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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除夕)滄桑自古人間事

胡不為慢慢踏進院內,如機械般僵硬。寒風呼嘯著舒卷而過,揚起陣陣雪塵。

天空依然發著橘紅之色,濃密的云層深處,星月不知去向,卻看不出刻下是什么時辰了。定馬村沒有打更的更夫,便是有,當此冰寒大雪之夜,也都早回家中,縮在溫暖被里酣睡了。哪顧得上給他這個凄涼漢子報時?

推開房門,‘吱呀!’一聲,濃重的黑暗夾著清冷撲上面來。籍著雪地微光,家中物事輪廓隱現。一張圓桌,五張小凳。左邊墻面立著兩張靠椅。正堂中是先祖的供桌牌位,上面擺著幾盤鮮果,幾碟香油。雕著先父名號的木牌黝黑深沉,隱在黑暗中幾不可辨視。供桌兩側的墻面上,原是兩副紅紙聯兒,右邊的書著:金爐不斷千年火,左邊的對上:玉盞長明萬歲燈。在白日里,金字紅底的聯子看來甚是喜慶。而此時,喜慶之氣早讓清冷吞沒了。本當煙火不斷的銷香金爐早間已打碎在地,該日夜長明的玉盞油燈也再無人給它點燃。偌大的屋中,只有桌椅茶幾等一應死物在冷黑中靜默。

胡不為默默走進臥室,將孩子輕輕放在床上了,拉過被子給他蓋上。孩子睡得香甜,冰冷厚重的棉被壓到身上,也只打了個顫,揮動小小拳頭又自睡去了。他出世才半天,卻哪里知道這人間的悲歡離合,生離死別苦楚?邊上他爹眉頭深鎖,心如灌鉛般沉重,懷著一腔的憤懣和傷痛,這般心事,他更是無從體會了。

安頓罷兒子,胡不為回身從抽屜里拿出一支紅蠟,點燃了,在桌上滴幾滴燭油,固定住。慢慢坐倒在凳上,睜著眼睛想心事。短短一日間,這世上所有與他親近的人都離開了他,除了眼前這個尚不能語,閉目無知的小小嬰兒,這廣大的天地間再沒有他胡不為的親人。胡不為心中哀絕,反復只是想著,這凄涼日子,還要不要繼續過下去?

燭光搖曳,游移的溫光在壁上、桌椅上流動。屋中兩人,小的含舌酣睡,大的沉默靜思。滿屋里只有噼剝的燭花爆裂之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胡不為神思恍惚,已覺困乏。這一日里遭遇激烈,又幾度大悲大慟。他早就精神耗費。只是心中哀傷,一直倒不覺得困頓。這時閑了下來了,對燭沉思,才漸漸眼皮沉重,骨軟筋酥。強提精神回頭看時,紅燭已燃掉一大半,燭油淌落下來,在光滑的楠木桌面上聚成一大塊云紋。

胡不為長長呵了口氣,站起來除衫。明日還要料理幾人后事,還有一個小東西要喂食。只好先歇息了,等天亮后再做計較。

吹息蠟燭后就寢,被窩里頗有溫熱之感,那卻是嬰兒散出的熱氣。胡不為粗心大意,哪知道嬰兒最怕的便是冰冷風寒,一個不小心便會招惹來大病。他竟然大膽讓這出世不足一日的小小嬰兒來替他暖被窩,當真混帳糊涂透頂。若是妻子或是丈母娘有一人在世。得知此事后必然又招得一番斥責。也虧的這小娃娃命硬,被他老子這陣折騰冷落也還完好無損,自攥著小拳安然睡去。

腦袋挨上枕頭不過半盞熱茶工夫,胡不為已是鼻息沉沉了。日月穿行,時光流去,此刻已過子時,算來已當除夕之日。四下里靜謐非常,落雪之下,家家戶戶閉燈酣睡。只是,其間幾家歡喜幾家愁,幾家春夏幾家秋,種種悲歡故事,卻又盡不相同了。

