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兒自那次一傷，足足昏迷高燒了半月左右，幸虧徐夫人命令好生相待，并給它敷上最好的藥物，才算漸漸歇轉(zhuǎn)過來。

它似乎有點認(rèn)命，知道凡是在這個府里的人，她惹不起，也不象初來那天狂性大發(fā)的傷人，對著飼養(yǎng)它之人，甚至極為溫順。

但徐夫人對此并不滿意，再次看到它，只輕飄飄拋下一句話：“馴服的狼和看家狗并無二致。”

于是它再次被帶到鐵籠里，這次是一頭真正的狼，已成年的狼。

雪兒又活了下來。而且這次，她只休養(yǎng)了不到五天。

從此以后，這種博斗中求生存的生活成為一種習(xí)慣。它習(xí)慣了這種生活，遍體鱗傷也不在乎，它眼睛閃著殺氣騰騰的光，已看不到對往事的任何留戀。經(jīng)過生與死的考驗和血與肉的煎熬，它的四肢越發(fā)有力，舉手抬足虎虎生威，它的肌肉堅硬如銅墻鐵壁。它不再懼怕任何兇猛的野獸，也不再懼怕任何人。稍不趁意，動輒就會向飼養(yǎng)它的那些人撲過去。

眾人無法，在它不搏斗時，只得給她鎖上重達(dá)百斤的鏈條，就這樣，它也曾兩度咬斷鐵鏈，沖出去傷人。

它怕的只有一個人：徐夫人。

每次徐夫人那冷冽的目光電光般掃過來，它就全身發(fā)抖。

這似乎是因為它知道，每一次把自己放進(jìn)鐵籠，安排它與猛獸生死相斗，都是這雍容女子隨口一句話。而替它養(yǎng)傷、喂它食物，容它活到現(xiàn)在，也全仗著徐夫人對它興趣未失。

不止這樣，它對徐夫人還有著其他害怕的理由。有一次它狂性大發(fā)，妄圖冒犯徐夫人，她只一揮手，刺入它肌膚的東西象一根針?biāo)频妮p輕一扎，募然使它失去了全部力量，頹然倒在地上動彈不得。它挨了一頓打，足有兩天鮮血從它鋼筋銅骨般的身體里流出來，流個不完，直到徐夫人吩咐為它治傷。

所以它明白，想要生存，不取決于它有多么兇猛，多么英勇，只是取決它新的主人。

它就這樣確定了新主人，開始著意的討好她。——只是討好她一個，對別人都兇惡異常，徐夫人不喜歡它除了對她以外任何人溫順。這一點是血的教訓(xùn)，它牢記在心。

狼孩的進(jìn)展神速，徐夫人感到滿意。而它對她獨有的馴服，更令之心花怒放。

她吩咐下人將它帶至自己臥室。

這是雪兒第二次來，然而它的眼睛緩緩掃視四周，似乎已經(jīng)不再認(rèn)得這個地方了。

徐夫人笑了笑：“跟我來。”

牽著它脖子里的鎖鏈，打開臥室的暗門走了下去。在復(fù)道里盤旋來回，轉(zhuǎn)過迷蹤似的影壁高墻，穿過十幾道暗格，徐夫人突然駐足。

到達(dá)密室。

密室安置得較正室更為富麗奢靡，不點燈燭，卻有不知從哪里泄下的影影綽綽的光，透過兩格天窗照射下來，有濃郁腥甜的香氣在空氣里浮動。

徐夫人仍不停留，掀開西側(cè)卷簾，現(xiàn)出一扇門來，牽著雪兒走進(jìn)去。

又是一道極長的地下冗道，空氣沉悶而混濁。走了一陣，先前密室內(nèi)隱隱約約的那股腥甜濃香濃烈地飄出，有輕微的流水聲，在耳邊汩汩而過。

打開一道暗格，一片血紅的光影洶涌澎湃的泄了出來。

前方是一個下凹的正方形沼池，用一層透明反光的琉璃完全罩住。沼池四角，雕著四只形態(tài)各異的飛鳥，從各自尖喙中，噴出暗紅色的水，緩緩注入水池之中。暗紅色的水在沼池底下緩緩流動，不盈不缺，水下有巨大晶石，把水色反射到琉璃上，形成大片綽約動蕩的光影。

