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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狼孩

  • 紫玉成煙
  • 錦城
  • 12674字
  • 2005-10-14 11:29:00

清脆的馬蹄踏碎寒霜,數乘飛騎卷起二月間清新的冷氣,朝陽初起的萬道光芒,在乳白色晨霧內流水般閃耀。頭頂,一只大鳥振開雙翼,無聲滑過。

他們所經過之處,看來是一個冷清清的村莊,破敗不堪的冷落模樣,可能是荒棄已久,無人居住。晨時,鄉間靜好如畫。

募然,一陣尖厲的嘶嗥,穿破晨霧,穿破青空,穿破這靜謐的所有——奔馳的飛馬、安靜的空氣,和莫測的人心。

馬上之人面面相覷,雙騎趨前,兩馬退后,把居中一人團團圍住,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態。

那仿佛是一陣傷心之極的嚎叫,其中透著哀傷和絕望之意,說是人聲,其實倒更象狼嗥才對。

但,眼下他們所經過的這個地方,離大路官道已經不遠,不過廿余里,就有人口繁密的市鎮出現,在這種地方,又怎么可能會有那種只有在深山老林里才會出沒的生物呢?

然而在那一聲以后,縱然馬上之人默不作聲,如臨大敵的等待,也再沒有第二聲類似的叫。四下里恢復如初?!绻麄兪翘焐岷谥畷r行走在更為荒僻的路上,多半會以為那不過精神緊張從而產生的幻聽。

居中的馬上,是一個雍容華貴的美婦,四十左右年紀,盡管受到周圍四人嚴密的保護,她卻是其中最為冷靜、聲容不變的一人。一雙穿越過歲月仍然風情萬種的美目緩緩掃視,揚手招了招,頭頂大鳥領會她的意思,立即展翅飛去,在半空里巡梭轉了一圈,又飛了回來,飛翼急抖三下,指著前方。

那美婦微微笑起來:“哦?這么看來真有什么奇怪的事了?”

一行五騎順著大鳥指點的方向馳了過去,不多片刻,只見一棵粗大、然而已經枯死的老榕樹下,模模糊糊的坐著一人。眾人奔近前去,不由微感失望,原來那是一個幾乎赤身裸體的小乞兒,正把頭垂在雙肩以下,厚厚一層覆于其上的雪白頭發微微顫動,似乎在哭。

美婦皺眉道:“就是她?你沒找錯吧?”

那大鳥昂首向空,頗為冷峻的鳴叫一聲,仿佛抒發不滿。美婦微笑向手下解釋:“這扁毛畜牲,它說周圍只有這一個活物。”

四個黑衣人發出低低質疑:“……可是剛才明明狼嗥,不象人聲。”

美婦眉頭微微一皺,沒來得及開口,老樹下那條怯弱纖細的人影忽然抬起頭來。

她戰戰兢兢,小心翼翼,黑晶石般閃亮的眼眸里,因為淚水而顯得尤其璀璨。然而這個乞兒全身上下最出色的地方也只有這一雙眼睛,幽幻離合,深邃得宛如千年古泉。

她穿著一件千瘡百孔的衣服,——倘若那幾條顫顫巍巍掛在身上隨時都有抖落可能的布片,也能叫衣服的話?!w色一塊深一塊淺的交雜著,斑駁而難看,看不清哪一塊是為泥塵所污,哪里是她裸露在外的肌膚。雪白色頭發垂直紛披在臉頰兩側,宛如石雕的發絲。十指纖長,卻顯得枯瘦有力,上臂和大腿部分明顯要比小臂和小腳部分短而且粗壯,這是經常用力造成的結果。

那是雪兒。

沈慧薇離開后,雪兒一個人的日子,安靜枯燥得好似石上的刻痕。起初,她聽話的守在沈慧薇叮囑她好好呆著的一間石屋里,慢慢的就不安份了。

她的人性還未曾全部復蘇,仍具備著動物天生的善忘與無情,前一個主人在她心里留下的淡漠印象,仿佛已經是幾百年前的事了??墒菍ι蚪憬愕臓繏?,一天見不到,仿佛煎熬了幾百年。

沈姐姐為什么要離開她呢,臨走的時候,為什么不肯回頭望她一眼?……是不是沈姐姐嫌她麻煩了,不要她了???