胡不為睡到中夜時,已做了一連串綿密離奇的怪夢。正在黑沉鄉陷溺之際,卻被一陣‘悉悉索索’的異響驚醒了。當即坐起身來,側耳傾聽,那聲卻適時止住了。胡不為諦聽片刻,不察有異,想是自己困頓過度,耳中亂鳴罷了。當下倒頭又睡,揎了被翻身又欲再會周公。便在此時,聽見院外‘嚓!’的一聲輕響,胡不為心中一跳,腦子立時變得清醒。那是有人在雪地上躡足的聲息!卻不知這神秘來客,深宵藏跡到他胡家來,到底意欲何為?

胡不為屏聲靜氣,聽那腳步一聲接著一聲,慢慢向廂房走去。那人似乎怕讓人知曉,每一步都是輕輕踏落,兩步間隔時間極長。只是夜中再無他響,他的腳落在雪中時發出的‘嚓!’‘嚓!’之聲聽在胡不為耳中卻甚是清晰。

胡不為心下狐疑,卻也不敢妄動。聽那人輕輕推了廂房的木門,走了進去。滿心以為這小賊看到四具尸體后,定然會大聲驚呼,哪知過了一會,一點聲息也無。他放心不下,披衣下床,在墻邊撿了根趁手的木柴掩身出門,踩著墻邊的泥道,不發一絲聲響,一直走到廂房門前查看。

剛到門口,便聽到一個男子壓低了嗓門獰笑,道:“……以為瞞的過道爺我么?早知道你有金蟬脫殼的法術,當著法智和尚和松木道人之面,我也不來說破你。嘿嘿!現下我趕回來了,你還想逃脫的掉么?若是識相,趁早把丹乖乖吐出來,獻出雷冰訣。免的老子將你割成幾片,到死都不得全尸!”胡不為懷疑愈甚,這人口音甚是熟悉,似乎是曾經聽過,他在房中又是跟誰說話?什么‘金蟬脫殼’法術?聽來全是一頭霧水,不得要領。

正遲疑間,聽得一陣粗重喘息。一個低低的女音斥道:“烈陽,我兩次饒你性命,你不心念感激還罷了,竟然又用這等卑劣手段來迫我,虧你還是個有頭有臉的術界高人,難道不怕傳揚出去,被人恥笑么?!”那聲音竟然是單嫣的!她竟然沒有死!胡不為如中雷殛,心中喜悅不禁,一時間只張大了口,呆立在當地。

那自稱老子的道士,自然便是烈陽真人了。他這番回轉來,便是要奪取單嫣內丹并迫她交出雷冰訣的。狐貍精千年修為,孕育的內丹正是助長功力的絕妙寶貝,而雷冰訣是術界失傳已久的厲害法術。以他這般貪婪性格,又豈肯輕易舍卻?只因先前當著另兩人之面,實在不好下手罷了。

其時天下妖孽橫生,怪獸極多,修煉有成而孕有內丹者,十有其一說不上,但百只獸怪里面,總有兩三只懷有這等助人修行功力的寶貝。而佛道兩門以維護蒼生為任,以慈悲憐憫胸懷濟世。卻不容許門人干這等殺妖取丹的傷天德惡行。是以天下自居正道的門派中,向來戒律極嚴,一旦得知門人犯了‘殺生奪丹’的戒條,輕者逐出門墻,毀其聲譽。重者廢去功力,幽閉至死。后來,這個戒律引到江湖中,約定俗成,各門各派都嚴厲禁止殺妖取丹行徑,怕是有人假借替天行道之名,行殺生奪寶的殘忍之事。

只是這妖怪內丹實是造化之寶,一般成形的妖獸內丹,可抵得術師二到三年的辛苦修為。內丹成形時間愈長,其功效愈彰。如單嫣這一千四百多年的內丹,便當得術師十余年殫精竭慮的修為了。既有了這般省心省力的好處,自然是人人欲得。是以禁令雖嚴,數百年來各派中犯禁之士仍屢出不絕。而民間的劍師俠客,更有專以殺妖取丹為生的,那卻不消提了。