中央高于水面的白色石臺上面，有一個肥白可愛的嬰兒，此際四肢不住晃動，小嘴頻張，當(dāng)是在哭著，可是聽不見哭聲。

水聲的流動，以及那股刺鼻的香氣——血的味道——卻益發(fā)清晰起來。

琉璃頂上棲息一只兇惡的翼鳥，嘴喙尖利，眼神兇狠，一對巨大飛翼收在身體兩側(cè)。

嬰兒哭了很久，仿佛覺得累了，慢慢停止哭鬧，安靜的睡著了。

水聲豁然響動，從水底冒出一個長發(fā)女孩，眉目如畫，看模樣已有七八歲，卻依然赤身裸體，暗紅色水珠順著她雪白肌膚小溪似的一路滾落，她看到嬰兒，歡然叫了聲，把嬰兒抱在懷里，歪過頭輕輕歌唱，嘴角噙著甜美快活的笑。

徐夫人忍不住笑道：“寶貝兒，你就是嘴饞，時辰?jīng)]到，又想偷食。”語氣溫煦如對兒女。

女孩聽得說話，便棄了嬰兒不顧，歡喜不勝的跳了過來，不住拍打琉璃。

這種情形詭異得令雪兒也不禁倒退了兩步，嗚嗚的朝女孩叫。

女孩也發(fā)現(xiàn)了它，臉上快樂的笑容頓然消逝，陰沉地還視對方。

徐夫人笑吟吟瞧著這一人一畜，手指在何處掀動了一下，那層琉璃罩子自動向上抬起，長發(fā)女孩光著身子跑了出來，撲入徐夫人懷中，勾著她脖子，咯咯笑道：“娘！娘！”

徐夫人笑著拍她的背，聲音里有一絲罕見的沉醉：“寶貝兒，寶貝兒……”

忽覺有什么東西在摩蹭著她的腳背，低頭一看，卻是雪兒，嘴巴輕輕拱著徐夫人的腳背，頭微微抬起，眼睛里居然流露出無限討好。——見她看它，立刻歡騰著四肢連跑帶跳，拖著鐵鏈在地上不住來回跳躍，做出種種花樣。

徐夫人哈哈大笑：“你這小東西，吃醋了？你居然懂得吃醋邀歡了？”

長發(fā)女孩望向它，陰郁的眼神頓時變得十分可怕，不依不饒地?fù)u著徐夫人袖子：“娘啊。”

“你看它多懂事，會逗我開心。”徐夫人笑道，放她下地，“你呀，就懂得問我要吃的。”

女孩惡狠狠地看它，忽的也彎下身子，四肢著地，學(xué)著雪兒的模樣爬起來。可是她姿態(tài)奇難看無比，跑動的速度也慢。雪兒感到眼前這個“寶貝兒”不是它對手，顯得更加快樂了，一連翻了幾個筋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以四肢站住，隨后撒歡似的滿室奔跑。鐵鏈子在地下冷冰冰的拖動砸響。

女孩無論如何趕不上，氣呼呼地停下來。

徐夫人招手笑道：“好了好了，你乖，過來吧。”她拍著它頭，“從此以后你就住在這兒了，你們兩個要做好朋友，不許互相斗氣。”

雪兒討好的拱拱她，表示同意。

門一關(guān)，就剩下雪兒和長發(fā)女孩這一狼一人。

兩個小東西相互怒視，眼光如電光火石般的交鋒。雪兒低聲咆哮示威。

長發(fā)女孩向水晶池退去，陡然尖聲呼哨，頭頂狂風(fēng)大作，棲息在琉璃頂上的大鳥振動雙翼，如箭般直射而下，尖喙如鐵，啄向雪兒。

雪兒急躲，它經(jīng)過數(shù)次生死相搏，變得靈活異常，甚至懂得了趨退進(jìn)逼之道，見大鳥勢兇，先行躲開。

但這只大鳥有別于它以往見到的任何猛獸，雖是撲了個空，雙翼卷過的狂風(fēng)刮到雪兒身上疼痛不堪，雪兒怒視著它，毛發(fā)直豎。

長發(fā)女孩已重新下水，望著和翼鳥搏斗的雪兒，——這個畜牲、這個怪物、這個混蛋，它竟敢和自己爭寵！她眼里閃過狠毒的光，伸指到嘴邊一咬，雪蔥似的指尖上垂直的滴下血來，一滴，兩滴，墜入水晶池。池中暗紅色的液體猛然微微翻滾沸騰起來！