她忍不住順著沈姐姐離開的方向跑,每天跑遠一點點,一直來到大道。有人。她不敢再往前走,躲在樹下眺首巴望。

糧食方面也出了問題。沈慧薇只留了干糧及腌臘等放得時間較長的食物,并交代她每天的食量。但雪兒善忘,即使最親近的人的叮囑也記不住,有東西就盡情吃,不過十天,所有可吃的都吃完了。

于是她自行覓食,免不了撲撲捕捕。她一天比一天離開所住的地方遠。

終于在這一個凌晨(她習慣于夜晚捕食),她不認得回去的路了!在白廢力氣的奔突尋找后,她終于認識了這樣一個嚴酷事實,凄慘的叫了一聲,隨后便呆呆的,伏坐在地上,腦海里一片空白。眼眶里滾下一串淚。

找不到了,真的是斷了和沈姐姐的聯系。

低徊無聲的哭泣在空氣里微微抖動,云氣迷濛,日光慘淡,似乎在黯然著她與這世間的又一場離別。她哭得那樣傷心,甚至沒有聽到在極遙遠處就能聽出來的快馬奔馳的聲音。

直至雪亮的眼神落在身上,抬頭發現這一群令她悚然而驚的黑衣人。

她當然不懂得,居中馬上的女子,簡單一舉手,一投足,一句話,乃至一個笑容一個眼神,都會帶來使整個武林為之變色的風雨!

江湖首盟徐夫人,這時望向雪兒的目光是探究而意味深長的。

其手下為雪兒奇異的模樣而迷惑,低聲交語:“白頭發,莫不是從瑞芒流串過來?”位于大離西側的另一國家瑞芒,向以銀發淺眸為特點,而這個女孩只是白發,但除此以外無法揣測這女孩的奇形怪貌出自何處。

徐夫人緩緩搖頭:“不象。”一時沉吟著,未曾決定把這奇怪的小乞兒如何是好。她出來是另有正事,似乎沒有必要為這么一個流浪兒浪費精力和時間去研究來路。

雪兒聽不懂他們在說什么,但這些突如其來的人顯然并不持友好態度,甚至隱隱有種危險性潛伏其中,她開始有了戒懼之意,微微躬起身子掉頭想跑?!m然撕碎過人,但雪兒心下最畏懼的,還是以前主人手底的皮鞭與木棍。

頭頂一片陰云當頭罩下,是那只大鳥伸出鐵爪抓了下來。雪兒大驚,猛地躥了出去,徐夫人犀利的眼光追隨她出逃的姿勢,居然是雙手雙足一起著地,她眼睛里有種莫測的光彩一閃而過:

“寶貝兒,別傷它!把它帶回去?!?

雪兒逃得更快,然而不等逃出兩三步,大鳥如影隨形的跟了上來,在地面奔逃的雪兒好似困在籠中的小兔,蹦躥著逃不出它鐵骨鋼爪的范疇,肩膀一痛,竟被橫空拎起!

雪兒尖叫,后肢反踢到大鳥胸腹,臨危一腳,力量奇大無比,那大鳥吸氣收腹,陡然整個胸腔一切為二,從中探出一張雪白的瓜子臉,鮮艷紅唇在陽光下閃了閃,雪兒一聲慘叫,雙腿無力垂下,鮮血直淋。

徐夫人蹙眉叫道:“行了,放下來吧!”

那大鳥似不大情愿,低低鳴叫,終于盤桓到人群上方,鐵爪一松,雪兒流星般直墜下來。

雪兒在空中感到獲得自由,不假思索便是一爪,正仰首接她的那黑衣人出其不意,差點被抓著,爪風劃過的手臂熱辣辣的疼,“好家伙,兇著哪!”

黑衣人順手點了雪兒的穴道,又用繩索將她雙手雙足反捆起來。雪兒一聲不哼的暈了過去——她從學會走路,就是四肢俯趴,此刻的捆綁完全是朝著一百八十度的角度反綁,如何禁受得住,身體里每一塊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天翻地覆。只一會兒,又痛醒了過來,點住穴道的身體不住發抖,大汗淋漓而下。

所有這些異常,都無人注意,一只長大布袋罩住她整個的身體。把她捆起來原是為使她更易于如貨物似的攜帶。

雪兒伏在馬背上,痛了又醒,醒了又痛。她的韌勁本就遠遠超出常人,而她本有的人的特性又使她具備了一般猛獸也無法具備的適應力,那種生不如死的折磨加諸于身,偏偏始終無法長久的失去知覺。也幸虧沈慧薇一直堅持讓她學習直立行走,稍稍糾正了一點她骨骼生長的方向,否則非得全部折斷不可。

她不清楚這種折磨持續了多久。

事實上,封住她的穴道,早已因時間漫長而慢慢失去了效力?,F在,只是那四肢反捆的撕裂般的劇痛形成的麻痹,禁錮了她。她絲毫感覺不出。

終于,顛簸奔馳的馬匹停了下來。

“叭”的一記,她被扔掉地上。隨之一句冷落無情的話:

“抬去洗洗,清理清理。”

雪兒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雖不是很明白是什么意思,但卻是隱隱有種冰冷的殺氣,在這句話里頭流動。讓她想起了以前看見過類似野兔山雞那樣的野畜被抓住后,反吊在木架上火烤的光景。

……我也要這樣了嗎?我也要死了嗎?