烈陽真人和他的火云觀在術界中也頗有名氣,雖然垂涎單嫣內丹,但當著兩個道友之面,到底還不敢造次。因此在昨夜搏斗之時,雖重重殺傷了單嫣,卻也不能馬上把她的內丹搶來,故意留她性命,好等回來后迫她交出雷冰訣。待得跟法智和松木一道回到汾州后,借口觀中有事,尋了個因頭心急火燎趕忙回來了。

此時見單嫣發問,洋洋得意,笑道:“此時此地就你我二人,我把你殺了,又有誰能知道?嘿!你問這話未免天真。再說了,老子向來不被這俗名所累,又豈怕惹人閑話?少說廢話,這丹丸你交是不交?不交我可要自己動手了!”說著,‘錚!’的一聲拔劍出鞘,再喝一句:“妖精!快交來!老子數三聲,不乖乖聽話就刺你一劍!”妖怪的內丹都生在體內,若要強奪,只怕要剝腹挖心,扒皮拆骨尋找。少不得一番骯臟血腥動作,烈陽嫌這事麻煩,所以才這般羅嗦讓單嫣自己獻丹,好省自己一番心力。

“烈陽!你別逼人太甚!”單嫣聲音發顫,顯然已是怒極。

道人更不答話,冷冷喝道:“一!”見單嫣別過臉去不看他,也不回答,又道:“二!”他心中懷了怒氣,這字喝來甚有威勢,吐氣開聲,洪亮之極。此時他一心要嚇住單嫣,哪還想到掩藏行跡。可到底還不算太笨,聽這話說完,梁上積塵簌簌落下,知道聲音大了,當即警醒。自己現下是在背人做壞事,可不能嚷得人人都知了。脖子一縮,第三句涌到嘴邊又壓了下去,低聲喝道:“三!”

胡不為聽得此節,哪里還忍耐的住,揮著柴棒跳進門去,喝道:“狗道士!恩將仇報,沒有人性,你好不要臉!”見那矮胖子背對著門,拿一支鐵劍就要刺單嫣。單嫣卻靠在墻壁上,毛發已變回黑色,衣衫滑到了腰間。身上血跡斑斑,兩手高高抬起,各被一支朱紅的鋼爪箍進墻壁了。地下大腿處也被兩支紅爪鎮鎖。怪道這牛鼻子好整以暇,敢喊數要挾,原來已有寶物制住了她,不怕狐貍精法術厲害。胡不為心中著急,當下一棒子向烈陽后腦掄去。

烈陽到底是個高人,雖一心整治單嫣,不曾發覺胡不為走近。但臨到動手,卻還不把這等凡夫俗子看在眼里。那木柴離他道冠尚遠,一道紫藍的小閃電倏忽一亮,已‘喀嚓!’將它斷成兩半。胡不為一擊掄空,重心不穩,登時向前踉蹌跌去。

烈陽轉面看時,見胡不為坐在地上,噯噯有聲。臉上痛苦和激憤之色展露無遺。“叫烈陽道長!”道人面上帶著獰笑,教訓胡不為:“臭小子不懂規矩,見到長輩真人也不知道磕頭請安,這次饒過你,我先收拾狐貍精。聽好了,你若敢再直呼我的名號,看老子不打的你滿地找牙!”胡不為恨恨看他,眼中直冒火氣,罵道:“妖道!你做了這般缺德事,日后定教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道人聽見咒罵,怒氣勃發,一腳蹬上他胸口,直踹到門外去了。這腳勁力何其厲害,胡不為眼冒金星,噴出一口血來,胸骨巨痛直欲裂開。聽得屋里的賊道士怒聲叫罵:“兔崽子不知好歹,敢咒你道爺!老子踹死你!”