大鳥振翅沖了過來，雙翼拍在水面，激浪成柱，筆直的射向雪兒。雪兒奔跳著閃開，仍有幾滴暗紅色的水濺到它身上。

“嗚——”雪兒驟然一聲慘叫，它那銅筋鋼骨般的身體，尋常野獸的利爪抓撕，也不會使它感到過分疼痛，此時竟然抵受不住幾顆水滴飛濺，霎那間，畢剝連聲，空氣中燃起一陣皮肉烤焦的味道！它又跳又奔的慘叫，在地上打滾。

痛得即將失去神智之時，身上一重，裸體女孩冰涼的身體跨在它背上，毫不憐惜捺住它頭部，張口向它頸中湊過來。雪兒恍惚的腦海里轉(zhuǎn)過一念：“你也是一見面就要我性命！”只覺一團(tuán)怒火在它深心處熊熊焚燒起來，陡然涌出無限氣力，翻身將那女孩壓在下面，女孩一驚，料不到這奄奄一息的東西還能發(fā)力，尖叫聲中，又翻了過來。雪兒身上的鏈子盤曲紐轉(zhuǎn)，迅速把兩個小東西糾纏在了一起，相互咬噬撕抓，雪兒力氣已不如那女孩，但這種肉身搏斗它的經(jīng)驗遠(yuǎn)勝于對方，瞬間雙方都是傷痕累累。那翼鳥在上空大聲鳴叫，幾次直沖而下，都因無法準(zhǔn)確啄到敵人而退開，猛地再次飛到水晶池邊，雙翅急拍水面，水面急轉(zhuǎn)，一道水柱霍然向天沖起。

雪兒只是沾上幾點水珠，便痛得幾乎失去力量，若是被這一道水柱結(jié)結(jié)實實的打上，那真是神仙再世也難以相救。

`然而，水柱在剛剛凝結(jié)完成，還未射向雪兒之時，陡然停住，在空中急轉(zhuǎn)不休，再也無法向前沖出，冷靜淡漠得失去人情的聲音適時響起：“夠了，寶貝，我不準(zhǔn)你吃它。”

徐夫人不知于何時又悄然進(jìn)來。

雪兒除了爪上緊緊控制對方的力量不失以外，神智幾近迷糊，全然未曾聽見這句話。那長發(fā)女孩有心放開，才發(fā)現(xiàn)鐵鏈把她纏緊了，眼下這種情勢，只怕稍一懈怠便會被雪兒咬下一塊肉來，只得繼續(xù)出力頂著。徐夫人瞧著這對誰也不服輸?shù)男|西，由不得好笑，走上前提起鏈子，輕輕一拍，雪兒只覺一陣電流在它身上激竄而過，慘號一聲，撒手向旁邊滾去。

徐夫人笑吟吟地把那女孩抱起，放回水中，“寶貝兒，做得不錯，我準(zhǔn)你提前吃你的食物，現(xiàn)在，快回去吧。”

長發(fā)女孩發(fā)出一聲歡笑，躍到池中石臺，再度把嬰兒抱入懷中，自己身體蜷曲起來，宛然也成了母體中嬰兒胚胎的那般模樣。翼鳥在此時伸下粗大的爪子，連同嬰兒在內(nèi)把長發(fā)女孩抓了起來，傾刻間那女孩整個兒消失在它胸腹之間。

徐夫人靜靜看著這一切，嘴角漾起一道詭譎而又殘忍的笑痕。

“寶貝兒……我的寶貝。”