她不能多想,又一陣劇痛阻止了她有限的思考。繩索被解開了。手足得到舒展這一剎那她的痛楚猶勝于被捆上時,她猝然間昏迷了過去。

她泡在溫水里蘇醒過來。

捉住她的人,脫去了這小姑娘身上殘缺掛著的幾片衣角,替她潔凈全身。

莫名其妙的抓一個未成年的小姑娘回來,這種事情在任何家庭,都會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然而對于江湖首盟而言,根本無足輕重。屬下們甚至常常會照著徐夫人吩咐去帶一些類似的孩子回來,回來以后,也是一般的清洗處理一下,呈獻上去。當然,呈獻上去派什么用,這些清洗的粗使下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因此,眼前這個人,由徐夫人親自出外時帶回,也是由她親自關照“清理清理”,兩個女人干起活來便尤為起勁了,大力刷洗著雪兒的身體,一面發出驚嘆:“這個小丫頭的身體,真奇怪啊,怎么會那樣粗糙?”

“是哦,你看她毛孔里,還有粗粗的毛在長出來的樣子?!毖﹥洪L期生活在深山峻嶺之中,生長體毛已經成為其適應天時變化和周遭環境的一種自發能力,沈慧薇替她去過一次,然而這是遠遠不夠的。

一個女子輕蔑地拍著她的身體,抓抓頭發,“看她的頭發,是個外國人。外國蠻子,和野獸沒啥區別?!?

她們忙于為雪兒清洗,同時也忙著議論,卻未注意到,雪兒的眼睛,慢慢睜開一條細長的縫,里面有危險的光一泄而沒。

溫熱的水迅速恢復了她的體能,活絡了她的四肢。血液緩緩在她體內循環流動著,她覺得她差不多恢復了。

另一種感覺迫不及待的產生。那就是饑餓。

在沈慧薇留給她的干糧吃完以后,她一直是處于餓一頓飽一頓的狀態,給幾名黑衣人抓住以后,更是沒有吃過任何東西。她瞇起眼睛瞧著那個忙活而粗魯的女人,忍不住舔了舔嘴唇。

這個動作讓女人發現了:“小叫化醒了?!?

雪兒舒展一下隱隱漲痛的骨骼,慢慢爬起來,四肢著地。危險地歪過腦袋,對著兩個女人微微一笑。

兩個粗使女人一呆,覺得剛剛被她們嘲笑咒罵的小東西,小叫化,身上有種說不出的詭異之感,露齒而笑的時候,仿佛同時把血紅的舌頭也往外伸了伸。

雪兒已經躬身向其中一個撲了過去,只一下,就把那女子撲到身下,牙齒狠狠咬下去,鮮血撲的一記濺了她滿頭滿臉。她如饑如渴的狂啜兩口,情知還留下一個,很是不妥,又搖晃著起來。

另外那個女人早已呆了,看到雪兒一雙血紅的眼睛,才如夢初醒,駭然尖叫:“鬼!吸血——”

最后一個“鬼”字沒有出口,雪兒又早將她撲于地下,她手足抽搐了一陣,終于廢然。

這兩個女人論體格比雪兒大了兩倍,平常也是做粗使活的人,有著一身蠻力,竟無法在爪下掙扎。

雪兒喝足了血,滿意地抬頭,這是多少日子以來飽餐的一頓,她已經忘記曾經嘗過的任何美食的滋味,只覺哪一次都無法與眼下填飽她肚子的這一頓的美味相比。

她不再看地下狼藉一片的尸體,鮮血和清水的縱橫,輕輕向室外走去。

外面是一道走廊,陽光撲面而來,耀眼生花的光線里,有著一道淡淡的影子。在眾人簇擁之下的華服美婦,正張大了一雙意味深長的鳳目,看著四肢著地沖出室外的赤身女孩。身后,是汩汩的鮮水混雜著清水,涌了出來。

雪兒與她的眼光相接,如受電擊,震得微微瑟縮了一下。她不安的低鳴,繼之向后稍退,弓起身子,那是全神貫注做好了隨時攻擊的準備。

徐夫人微微笑了起來,頭朝旁邊側了側,說:“有趣,牽到我房中去吧?!?

