于有“離題”之嫌。
小祿申請的教育部課題是“明人文集中的東南亞資料輯錄及文學交往研究”,其中文獻整理無疑是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也是研究的堅實基礎。這部大著便附錄了文獻整理的三個成果:《涉安南人物傳記資料表》《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安南資料輯錄》《越南馮克寬“使華三集”校合稿》。
《涉安南人物傳記資料表》涉及81位歷史人物,分為出使、征戰、任官、貶官、充軍、處置安南邊疆事務、處置征戰后勤、朝貢、原安南人九種類型,扼要地介紹了這些人物與安南相關的事跡,提示了相關的傳狀碑銘資料,并點到為止地加以考辨。資料表的文字不多,而文字背后所花費的時間和工夫卻不少。這一資料表不僅為大著第一章第二節“人物傳類”的寫作奠定了堅實的文獻基礎,也為學界將來進一步研究提供了寶貴的一手資料,確實殊為可貴。
“明人文集中越南資料輯考”的選題看似簡單,不過是從明人文集中鉤輯與越南有關的資料,加以分類抄錄而已。尤其是近一二十年來“四庫”類文獻及明人別集大量影印出版,原本分別收藏于各公私藏家的明人別集現在已經易于查閱,于是各種分門別類的資料輯錄便應運而生,津梁學界之功自不待言。而小祿對資料的輯錄卻別出心裁,特加案語,或者簡要考證相關的人物與事件,或者略加批評資料中呈現的歷史內容。尤其是后者,大多言簡意賅,啟人深思。如大著附錄的《林希元〈同安林次崖先生文集〉安南資料輯錄》,卷四《定大計以御遠夷疏》條案語云:“郡縣的變相做法,可見書生幻想。消息不確,人物關系混亂。”卷四《謝恩明節疏》條案語云:“可謂個人的安南情結,喋喋不休,頗有自高的傾向,殊不知作為皇帝的嘉靖作何想也。有屈原與懷王對話的感覺。而后面屢述功績,有爭功之嫌。有《三國演義》的縱橫論天下的架勢。”卷十五《祭毛東塘司馬文》條案語云:“至毛伯溫死仍不忘與之算安南賬,可見其執念和痛恨之情。可謂古代祭文中之最奇特者,乃聲討的檄文,非哀悼之祭文也。”凡此皆片語析義,趣味盎然,評議平實樸質,絕不拿捏作態,頗有古文評點的風范。當然,如果“明人文集中越南資料輯考”要單獨出版,這些案語的用語行文尚須略加修飾,使之更為精粹。
而《越南馮克寬“使華三集”校合稿》,則是有見于已發表的期刊論文、碩士論文對越南漢籍的校讀、引錄、釋解,由于作者不熟悉越南抄本的行書、草字和俗字而多有訛誤,因此對馮克寬“使華三集”重加校合。這一《校合稿》對原書中的行書、草書、俗字、簡體字進行了仔細的辨識和錄定,對原書中的闕文、衍文、乙字、刪字、補字等加以精細的校勘,對原書的詩文加以精確的斷句,最終形成一部可供參考使用的整理本。“識字”是閱讀古籍、整理古籍的基本功,這一點,先師啟功先生多次耳提面命,諄諄教誨。我在進行明清戲曲研究時,閱讀戲曲文獻的序跋,就往往被行書、草書、印章等所困擾,當時真沒有少叨擾啟先生為我釋疑。盡管如此,由于學術不精,學殖淺薄,直到今天我在識讀古籍中的手寫體字和大量俗字方面,還常常苦于“兩眼一抹黑”,僅僅略強于“文盲”而已。小祿的學養遠比我豐厚,《校合稿》中揭示的諸多疑難字,就讓我大開眼界,頓長知識。當然,據小祿引錄的王小盾等《越南漢喃文獻目錄提要》著錄,馮克寬的“使華詩集”在越南漢喃研究院留下了至少十四個抄本,暨南大學張恩練的碩士論文也利用了其導師陳文源教授影印的、篇目最全的《梅嶺使華詩集》,如果能將這些各自不同的版本整合成一個更為全備的文本,應當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我非常期待小祿能承擔并完成這一艱巨的工作。
在文獻整理的基礎上,小祿的大著多向度地展開了相關的文獻研究。其一是文獻的整體狀貌研究,如第二章“明代使交作品的遺存、內容和價值考論”,廣泛收集以明人文集為主的各類文獻資料,在前哲時賢研究的基礎上,增補了七種明人出使安南的使交專集,鉤輯出前人未嘗論及的一些使臣的使交作品,并對明代使交作品的內容構成與文化價值加以綜合論析。其二是歷史人物的專題研究,如第四章“封貢·移民·擾邊——活躍于明人文集中的安南人考論”,選取越南史籍中較少記載,但卻活躍于明人文集中的安南人,分為不同的群體進行細致的考察。這些人物,除了使臣以外,的確很難進入“正史”,但卻構成活生生的歷史,值得人們特別關注。其三是與明代中越文學交往有關的集部、史部文獻的專題研究,包括第六章“越南馮克寬《使華詩集》三考”、第七章“越南漢文抄本《旅行吟集》的雜抄性質和所涉人物考論”、第八章“《大越史記全書》所載明人詩考論”。這三章既包含文獻研究的內容,也顯示出小祿獨具的文化研究和文學研究的深湛功力,都是值得一讀的好文字。可以毫不夸張地說,文獻研究是這部大著最為出彩之處。
本書第一章“明人文集涉安南文體及內容指要”,運用傳統文體學的方法討論明人文集中涉安南的篇章,分為“文學性的詩詞賦頌”“人物傳類”“記體文”“書信類”和“政治性公文:詔敕、奏疏、諭檄、論策等”若干小節。因為這些年我的研究興趣相對集中在明清散文文獻的整理與研究,所以對這一章的內容就特別關注。小祿以往的學術研究雖然也多多少少關涉文體與文體學,但卻不是他的學術聚焦點,他的專長更在于對明代文學流派、文學思想的精深研究。而他在這部著作中,憑借對文學流派、文學思想研究的學術積累和學術訓練,閱讀、解析明人文集中涉安南文體的篇章,居然得心應手,游刃有余,真的讓我嘆為觀止。比如在人物傳類篇章的論析中,小祿注意到傳狀碑銘等文章對不同傳主生平事跡和性格思想的呈現,各有側重,也各具風神,還注意到傳狀碑銘等文章在敘事過程中的詳略處理與褒貶傾向,這種將人——事——文三者融為一體、兼顧綜觀的論述方法,用來恰到好處。其他如記體文、書信、公文的條分縷析,也時有新意。當然,文體研究僅僅圍繞文本內容展開,還是不夠的,如何從文體特性的角度深入解析各類文體的篇章,也還有進一步深入研究的余地。
閱讀是一種知識學習的過程,也是一種精神享受的過程。我非常感謝小祿給我這樣的知識學習和精神享受的機會。
郭英德
2020年5月3日于北京京師園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