雪兒躺在地下，徹底失去了知覺。

※※※※※

雪兒這次的傷足足又養(yǎng)半月。直至它從昏迷的狀態(tài)里蘇醒過來，身上皮肉烤焦的地方還在腐爛蔓延。水晶池里紅色光影大片大片渲染在身上，仿佛是從體內(nèi)流出的血影斑斑。

徐夫人去掉了它身上的鎖鏈。雪兒對這一點優(yōu)容顯得相當(dāng)麻木，只拖著腐蝕的傷口在地下走來走去。迎著長發(fā)女孩仇視的目光，既不退怯，也不再次發(fā)動攻擊。這似乎是因為它知道，決非有滿池毒水相助的女孩對手，何況，徐夫人對兩者的偏愛眷寵十分明顯。

偏愛眷寵……多么可悲！多么殘酷！……雪兒是個人、它是個人！無論受到何種對待，它還保持人類最后一點未泯的思維，卑微地期待著屬于她的那一份溫情。

在它混沌的記憶里，偶爾會卷起在荒山老嶺里原始而蠻荒的風(fēng)，奔逃、捕食、遷移，弱肉強(qiáng)食是它那時所感知的全部，只是因為懵懵懂懂走到大山的邊緣而不自知，它被捕獸器夾住，宛轉(zhuǎn)哀嗥多日，又因它的狼具人相而被居為奇物，由第一位主人帶著它各地流浪，輾轉(zhuǎn)天涯……

再后來呢？……

雪兒把它的頭深深埋下，為的是不讓任何人看到眼中凄楚的淚水……那樣溫馨的日子，那樣友愛的姐姐……溫曖如灼傷的電流，令它哀傷而絕望，姐姐找不到它，該有多么著急，她現(xiàn)在該是在拚命在那個荒廢了的小村莊里尋找它的蹤跡罷？愚蠢的不聽姐姐的安排，愚蠢的接近人類，愚蠢的落入永世無贖的深淵，她一定是對這個“小妹妹”無比失望罷？

它渾身打個機(jī)靈，慢慢抬起頭。長發(fā)女孩瞪大眼睛看著她。

女孩長得極美，黑發(fā)雪膚，紅唇鮮艷。——雪兒知道她紅唇鮮艷的原因，她在每天子時，必然要咬破一個嬰兒的咽喉，吮吸其鮮血入腹。

此時，她的眼睛也如有噬血的yu望，閃著奇異的輝芒，見雪兒發(fā)現(xiàn)她了，于是揚揚頭，輕蔑地說：“你——不是人，你——是怪物！”

其實，這女孩赤身裸體，吸血為食，與鳥合一的詭譎情狀尤甚雪兒，她和雪兒的區(qū)別無非是，雪兒象獸多一點，象人少一點；女孩象人多一點，象獸少一點，卻都是一現(xiàn)于世間就會引起軒然大波的“怪物”。但她驕傲著，為自己多一點點象“人”而驕傲著。

雪兒毫無反映，眼神悒郁而冰冷。

暗格的門輕微響了一下，雪兒和那女孩同時聽見，彼此分散了仇視的注意力，轉(zhuǎn)頭向外面。

聽起來，這個聲音極為微弱，并不是通向水晶池的那道最后的暗格，而是屬于密室的門。按理說有著一條極長冗道的門的聲響，是不可能傳到此處的，但顯然所有的暗鎖都有著某種密切關(guān)系，一個帶起另一個的輕微震動，雪兒和那女孩的感覺度卻超越常人的敏銳，立刻就發(fā)覺了。

她們靜心期待，但通往水晶池的最后一道暗門卻始終無人問津，來人只到前面的密室為止。長發(fā)女孩略略有些失望，忍不住走到門邊，側(cè)耳聽著。然而聲息沉沉。

長發(fā)女孩躍躍欲試，寂寞難捺，她以往一個人居住在水晶池，堅硬的琉璃隔住她與外界的一切往來，但自雪兒出現(xiàn)，徐夫人似乎是忘記了把這兩個冤家對頭隔開，居然，并未將琉璃罩降落下來！