博山香沉,金壺漏轉,輕煙一段熏人欲醉。房中的紅羅軟簾半垂半掛,隱約窺見仰靠在貴妃竹榻上女子依然保持得姣好窈窕的身段。

面容姣好的慘綠少年,微笑著把雪兒抬起來,放在徐夫人足前。

雪兒脖子上套了巨大的鐵鏈,為防止她不斷撲出咬人,嘴里也卡上了木制口枷。或許是被禁錮得動彈不了,或許是由于太累了,她竟然在這間布置得豪華溫暖的房里睡著了。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畜牲”罷?——所有對于生存的恐懼,對于周圍事物戒備的意念,抵不上一個臨時的溫暖舒適的環境,一覺安穩的睡眠。

少年諂媚湊趣說:“我弄醒它,陪夫人玩玩。”

“不必。”徐夫人口氣淡然,“我只是覺得,可惜這么個東西,終究無用。難道它還能比哈巴兒狗和你好玩?”

少年俊秀的面龐一陣熱,笑道:“它現在光著身子,象人更多些。不如弄一身皮毛,插上尾巴,那就象了?!?

徐夫人笑嘻嘻道:“馬上去辦。”

受到這一指派,少年雀躍似的去了。

在這少年去后,有人從房間里另一道門走出,徐夫人看也不看,吩咐道:“放著?!?

小侍女微一屈膝,把描金紅漆托盤放于徐夫人近側桌上,輕聲說:“他來了。”

“讓他直接進來。”徐夫人仿佛在馥郁的馨香里若睡若醒,半晌,才闔著眼簾,幽幽沉沉的回答,那個聲音仿佛受到房中馥郁香氣的熏染,含著一絲恍恍惚惚的不真實,以及一種難以言傳的陰冷味道。

聽來人一步近似一步,猶不睜眼,直至猛烈的熱氣挨著她面龐了,才伸手一撥:“別鬧我?!?

來人不作聲,以手指撫過她光滑細膩的肌膚,徐夫人挺身坐起,笑道:“真是個冤家!得個清靜都不能!”

那是個氣宇軒昂的男子,金線錦袍,廣袖輕履,與之前少年氣質全然不同,眉梢唇際依稀的笑意暖如三月春陽,只是眼神里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陰梟。望著徐夫人說:“干娘十萬火急的吩咐兒子來,來了又不理我,敢情我來錯了?那我還走了算了?!?

徐夫人笑道:“回來!——你這臭小子,越發橫了。不叫你,哪肯來?一言不合,拍拍屁股說要走。哼,你走出這道門給我看看?”

那人就勢于榻上坐下,笑道:“不走,打死我也賴在這里了。兒子最好這輩子都別出這個門才心滿意足?!?

足上踢到一個肉體,低頭看見,驚奇地問,“這是什么東西?”

徐夫人道:“呸!你眼睛瞎的,才看見么?”

那人笑道:“我進得房來,眼里只有干娘,哪還有別的東西。”黃龔亭——期頤的最高長官,不動聲色間便能使這座南方大城整塊地皮震動晃上幾晃,向江湖首盟徐夫人說話,卻是這般憊賴。

徐夫人連連搖手:“這種肉麻的話少在我面前說。府里死了兩個人,你不是那老實的,會連這東西也不曾聽說?”

黃龔亭這才笑道:“可是我不認為干娘叫我來討論這個的?!?

徐夫人嗤的一笑,隨即長長嘆了一聲,臉上聚起隱憂,指住旁邊紫檀木桌子上一物:“去看看?!?

那是一只紅漆托盤,以銷金羅帕蓋著,其下微微隆起,并不很高,占據了大半個盤子的范圍,從表面上看不出是什么東西。黃龔亭順手拿過桌上尚未插燭的銅桿蠟釬兒,把羅帕挑起,原來是一只黑黝黝的鐵手,更為詭異的是手上涂滿了一層暗紅色。黃龔亭皺著眉問:“這是什么?”

徐夫人冷冷道:“我處理過了,上面沒毒。你拿起來瞧瞧?!?

黃龔亭于是拿在手中,只覺沉甸甸的,斷掌關節突出,五指粗大而微曲,仿佛在做何種努力,再看手腕處歪歪斜斜的,并不是以利刃切斷的那般情形。觸手微感膩澀,鐵手上涂的暗紅色東西,倒象是真正的隔了許久的鮮血。他反過來看,有一道極為嚴重的通掌斷紋。

“就是昨天晚上,我剛回來,收到的,所以叫你來?!毙旆蛉诉@時早已改卻慵懶神色,眼里閃過一縷刻毒狠色。

“不看見這道斷紋,我幾乎想不起來?!秉S龔亭沉吟著說,“這么說,十二年之期,他沒有忘記?!?