單嫣哪想到這矮胖子對凡人還這般手黑,原以為他對妖怪狠毒,也是為了維護世人周全。起意即好,行事到底可諒。他是個煉術之士,朝暮聞頌圣賢經書,在江湖中也享得大名,必不會傷害無辜之人。誰料想他一句不合,便將人踢得重傷吐血,這般行徑,莫說是修心養氣的真人,便是市井潑皮無賴,也無如此歹毒心狠的。

當下叫一聲:“不為哥哥!”掙扎坐起,雙臂向外急振。兩支鋼爪銳響刺耳,冒出紅光,神力結鎖,仍將她的手臂釘得牢牢的。一掙一扣之下,她兩只雪白手臂又平添傷口,熱血潸然,滴滴答答落下不絕。單嫣發了狠,凄號一聲,長發竦動,由黑而灰再變白,巨大雪尾翻出,又將她的真身顯露出來了。再狠命一掙,‘嗚嗚’鳴叫聲里,她兩只手自小臂中段斷開,劃著弧線在胸前拍住,傷口骨肉盡見。兩只手掌連著半截手臂釘在墻上,襯著白底血墻,狀極森然。

關心胡不為之下,她竟然舍得斷臂脫困!烈陽哪想到此節,大驚失色,劍吐烏芒,疾刺單嫣咽喉。單嫣急切間左手斷臂向右橫拍,擊在劍面上,同時擺頭沉肩,向左讓去。那劍差只毫厘,堪堪貼著她脖子釘入土壁,劍尖沒進逾尺。

當此生死關頭,道人哪還有猶豫,貪圖內丹之心早扔到九天外,刻下已是保命要緊了。圈腕回轉,抽出長劍,這次卻向著單嫣的小腹刺去。這片刻間他心念電轉,早想到其中關竅所在。狐貍精上身脫困,已可自由閃避,刺她胸頸面目,一時也難以奏功。可她雙腿急切間可還動彈不得的,刺向腹部,她定然無計抵擋。

果不其然,單嫣伸臂來拍時,卻只能將鐵劍擊得稍稍一偏,烏光迅疾,沒貫進她圓潤的肚臍,卻穿破她蓋著的衣衫,切進大腿和腹間的盆骨了。‘嚓!’的一聲骨碎,入耳牙酸。單嫣疼的長叫一聲,上身強直挺立,卻趁勢雙臂抱擊,攬向道人腰間。

這兩下交手,兔起鶻落,電光火石之間已交接數招。烈陽自是快極,狐貍精卻也不慢,眼看著鐵劍還沒從她髖處起出,單嫣兩只手臂已自圈來,只差半尺就要擊中道人腰腹。此時長劍難拔,斷臂摟來,烈陽若要起劍,必然要承受單嫣的雷霆一擊,若是倒退避讓,躲到臂長之外,兵刃自不免落入敵手。其間取舍,當真難以立斷。好個烈陽真人,便在這電閃之間,心中另想出一條兩全之策來。但聽他‘嘿!’的一聲,雙足一蹬,借力翻身倒立,雙手憑住劍柄,立了個蜻蜓棲木式,避開了單嫣險之又險的攏襲。長劍被他身重壓下,更透骨下去,刺進地面又深數分。

這一招當真妙絕,即不失兵刃,又不中拳招,兼更重傷敵手,實是一石三鳥的良策。難為他這毛躁脾氣所配的糨糊腦袋,一霎間能想出此招,也當真是極了不起了。可他偏偏忘了,對手狐貍精還有兩樣趁手兵器。

見烈陽在半空轉旋了一個弧形,單嫣長發飛出,千萬根雪白毫毛如銀針般,迅疾無比刺向道人。兩人距離如此接近,道人又身在半空,再也無可躲避,面目慘白之下,只窩頭一縮,護住了頭面。‘嗤嗤’的聲響中,單嫣白發已盡入烈陽的手臂肩頭,一時血雨飛揚。烈陽凄聲慘叫,手臂一軟,撲通掉落到單嫣腿邊,哀號聲不絕,又讓她雪白的尾巴卷住了,登時包得跟個粽子也似,只剩一張胖臉露在棉堆之外。