長發(fā)女孩靈活的眼睛四處轉(zhuǎn)了轉(zhuǎn)，這里沒有人，沒有聲音，是個與世隔絕的天地，如果她悄悄的走出去……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罷？她終于按不住好奇心，手指輕輕一動，呈梅花形狀上輕捺五下，晶瑩如玉的手指靈活上下，好比一朵雪色梅花綻放的美麗。最奇怪的是她這一手勢做來竟嫻熟無比。

長發(fā)女孩從暗格隙開的窄窄空間鉆了出去。募然，她又從密道里探出頭來，朝雪兒示威似的揮揮拳頭，滿臉得意驕奢的表情，嘴巴做出無聲的形狀：“膽——小——鬼！”

如果雪兒稍微懂得一點人的心理，就會了解到，這女孩明明是在故意激怒雪兒跟著過來。可惜雪兒雖然聰慧，卻不諳人心。它只是看見了女孩那個示威的動作，以及她對它的蔑視。雪兒耷拉腦袋在原地堅持了一會，幽涼冷銳的感覺瞬間游走全身，不甘示弱的心理占據(jù)了上風(fēng)。

女孩在前頭跑，掩飾不住嘴角浮起得逞后的狡獪笑容。

冗道很長，還沒走到頭，就聽一陣翻天覆地的響動，緊接著是女人完全變了本嗓的尖叫：

“去查！立刻去查清楚！那個少年！那個莫名來路的少年！他從哪里來！我要知道，立刻就要知道，那個藍(lán)色的精靈，他究竟是什么東西，是謫落凡間的天使，還是精靈！”

女孩三步兩步，跑到密室門前，抬首見一道沉重的鐵門。由于密室修在地下，為通氣之故，鐵卷門上人為開了不少氣孔，位置很高，幾乎近于天花板。女孩雙臂平伸，兩膝微屈，身體微微抖動了兩下，居然宛如插了雙翼似的緩緩上向升起，攀住氣孔向外偷窺。

眼睛剛剛湊到氣孔上面，便被一陣晶光閃耀的東西迷亂了視線。

又是一陣稀里嘩啦的脆響，徐夫人在那間鋪陳的美奐美侖的臥室里，把那些珍貴的凍石鼎、紗桌屏、花瓶、盆景，一一的提到手中，拋擲于地下，猶不解恨，將一幅金絲藤紅漆竹簾扯了下來，狠狠的撕作幾截。各種珍品墜落在地，跌成粉碎，無數(shù)細(xì)碎的光芒，在那間漾出天光的房內(nèi)變幻萬千。

那向來是雍容華貴、儀態(tài)端莊的徐夫人，姣好的容顏扭面得幾近猙獰，眼里卻是驚人的雪亮！

密室一角，期頤最高長官，節(jié)度使大人黃龔?fù)つ坏目此倪@出獨角戲，一直含笑的嘴角，隱隱約約，有那么一絲不易察覺的譏嘲之意。直到徐夫人發(fā)作完一通，小件的擺設(shè)珍品都被她砸光了，才若無其事的勸了一句：

“干娘，何必那么在意，那沈嵐，也不過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而已。”

“乳臭未干！”徐夫人鐵青著臉向他靠近，驟然把一股發(fā)作不得的怒火對著他猛沖而來，“乳臭未干！我抬舉你的時候你也就是個乳臭未干的小子！”

黃龔?fù)ばΦ溃骸笆牵恰８赡锵⑴！蔽⑽⒌土祟^，一向不動聲色的眼睛深處，閃過一絲陰郁。

暗門這邊，女孩全神貫注聽著對話，沒有留意到，在聽見“沈嵐”這個名字不經(jīng)意說出的時候，雪兒縮在墻角，背部靠著陰冷的壁，瑟縮了一下。

徐夫人發(fā)作過一通，站住了大口喘氣。黃龔?fù)ぐ验缴险吹狡匡椝樾嫉囊砥と煲崎_，小心扶她躺下去，笑道：“干娘自己身體多保重。”取過一盞茶，就著她唇邊喝了幾口。

徐夫人這時倒有點不好意思，歉然笑道：“哎，我的性子，也是越老越象小孩了，我的話，你別往心里去，若是計較起來了，咱娘兒倆可就沒趣了。”