“十二年……”徐夫人輕輕嘆息,“想不到我做這個江湖首盟,一晃十二年啦。亭兒,你春風直上,也是從十二年前開始的罷?”

“若無干娘提攜,我鐵定還就是個小混混?!?

“小混混?”徐夫人抿嘴輕笑,“不小了,今兒個是個不老不青的光棍油子罷了,還會不時有那些個嬌滴滴的小美人兒主動*?”

黃龔亭面上顏色未改,鎮定地說:“干娘是找我商量大事的呢,還是特為取笑兒子來的?”

徐夫人鼻孔里哼一聲:“商量什么大計!老廢物當年就是個老廢物,就算過了十二年,斷了一只手不死則更加一只腳踏進棺材里了,當初我不怕他,現今倒怕了他不成?”

黃龔亭察言觀色,見她雖是嘴硬,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著笑話,可那神色里不可掩飾的流露出害怕、惶恐、驚悚等種種神色,他清楚的知道這個時候決非再開任意玩笑之時,于是假做并未注意徐夫人的強辭,只翻來覆去看著鐵手:“做得很象。當初是用鋼索把他的手生生勒斷的,如今勒痕宛然,手腕斷處凹凸不平。料想這十二年來,那只斷手未嘗離開過他分毫。”

徐夫人道:“老家伙性子狠酷陰忍,從不做沒把握之事。他說過十二年為期,必定回來同我清算舊帳……這只鐵手,分明是一封戰書?!?

“鐵手是誰送來的?什么時候送來?”

“不知道?!毙旆蛉舜穑熬褪沁@點讓人煩呢。按說我前一天出去,若鐵手是那會子送來的,明著是府里下人疏忽大意,可我回來的當晚并不見這只手,是我一覺醒來,它就在我床頭?!?

徐夫人說著,身子微微一抖,又是嫌惡又是害怕。黃龔亭也是肅然。事情的嚴重性其實并不在于鐵手是徐夫人在府內或不在府內送來的?!敖酌恕毙旆蛉碎T下,收羅無數身經百戰殺人無數的好手,而在她所住的“明碧樓”以外,在八條最主要的通道上,每天都有八人守候,一日三班,二十四人,每一個都是從前江湖中有名的殺手武士,不會因為徐夫人外出而有所懈怠。更有甚者,鐵手是在臥室收到的,而徐夫人真正安眠之處,極端隱秘。來人能夠通過重重警衛機關,人不知鬼不覺地把鐵手送到徐夫人床頭,行為直如鬼魅,非人所有。

黃龔亭想了一下,問道:“昨天干娘和誰在一起?”

徐夫人見問,縱然都清楚她的脾氣,也不由紅了臉,笑道:“是個不相干的?!?

黃龔亭道:“干娘想想,府里內外多少人守著,別人也罷了,這門上的八人人一班,加上暗道機關,這送鐵手的無論多么高明,想要風聲不動的把鐵手送到干娘枕上,那是決無可能之事,干娘得查查那晚的人,以及端茶送水那些小丫頭子,想必會有線索?!?

徐夫人冷笑說:“人都死了,怎么查法?”

黃龔亭頗意外,失聲道:“死了?——干娘已經殺了他?”

“出了這樣的事,還能留著?”徐夫人心不在焉的說了句,思緒仍留在鐵手上面,“但我確知,不干那些個倒霉鬼的事。小丫頭近不了我的床,再說誰身上藏這么大一只手進來,我也不曾察覺,那和死人又有何區別?——我翻來覆去想了數日,就是想不通,他是通過什么方法送進來的?既然能夠悄沒聲息的送到我枕邊,為什么不順手把我殺了?”

黃龔亭以手扣桌,逐條分析:“據兒子猜想,不外兩種可能。第一,鐵手還是通過內部的人送來的,故弄玄虛,拆穿了一錢不值。第二,如果是那人能避過重重耳目親自送來,表明他魔功大成,之所以不動干娘,想必是自恃身份,估計會在龍華會那一天出手。此人行事詭詐,毒計百出,不知要用什么樣的手段來對付干娘。”

徐夫人點了點頭,道:“你的意思是,龍華會之前,不會有事?”

“他是前一屆江湖首盟?!?

徐夫人冷聲道:“今非昔比,我這個江湖首盟是通過朝廷任命的,即使他在那天殺掉我,也沒法搶回江湖首盟的位子!”

黃龔亭微笑道:“干娘何必長他人威風?以干娘的身手,我就不相信,普天下有誰能在干娘做好準備以后,還能下手成功?”