單嫣被這道人欺侮的狠了,眼下擒到,心中恨意難以抑制,慢慢的將長尾收攏,象巨蛇卷象一般,緊緊收勒。烈陽哪還有先前英雄氣概,叫的跟殺豬也似,一張臉血氣堆涌,憋成紫色,只要單嫣再狠力一收,只怕便要跟個尿脬一樣爆裂。

單嫣心中快意非常,瞇著長眼微笑折磨仇人,卻不說話。道人給收勒的狠了,氣息只出不進,早已不能開口求饒。隨著單嫣狐尾收力愈巨,他全身的骨節都格格作響。肩上鮮血涌出,將一條雪白美麗如棉的尾巴染得紅艷。眼看著一代陰險無賴高人就要被生生勒死了。

單嫣到底不欲殺生,這道士雖然屢次見犯于她,激得她恨之入骨。但她畢竟早年修道,于殺生害命之大防恪守甚苛,又本性良善,懲治既已,便不想再施毒手。見道人兩眼反白,胖臉已淤成黑茄子,掙扎的氣力都沒了。將尾巴略略松開,向著門外一甩,又饒了他一命。道人云天霧地,亂掄王八拳向空激射,轉瞬不見。這番死里逃生,也不知他能否少悟真義,日后改一改陰險毒辣的秉性。

強敵即去,單嫣精神立瀉。氣力耗竭,軟軟靠在墻壁上,也再無力動彈了。傷處血流不絕,點點斑斑,將不大的一間偏房染如屠場,腥氣撲鼻。

直過了半盞茶后,屋外胡不為胸痛稍減,又不耐冰寒,哆哆嗦嗦挨進來,和她對面坐下。一時凍得嘴唇紫紺,說不出話來。待得力氣恢復,胡不為拾起衣衫,仍蓋在她身上了。折回屋中點亮蠟燭,回來抱起單嫣也帶回臥室中。

單嫣身子極輕,想不到她身材高挑,抱來卻如此輕巧。胡不為感覺懷中狐貍身體微溫,心中稍感安定,將她輕輕放倒在床上,蓋上了棉被。枕下的鎮煞釘輕輕鳴響,青光隱隱透出,卻不化出青龍。胡不為‘啊喲!’一聲,想起單嫣也是妖怪,怕釘子暴出把她害了,趕忙抽掀枕取釘,遠遠拿到屋外,看著釘子聲息漸滅,這才藏好跑回了,仔細查看她的傷勢。單嫣受損極巨,早前胸口被火劍貫穿,肩膀也被刺,連同昨日早間被幾個和尚道士傷害的后背腿腳都血肉模糊,并適才髖部中劍、雙臂盡斷。胡不為心下惻然,如此致命傷害,如是常人早就死透了,虧是狐貍精體質健壯,能捱得這許多痛楚。當下到雞舍殺了一只雞,到廚房熬湯。昨日沒進食,他肚子早餓,料想單嫣重傷之下,也必須補充些食物。雖然她不忍殺生,但此時雞也殺了,不能任她性子不吃。這當口救命活人,他暫時將別事放過一旁,手腳殷勤細致張羅,將雞湯熬好了,又煮上熱水。

單嫣知道自己傷勢,見胡不為喂來雞湯,也不推辭了,吃盡兩只雞腿,喝了兩碗湯后便不再喝,仍躺下休息。胡不為又將熱水和止血散端來,拿毛巾替她搽拭傷口。搽完手足,敷藥,用白布扎好了。想再洗她前胸傷處。哪知單嫣重傷之下仍然扭捏,滿臉通紅,不肯讓胡不為幫她搽洗胸口。抱著棉被也不說話,只低著頭,咬住嘴唇自想心事。胡不為氣急,甚怪她在如此救命事急之際仍顧忌男女防嫌,一千多年的狐貍精了,怎么還跟個小丫頭一樣不懂事。拿著毛巾直欲跳腳。單嫣見他當真惱了,偏頭想了半天,終于同意。閉眼躺下,面紅過耳,心中只當自己是具尸體了。