黃龔?fù)ばΦ溃骸案赡镆舱媸牵瑢ξ以桨l(fā)客氣了。干娘就是不提，十二年前的情形我也還歷歷在目哪。”

“十二年前？”徐夫人一雙鳳目緩緩四下游移，“十二年前，也就是在這里罷？我們在這里……”

她歇斯底里發(fā)泄過后略顯嘶啞的聲音倏然而止，把一個最不愿意提及的名字生生咽下。

黃龔?fù)の⑽㈩h首不語。

十二年前，他還是個江湖小混混的時候，除了機(jī)靈狡詐一無所有，糊里糊涂的被帶入這個地方，初次嘗到歡愛的滋味，并且也是在那一次，聯(lián)合起來用域外迷煙短暫迷昏九天魔帝，他親手以鋼索勒斷了那個同樣沉溺于美色的衰老頭子的右腕。當(dāng)時情形，驚險奇絕而又孤注一擲，倘若干不了那人，那么他和徐夫人奸情告破，兩個人都性命難保，而一旦成功，之后十二年的緊密合作，聯(lián)手開創(chuàng)如今壟斷期頤及其轄下七省的波瀾壯闊的浩然聲勢。

只不過，后來他到這個地方的次數(shù)很少，不會多過十次，每次被帶到密室所走的路徑方法都不相同，對于此處的格局方位他一無所知。尤其近五年來，再也未曾獲許過跨入這個房間。——那么，五年之后的第一次，徐夫人把他再次召入，難道僅僅是為發(fā)作這一場，并以言語給他羞辱？

他沉思著，忽聽徐夫人冷然道：“我不能把鐵券丹書給叆叇幫。”

黃龔?fù)ぬЯ搜劬Γ⑿Φ溃骸斑@是當(dāng)然。我的意思也和干娘一樣，否則，龍華會上叆叇連勝三場，我就不會故意找事生端，說九天魔帝現(xiàn)身，借故拖延給予丹書的時間。”

徐夫人哼了聲：“早知是你搞鬼！”

“干娘不覺得很奇怪？九天魔帝為何遲遲不露面？我們嚴(yán)陣以待，卻等了個空。”

徐夫人道：“正是了——明知道嚴(yán)陣以待，還會自投羅網(wǎng)？那老鬼簡直比鬼還精滑，從前又上過一次當(dāng)，這一回是決不可能讓他上當(dāng)?shù)牧耍　?

黃龔?fù)ぐ櫭嫉溃骸叭绱巳o蹤來無影，想除去此人就更難了。”

徐夫人深嘆了口氣，截口道：“不說這個！——你在龍華會上使了個緩兵之計，終不能老是拖下去不給吧。京城里那位欽差大人，不是天天催著？他們是要看到丹書發(fā)放，才會回京的。”

黃龔?fù)げ粍勇暽骸案赡餂]看見么，欽差大人近時印堂發(fā)黑，頭上烏云籠罩，我只怕他命運乖騫，活著出不了期頤。”

徐夫人一驚：“這是從何說起？”

黃龔?fù)ず鋈挥制蚕逻@話不提，笑道：“干娘，兒子突然想到一件要事，皇甫總督，也就是我的岳父，今晚宴請欽差大人，期頤有名望之人都將出席。其中還包括此次取得鐵券丹書的三個幫派的領(lǐng)頭人物，有叆叇丁、李兩位堂主。皇甫總督還給干娘下了帖子，本要派人送來的，因我剛好前去拜見，他說與干娘兩家熟不拘禮，就讓我?guī)砹耍也铧c忘了。”

“今天……今天是月中啊？怎么不早些定日子？”

“我也知道干娘每逢月圓之夜必有要事，無奈這是老大人他定的日子，連我事先都不曉得。”

徐夫人看著請貼不語，一雙幽深的鳳目忽明忽暗地閃爍。

“干娘……”黃龔?fù)ね祥L了音調(diào)，緩緩的說，“自古宴無好宴，我總覺得今晚之宴，不是什么好兆。干娘不去瞧瞧熱鬧？”