“我也不信……”徐夫人似乎卸下心事,慵懶笑容里平添幾分風情,“尤其是,我還有你這樣的干兒子做臂助?!?

陰霾掃盡。媚眼如絲里,含著太明顯的別樣意味,黃龔亭低低一笑,湊近前去,卻給門外的聲音所阻:“夫人?!?

“什么事?”徐夫人眼睛又沉得睜不開了,腮上的紅暈,一直延伸到眼瞼底下,連聲音也是其軟如綿,“等會說?!秉S龔亭悄悄停止做了一半的動作,忽然發覺她眼下一圈浮腫的皮,耷拉著一層薄薄的黑色,映在紅暈里越加明顯,倒底是老了。

“是,夫人?!遍T外人答應了,卻不走,“是有關叆叇幫?!?

黃龔亭微微一震。徐夫人迅速恢復清醒:“說。”

“是。據查,它是江南叆叇地方的一個小幫會,以地名為幫名,創辦人不詳,近廿年來發展迅速?,F任幫主名叫白若素,是號稱大離首富的宗家長媳,長年隨夫住在宗家,幫務處理通常由另外兩個女子經手,一姓丁,一姓李,武藝才略平常?!?

“又是女子?難道這個幫會下全都是女子?”

門外那人對黃龔亭相當熟悉,聞言答道:“不是的,大人。只是在幫里掌實權的那幾個是女子而已,門下男女弟子比例約在*之數。另查到,白若素上一代幫主程雪雁,尚在人世,不知何故讓位。”

“還有?”

“該幫發展迅速,目前門下弟子數千,顯而易見,在叆叇那個小地方,已經不敷其如此快速的發展。此次龍華會,它是蓄意良久,非進入前三不可,以此取得在期頤及其下七省的立足權。估計屆時,劍神和不大露面的白幫主,都會在這三年一屆的龍華會上亮相,至少保證奪取一個席位?!?

徐夫人和黃龔亭異口同聲道:“什么,劍神?!”

門外稟報之人聲音之中情不自禁帶上了幾分激昂,與隱約得意:“沒錯!夫人,此行調查叆叇幫,最大所獲,便是查出了早已退隱江湖的白衣劍神,于四年前帶劍投效!”

如果說二十年前的江湖上有誰可以做到叱咤風云、談虎色變的話,白衣劍神一定算得上一個。加上昔年的江湖首盟九天魔帝,這兩人一正一邪,相同的劍技驚人,絕步于當世,亦是相同的驚神一現,馳騁江湖創下不敗神話!

但是,劍神比九天魔帝退隱江湖更早,二十年前,他受師妹容柔黛香消玉殞之打擊,從此淡出江湖。只是據說后來有人曾經偶然在深山大澤見到寂寞冷疏的白衣劍神,有紅顏翠袖相伴于側……那女子顯然不是他的師妹,但能與之不離不棄,總算是白衣劍神這段傳奇最完美的尾聲。

房中兩人交換過一個不無擔憂的眼神?!盘炷У?,白衣劍神。三年一屆的龍華會尚未開始,已經是藏龍臥虎,天搖地動。

然而,更不可思議的是,叆叇幫,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江湖組織,居然能收納劍神這樣的人?黃龔亭問:“他們現在有多少人在期頤?主要聚居在何處?”

“大人……”門外的聲音,突然有了一線猶豫,“小的該死。小的只是查到了由李、丁兩位堂主,帶了幾十人借住在冰絲館。”

“冰絲館是江湖首盟名下的產業,一向公開供江湖人租借居住?!?

“不錯……可是除此以外,還沒發現他們另外的居點。其下的謝秀苓和錢婉若兩位姑娘,都已認在夫人名下做干女兒,另外,前幾天冰絲館來了一個藍衣少年,名叫沈嵐?!?

徐夫人問:“這個沈嵐,是什么來路?可知他功夫如何?”

對方聲音里突現惶恐:“夫人,這一點……小的查不到?!?

徐夫人厲聲道:“我不是讓你派人去試?”

“是……可是沒試出來。”那人道,“我們試了兩回,頭次就一個人,第二回派了四個人去,兩次都是石沉大海,對方連反映都沒有!”

室內的黃、徐相互對視,徐夫人不耐揮手,令人退去。黃龔亭站起來,踏著地毯上的花紋,慢慢的走了一圈。

“干娘,”他說,“叆叇幫野心不小。”

“嗯?”