捱著心猿意馬,清理了羞見人的傷處,一人一狐都是斂目屏息,羞澀難當。絕美狐貍本就姿容傲世,麗色無儔,這偶現的一番小女兒情態,實是動人心魄,人間難描難畫。

當晚,胡不為便在地上鋪衣物休息。嬰兒夜間餓了,便起來熱雞湯喂他。小孩兒也不挑食,湯水送來張口就喝了,吮嘴咂舌,倒不哭叫。查看單嫣時,除過被符法傷害的地方恢復緩慢,其余傷處都已收口,也覺放心。若非她法力消耗幾欲殆盡,修復這點傷處原是輕易。

到第二日天青放亮,已是大年三十,門外道上人來人往,十分熱鬧。單嫣身上可怖的傷口已經縮小,皮肉都長回來。胡不為想去驗看她胸腹傷處,單嫣死活再不肯了,抱著棉被不松手,羞得滿臉通紅。倒不知這狐貍精,虛過了千年歲月,靦腆扭捏卻學得跟人間少女無異。也是她開智太晚,又長時深居山林,在人間浸染也不過十余年之事。若是其他不明之人,聽到千年狐貍精居然會扭捏害羞,不肯讓人看她胸背,怕也會笑她作態。胡不為無可奈何,只得又帶孩兒去乞奶,回來殺雞整治雞湯再喂狐貍精。耳聽著村中時而稀疏時而緊切的鞭炮之聲,胡不為又勾起心事來。想起愛妻尸身冰冷正躺在偏房中,襯著萬家幸福平安,這頓悲切,實是焚心摧腸。他蹲在院中撲簌簌掉淚。單嫣看著心疼,故意痛哼一聲,引開了他心思。胡不為聽見自然關心,搶進房探問。單嫣見他憂急難過之態,又感后悔,又覺甜蜜。

她卻不知,十余年比鄰相知,又數次生死間危難守護,芳心可可,自己早已將一絲柔情系在這個長兄友伴身上了。

凄涼的除夕就這么過去。一日兩日,到初三的時候,單嫣已將斷去的手臂用神力重生了,狐貍精法力高強,果然不同凡響。此時氣息稍復,才敢說話,告知胡不為,原來那日搏斗,被烈陽背后暗算倒地之后,她便將精魄脫離軀體,趁著冰雹法術混亂躲了起來。等道士和尚都走以后才又回歸。只是受傷太過,精力是短時不能恢復了。胡不為仍舊擔心,想幫她看胸前創口,單嫣害羞,臉上紅暈又起,白他一眼,道:“沒事了!就知道你想看……”胡不為一聽,登時老臉通紅,這話倒把他當成浮滑好se的登徒子了。他人雖懦弱膽小,但在忠貞禮防之上卻從未有虧于人。聽了單嫣之言,不由得暗自警懼。愛妻尸身未冷,他豈能做此負心之事來。單嫣見他不言,倒覺慚愧,深后悔自己說話不知輕重。

如是過了幾日,到正月十三時,單嫣已能行動自如,只是精元傷損,卻須重新修煉才可回復。當時積雪極厚,天氣寒冷,趙屠三人的尸身放著,也不腐壞。胡不為每日到偏房和妻子說話。民間傳言,人死后會變成幽魂。如傳言是真,那妻子定然也能聽到自己言語。雖不能對面互訴衷腸,但好歹也讓她知道,她丈夫一心念著她,讓她泉下心安。

單嫣卻要走了,她必須尋一個天地靈氣場所修補功課,才能回復身體,又懼烈陽道人再搬來救兵上門。兩人萬分不舍,又無可奈何。再挨得兩天,到了十五晚間,家家戶戶懸花燈過元宵,單嫣眼淚汪汪,看著胡不為,滿腔心事卻一句話說不出口。胡不為倒無那些復雜心思,他不知單嫣心意,只當她是小妹子。雖然離別苦痛,總不如單嫣那般悲傷不舍。臨到走時,胡不為猛然想起一事,急忙叫住了單嫣,道:“嫣兒,你看可有什么法子將你嫂子的身體保存起來,日后好拿還丹復活?”單嫣道:“這也容易,我把她帶走吧,用冰魄存上就行,日后……你若找到了還丹,就到家中來,搖這個銀鈴我便會趕來。”說著,將一枚指頭大小的銀鈴放入胡不為手中了。到底難舍,又哭著撲入他懷里抱住,飛快在他頸上印了一口。終于掩面出門,到偏房用法寶收具尸身。頻頻回顧,投入茫茫雪原中去了。