徐夫人輕輕哼笑了一聲，不置可否。

黃龔?fù)だm(xù)道：“今晚不出事也就罷了，如果、如果我確有那么幾分看相本事的話，倒是個絕大的機(jī)會。丁、李兩位堂主赴宴，有個什么風(fēng)生水起的叆叇未必脫得了關(guān)系。”

徐夫人笑道：“我知道了。有你在我就很放心，這也不是什么大宴，替我知會你岳丈一聲，說我領(lǐng)情了，身子不適，向他和欽差大人告?zhèn)€罪。”

黃龔?fù)さ溃骸笆恰！背烈髁艘粫溃骸瓣P(guān)于這件事，還有為難之處。若單拿叆叇幫下手，另外兩個便如何？做得太明顯了武林中風(fēng)聲不好聽，干娘縱使不出面，到頭來也是要表態(tài)的，如此甚是不便。”

徐夫人笑道：“這個無妨，你盡管去辦。我有把握壓得下去。”

“請干娘指點。”

“你可有想過它的來歷？”

黃龔?fù)ぐ櫭嫉溃骸斑@也是我顧慮的一個方面。迄今為止，我們對它的了解程度也還只限于上回干娘派人打聽回來的那些消息。原本指望龍華會上那位神秘的白幫主現(xiàn)身，誰知只出了三個小字輩，什么劍神，什么前幫主后幫主的，一點影子都沒有！”

徐夫人道：“龍華會上三場比試，你就沒瞧出些許端倪？”

黃龔?fù)は肓讼胝f：“謝秀苓、錢婉若，乃至最后出現(xiàn)的那個沈嵐……”留意到徐夫人面上閃過一抹極端復(fù)雜的神色，只是提到這個名字，又令其神往一陣，“武功身法雖各有差異，但可以斷定是同出一脈。沈嵐高低莫測，他所練法門是其他人根本沒能觸及的。”

徐夫人冷冷道：“我看前兩個，還只是猜疑，可是看到那個沈嵐，方才能夠斷定，教他武功的，必定是數(shù)十年前的一位奇人。此人銷聲匿跡多年，我以為早就死了，不想仍然蚩伏于某處。”

黃龔?fù)げ挥珊苛耍瑔柕溃骸笆钦l？”

徐夫人道：“他橫行江湖之時，你怕是還沒生呢，又怎么會聽說？但是叆叇居然全是他那一脈武功，此事不可不防。”

“為何？”

徐夫人冷然道：“只因此人非我同族，其心必異。他苦心積慮數(shù)十年，竟暗地底培養(yǎng)了一個全新勢力出來，眼看氣候?qū)⒊桑『俸伲舯凰贸眩遣攀俏掖箅x武林中大劫之日！”

黃龔?fù)ば毖弁蹈Q其神色，似乎并無做作，但知她言盡于此，不會肯多說什么，反正她既許諾由她來操持武林中可能會有的不平，心愿已足，也就不必再問。

徐夫人也不知在想著什么，深深嘆了口氣，怔怔不語。

一時室內(nèi)跌入沉寂。

光線忽明忽暗，照在徐夫人苦苦思索的面頰之上，映出她刻意修飾的妝容之下難以掩蓋的蒼白憔悴，美麗而蒼老。黃龔?fù)に查g有種不真實的恍惚，沉溺于這蛇蝎美色之下的萬種情境在目前轟隆隆的過去了，又烈烈奔了回來。他一動不動注視著她，目光熱切起來。

“干娘……”他低聲而喚，口氣里有著罕見的動情。

徐夫人聲音也于同時響起：“亭兒……經(jīng)過這一件事，那總督之位，指日可待了罷？”

“我不明白干娘的意思。”

黃龔?fù)M腔熱情，忽如一盆冰水澆下，消褪得干干凈凈，只剩余徹底而純粹的凜冽。一字字干巴巴的回答。

“好了，你走吧。”徐夫人突兀地說。

望著黃龔?fù)るx去的背影，半晌，冷笑了兩聲，喃喃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反復(fù)念了兩遍，面容沉沉如水，瞧不出她半點心事。