“它想一夕成名。那個白幫主能為宗家之媳,定非尋常之人,況且還有劍神在為她撐腰,看來這一次它是非取得進入期頤的丹書不可。此外,派去試那少年的人手不會差,如果一些端倪也試不出的話,此人亦是危險不過。加上謝、錢兩人,雖未正式試劍,看得出身手也都不弱。此幫底細不明,忽然之間有此實力,說明潛心經營久非一日,恐另有圖謀。”

“有道理。”

黃龔亭說:“干娘是不是見過那個少年了?怎會想到叫人試他?”

徐夫人漫不經心道:“沒見過。我聽秀苓講,此人相貌俊美,把女孩子橫壓一頭,叫他來,他居然不肯應命,所以才心生好奇?!?

原來如此。黃龔亭不由笑了笑,也就不以為意,眼光落在熟睡的雪兒身上:“這小東西奇怪?!?

“怎么說?”

“狼人罕見,有也是生活在深山密林里邊,干娘是在大路邊上把它抓住的,而且它渾身皮毛剔光了,分明是被人養過。”

“有人養過它,然后又被拋棄,這也沒什么奇怪的。”

黃龔亭說:“養過也就算了,最怕它不是真的狼孩。”

“你是說……”徐夫人想了想,不禁渾身打了個哆嗦,兇光一露道,“這可留不得。”

“那也不急。干娘可以稍等兩天,我找個東西來試試它?!?

“就算真是狼孩,也不好玩。”徐夫人忙道,“還費心試它作甚,殺了就是。”

黃龔亭笑道:“不是這么說。干娘,如若它真是狼孩,你忘了我那位岳父是最喜歡稀奇古怪玩意兒的。今年冬,是他八十壽辰。”

徐夫人釋然,笑罵:“你可越發大膽了,打主意都打到干娘身上來了?!?

黃龔亭一膝跪于榻邊,俯首笑道:“干娘的好東西,自然是先偏著我了?!?

“臭小子!”徐夫人吃吃笑著,吹氣如蘭,尖尖玉指戳在他額頭,戳得他一軟,向下一撲。就在這手腳一動之際,又密又厚的半垂紅羅軟簾徹底脫卻金鉤,房中頓時幽暗下來。

雪兒無聲地張開眼睛,微弱之極的光在她眼內一閃。

※※※※※

雪兒從那間溫軟如春的房里帶出來,受到寒氣一逼,渾身打著哆嗦。水榭欄邊彩衣如云,銀鈴似的笑聲隨風飄散。當中徐夫人,她已認得。廣袖男子笑嘻嘻的坐在下首,雖只見過一面,這人語音中流出的那種漫不經心的殺氣,也讓她再忘不了。

一眾少女早就聽說了有這樣一個奇怪的獸人,見了它有幾個還是忍不住低呼:“好象人呀!”

徐夫人笑著糾正:“長得象人,可不是人。這是千年難得一見的奇觀,你們待會便知?!?

雪兒耷拉著腦袋,無精打采的被鐵鏈拖著帶至草地上豎起的一個鐵籠,剛走近那里,便給里面一陣驚天動地的吼聲唬著了。

籠子里是一條漆黑的大狼狗,兩只燈籠大眼里兇惡的光吞吐閃爍,長長的血紅舌頭伸在口外。

這頭狼狗體積巨大,足是雪兒兩倍有余。

雪兒害怕,爪子死死扣住地面草皮,不肯再向前走一步。

拖它的人笑罵一聲:“畜牲!”已經準備好的鞭子抽下來,打開鐵籠子的門,一鞭下去,雪兒一躲,剛好便跳到籠子里面?;\門迅速關死。

雪兒往后退著,渾身發顫,頭也不敢抬。

狼狗瞪著大眼,研究它面前的對象?!@是很奇怪的東西,不是同類,非騾非馬,不似狼狗腦袋里所能記憶到的它從前捕食過的任何野獸,不過它四肢纖細,爬行走路……應該是個微不足道的對手罷?

帶到這籠子之前,有兩天未給狼狗吃東西,早就餓得慌了。此刻一只弱小的動物在它眼前,哪里還忍受得了??v身一撲,血噴大口向其咬去。

——雪兒仿佛沒有任何還手之力,水榭中少女們連連驚叫起來,徐夫人身子略向前傾,也全神貫注的瞧著。

接下去,應該就是眼睜睜看著它被撕裂、咬碎,成為饕餮口中的一頓美食了罷?

這應該就是個如假包換的狼孩,只不過太小太弱,黃龔亭找來的狼狗卻未免過于兇狠。

只有黃龔亭若無其事,笑道:“狼孩既能生存于深山,它的潛力甚至不是一般的狼可與之相比。否則,它就不是狼孩?!?

話音未落,狼狗一爪拍在雪兒左肩,登時撕下一大片皮肉,鮮血橫流,雪兒痛極囂叫,聲調凄厲無比,正是狼嗥!