單嫣一走,屋中立刻空寂。便跟胡不為的心思一般。他在此時,才體會到單嫣可親可愛之處。這數日言談不禁朝夕相處,單嫣一顰一動早深印入他腦中,一時訣別后,才感自己原來竟也如此依戀這個妖怪妹妹。只是前時不知,此時后悔卻已晚了。喈嘆未已,看到手中銀鈴,胸中又升起希望來,天地冥冥,因緣隨分。料想終有一日,他們會再相見的。

踱回臥室中,卻見嬰兒手舞足蹈,‘哦哦’有聲,兩只小拳砰砰砸在軟被之上。他的雙眼不知何時睜開了,瞳仁溜圓,黑如點漆,正好奇望向自己。想來是不明白,眼前這老兒怎么一會傻笑一會發癡的。他當然還不知,眼前的傻老兒正是他爹。

胡不為向孩子做個鬼臉。此時他放下心事,重燃起希望,已經有余情逗弄兒子。小嬰孩見了父親這般怪狀,暫緩了動作,只睜著烏溜溜的雙眼,定定看著。胡不為大感泄氣,心中直罵自己愚笨,未滿月的孩子哪里會笑。正想著,卻見那小小嬰兒輕輕咧一下嘴,露出粉紅無牙的小肉齦來,然后,雙眼微彎,如春花開放般,‘嗯哦’一聲,小小的臉龐光潔異常,笑得甚是舒暢。

胡不為激動的直欲掉下淚來,欣喜之情直充胸臆。精神立時大振,和孩子一起傻笑。那嬰兒雖不會出聲,但眉眼生動,笑得甚是歡暢。胡不為終于頭次體會調弄孩子的喜樂心情。

到了晚間,他又想起一事,孩子出生到現在還未給他起名呢,之前趙屠想過要給起個威武之名,但被胡不為的老丈母娘給棒殺了。都說小孩起好名會招鬼神妒忌,不易養大。但要學村中人家起些貓啊狗啊牛啊的,又嫌不響亮氣派,趙屠夫到城里課名,課師給起個名叫胡楓,一家人商議,都覺胡楓胡瘋不太妙。這事就先撂下了,想等到孩子出世再說。哪知厄運趕來,趙家三口人沒一個親眼見著嬰兒。

胡不為冥思苦想,但他肚中煙墨有限,雖然少時曾上過幾天私塾,可也只學些‘風對雨,霧對云。荷花對桑葉,游魚對飛雁。’另幾本《百家姓》《三字經》功底,可也起不出什么高深雅致好名來,正感煩惱,猛然間靈光一閃,卻想起單嫣提過的辭賦:“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此句大妙。只是,他可不愿意自己的寶貝兒子變成一粒凄慘銅丸,可若是想變成天地造化,口氣也太大些,轉念又想,自己學習陰陽風水之術,將來少不得也傳給他,既學陰陽之術,何不起名胡炭?胡炭不是什么好名,想來神怪也不會妒忌他,又有了高深天理含在其中,這名字精妙奪人之處,卻非阿貓阿狗所可相提并論了。

對自己的急智極感滿意,胡不為自己得意顛倒了一陣,細細推敲想來,更覺精彩。當下向小嬰兒哈哈一笑,道:“乖寶寶,你以后就叫胡炭了。”

嬰兒見父親笑得歡快,也自破顏,含著一支拇指舒暢笑將起來,口中‘嗯哦’有聲。一老一少對目相顧,都為起這好名舒展笑顏。

卻不知若干年后,因胡炭之名,引出無數故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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