直待人出去，一扇扇機(jī)關(guān)控制的門扉開而復(fù)合，她才懶洋洋站了起來。摘下墻上掛著的一柄虎皮包金長鞭，小心翼翼將其從肩上挽起，直至手肘，使得長鞭宛若衣上某種裝飾。

一直通過氣孔偷窺不休的長發(fā)女孩悄沒聲息的降落于地，沖雪兒打了個手勢，飛快向來路奔了回去。雪兒只怔了一下，省悟過來，跑得也不比她慢。

兩個小東西回到原來呆著的地方，女孩干脆利落的把暗鎖關(guān)上。

只是那么一霎眼的功夫，暗格里再次傳來格格連聲，徐夫人走了進(jìn)來。

女孩坐在水晶池中間的白石臺上，一雙白玉似的腳映在暗紅色水中，隨意兒拍打，顯得無限愜意，笑容甜甜的撲了過來，叫道：“娘，我餓了。”

徐夫人一把抱住，道：

“真是個憊賴的小混蛋，天天都要吃，晚一刻都不成。我為了你這每天一頓，費盡心機(jī)，耗得頭發(fā)白了不知多少根。月中之期，更是拖累死我啦。唉，你長成之后，可會孝順于我？”

長發(fā)女孩道：“我孝順娘。”

她一雙眸子亮如星辰，既純潔又無辜，這種神情不能不令人由衷信任和感動，徐夫人莫測的臉容里終于露出一絲笑顏：“不錯，寶貝兒，即使整個天下背棄于我，你也會對我始終如一的。不是嗎？”

雍容女子和女孩親昵了好一陣，這才轉(zhuǎn)過頭來，冷冷打量縮在角落里的雪兒，一笑，點了點頭。

她的目光縱然冷厲無情，在雪兒卻有喜出望外的收獲，更把她點頭看作是召喚自己的命令，當(dāng)即一路小跑湊近前去，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討好之聲。

陡然間，它全然未曾意識到怎么一回事，身子一輕，如騰云駕霧般飛出。一口腥甜的血自口腔內(nèi)沖出，腰間驟然的徹骨劇痛使之眼前一片昏黑，從那天昏地暗里，驚怖地看見一池紅水，水晶在暗紅色沉燼底下微微反爍著刺眼的亮光。

它已聞得到暗紅色水池那股微微帶著沸熱腥甜的味道，它已聽得見在水中央汩汩泛起波紋的流動血色……它絕望地閉上雙眼。

然而，卻沒有掉下去。最后一刻，飛卷而來的長鞭鎖住下墜的趨勢，往池邊一擲，雨點般打下來，鞭鞭見血。

雪兒忍著，它此時遠(yuǎn)非跟著第一個流浪漢主人時，遇到毒打只會哀號和逃避，忍無可忍奮起抗之。如今它的忍耐力是一般有著二十年功力的人也無法相比。它不叫，不求，但也不反抗——在那樣*般襲來的鞭勢下反擊，是全無可能之事。

它只在鞭雨中輾轉(zhuǎn)翻滾，剛站起，立刻摔倒，滾動了半尺，立刻又被飛鞭驅(qū)回。鮮血從被血池水浸過的腐爛傷口里涌出，很快流遍滿身。

“我要叫你知道規(guī)矩！”

雍容女子惡狠狠罵道，“賤畜，挨一頓打，你才能記住，什么是我的規(guī)矩！不該你多走的地方，別走。不該你知道的事，可別知道！——再讓我發(fā)現(xiàn)下一次，你就不用活了！”

雪兒不再掙扎，骨子里既倦又疲，腦子里只有一個殘存的意念……巴望那樣殘酷的折磨早一些停止……只要能停……它去做什么都愿意，哪怕是死。

它流著哀婉的目光無力地抬了抬，瞥見一旁純真無辜長發(fā)女孩的眼里，狡計得逞的得意與殘忍。象一道驚心動魄的亮光，猛然刺得它全身蜷曲起來，忽然之間，它明白了很多……

磬子緊密地敲擊起來。

徐夫人一愣，拎著皮鞭，走到某一方向，打開機(jī)括，外面清脆女聲急切傳來：“夫人，沈嵐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