絕處呼號,使得那狼狗也不由微微一驚,雪兒已然翻身起來,不顧一切的向對方撲過去。

求生是任何生物的本能,只要有萬一的希望,無論是人或動物,都不會放棄的。雪兒自知若不反抗,那是必死無疑,危急之下,甚么害怕、膽怯都拋之于腦后,手爪腳趾齊用,露出白森森的牙齒張口便咬。

霎那間兩只兇惡的動物翻翻滾滾,撲在一起。

群觀的少女耳邊聽得悲嘶慘叫,紛紛起兩手蒙住眼睛越發不肯放下,顫聲驚叫不止。唯一個輕紗少女倚著朱欄,聲色不變,若有興致地瞧著。徐夫人素來中意容色靚麗之男女,滿亭中十余少女,無一不是方當韻齡,如春蘭秋菊各擅勝場,但在這女子絕麗容色照耀之下,都似乎遜色幾分。只不過形容冷傲,顏色如冰,看去卻令人有股說不出的不適感。黃龔亭看著她笑道:“謝姑娘倒是大膽?!?

謝秀苓微微揚首,鼻子眼里哼了下,狀若不屑:“都是武林中人,這也不過如此,我沒興趣假裝嬌滴滴的?!?

這句話打倒一片,其他少女無不臉有怒色,徐夫人不動聲色擺擺手:“看打架?!?

兩只動物持續相斗了有盞茶功夫,終于彼此的叫聲都微弱下來,鮮血淋漓的糾纏在一起,動也不動。

“兩個都死了?”良久,才聽到這亭中壓抑的呼氣聲,但這結果多少令人有些意外,也無趣。

黃龔亭目光如炬,微笑:“有一只活著?!?

活著的是雪兒。

它顫著四肢緩緩爬起來的那一刻,亭子里少女忍不住放聲歡呼——沒有別的意思,只因為這是不常見到的狼人,而它的樣子,看起來又是那么柔弱,助善扶弱是所有人潛意識的選擇,它的勝利,正符合這一點。

“很好,把它牽出來。”

徐夫人滿意的笑,眼睛微微閃亮。瘦弱狼孩仿佛有種不可思議的潛力,假以時日的話,它也會和自己養了多年的那個東西一樣成為好幫手罷……一個計劃片刻間在她心里隱隱綽綽形成。

雪兒傷得極重,額頭、左肩、右臀等好幾個地方血肉模糊,連骨頭也露了出來,在草地上沉重地爬了兩步,便即軟倒。徐夫人不以為意,吩咐說:“帶它下去好生休養?!?

少女們情緒亢奮,嘰嘰喳喳討論不停。黃龔亭已無心聽了,四處張望一陣,輕悄起身離開。

遠處桃杏爭放,望之如繡。花間的少女,一襲楊妃色羅裙,緋色桃花片片映著面龐,仿佛人比花色更艷。

她未必見得比謝秀苓更美,只是全無那咄咄逼人的鋒芒,宛若江南山水的鐘靈造化,凝聚了一身的溫柔秀氣。

“婉若?!彼麖暮竺孑p攬住她肩,“為什么一個人躲在這里?看狼孩和狼狗相爭,還是挺有趣的。”

錢婉若搖頭道:“我看不慣,從小怕見打打殺殺的,困獸之斗,更可憐了?!?

黃龔亭不由笑了起來:“你師姐可不是這么說的?!北惆阎x秀苓的話復述了一遍。

錢婉若微笑道:“我從小就不如師姐。膽略,才識,無一比得上。她是不怕的,我卻不行。師父常常罵我,以后怎樣行走江湖?”

黃龔亭笑微微的注視著她的眼睛:“本來,象你這樣風華絕代的姑娘,只合象那插花盆景里鮮艷而嬌柔的花枝,被供養,鐘愛,珍藏。哪里是拋頭露面、浪跡天涯的人?”

少女臉微微一紅,極力想要掩飾真實的想法,眼中卻不爭氣的霧氣茫茫起來,猛地扭轉了頭。

黃龔亭柔聲問:“怎么啦?”

錢婉若被他逼不過,輕輕說:“我是個江湖女子,你……我和你便如草雞之于鳳凰。況且還有夫人在,……你原不必如此哄我開心的?!?

“這些都不是問題?!秉S龔亭斷然說,抓住她手,“婉若,你信不信得過我?”

他的眼睛如春倦午后的天空,晴朗而氤氳,緋衣少女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黃龔亭趁勢將她攔腰抱起,毫不猶豫地把滿天花光*甩于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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