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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月在頂天)起落盈缺固有時

單胡二人急忙回頭,卻見院子里不知何時已站著四人。三人寬袖飄飄,手拿拂塵,卻是道人。一個穿白袍的光腦殼卻是和尚。胡不為認得一人是先前來過的青空子,另三人卻不識。青空子見他轉面,向他頷首一禮,道:“胡道友,我們又見面了。”

一個滿臉黑須的矮胖道人極為暴躁,喝道:“好狐貍精!竟躲的過我的飛符,你再躲這招試試?”雙手一張就要動法。那僧人忙張臂攔住了,道:“烈陽真人不要動氣,先問清楚了再說。”那烈陽真人雙眼一翻,說道:“還有什么好說的!這等妖孽,殺了便殺了,跟她廢話做甚!”話是如此,到底還是讓了僧人,住手退到一旁,氣鼓鼓看著單嫣。

那僧人面色慈和,合什向單嫣問道:”女施主,今日早間在隆德府,可是你傷害了一干道長?”烈陽真人暴跳如雷,咆哮道:“我的六個徒弟,是不是也讓你害死了?!”

單嫣幽幽嘆息,向和尚回話:“人是我傷的,只是神僧為何不問我為何傷的他們?”對那矮胖的烈火真人卻不理睬。那僧人道:“阿彌陀佛,女施主下了好重的手,貧僧不知幾位道兄與女施主有什么誤會,不過女施主即然得承天地造化,能化人身,應當感謝上天恩德,以慈悲胸懷濟世救人,為何反而脫離大道,因些微誤會而如此傷害人命?”

單嫣冷笑道:“些微誤會?一心取我性命也叫些微誤會?神僧只知讓我以慈悲救人,為何不讓他們也以慈悲心腸對我?”那先前一直未說話的枯瘦道人‘嘿!’的一聲,冷然道:“邪魔妖孽,天地不容,對你們也講慈悲心腸,無異于以身飼虎。妖狐!你也不用再存妄想,今日我們到此,便是要拿你性命的。你有甚么能耐就盡管使出來吧,貧道可不會有婦人之仁,對你手下留情!”他言辭甚是激烈,這話倒把那和尚也罵成‘婦人之仁’了。

那烈陽真人也喝道:“狐貍精,你就乖乖受死吧,省得皮肉受痛!你害了我六個徒兒,老子是不會放過你的!”一個出家道人,居然言稱‘老子’,當真奇哉怪也,此人脾氣之暴躁,可見一斑。那和尚見幾人叫罵,形勢再無法逆轉,當下嘆了口氣,口中頌佛退到后面。眼觀鼻,鼻觀心,再不看眾人一眼。

“天地為爐兮,造化為工,陰陽為炭兮,萬物為銅。”單嫣笑著一捋頭發,吟出這句賦辭來。眾人不明所以,聽她說話。“三百年前,我在山中偶然聽到一個老道長說話。說天地間便是一座巨大銅爐。四時陰陽為炭火,因緣造化在爐邊鼓風,世間萬物都是爐中銅丸。銅丸何其不幸,身受寒暑天氣苦楚,又諸多生老病死磨難,人有悲歡離合,鳥獸有饑餓困累,樹木有四時枯榮,說不盡的艱辛悲慘之事。若天地一日不塌,因果造化一日不歇,銅丸身上的苦楚也永無止消的一天。”

三名道人見她自顧自說話,突然間悲天憫人起來,均不知其解,面面相視。單嫣轉頭看向他們,仍溫婉微笑:“幾位道長法術高強,翻江倒海說不上,但料想呼風喚雨,延年益壽還是能的。卻不知過得幾百年后,幾位還能不能也還如今日一般康健勇武?”烈陽和那枯瘦道人見問,轉頭不睬,只拿眼睛看向遠方天際。只青空子面有訝色,和尚卻宣了一聲佛號。

單嫣見幾人情狀如此,便不再問。微微一笑又繼續說道:“聽過此言以后,我便從此不傷害生命。每食草菜,也只選擇老葉烹煮,為的便是不忍再在這些苦楚之物上多加傷害。”胡不為登時想起,每次到她家做客,她總勸阻單枕才,不讓他殺雞殺魚。煮的青菜也是堅韌難咽,原來卻是這個原由。

烈陽怒氣勃發,大聲喝道:“那你又殺了我六個徒兒!”

單嫣搖頭道:“我一生從未傷害人命。你的徒弟不是我傷的。只是我不愿與人為敵,人卻總想置我于死地。”她凄慘一笑:“從我開了心智開始,也不知有多少人要來傷害我。先是獵戶屠夫,見我皮毛美麗,就想將我殺害剝皮。到我修得人身,又不知有多少法師說我蠱惑凡人,紛紛追殺。敢問幾位道長,不知我究竟犯了何事,讓你們如此痛恨不容?在隆德府,我一心著急救人,幾位道長神僧不由分說,強行施法傷害我。我為求自保出手救命,又引得諸位前來報仇。難道妖怪便當任人宰割,不得有怨言?”

那枯瘦道人面色鐵青,道:“妖狐,上天有好生之德,只是這德卻不是為你們這些異類妖怪而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自世間有妖怪以來,又何有妖怪樂善助人之事?你口口聲聲說從不傷害人命,嘿!我倒問你,可有人見得?我只看到你傷了清云觀的一干道兄逃脫,如此心腸狠毒,又何稱甚么任人宰割?你也不用強辯,這就出手吧,貧道修的是絕滅道,你再舌燦蓮花我也不會動心的。”說著,五只枯瘦漆黑的手指一緊,從腰間取出一物來,掌間振響,一只碧綠的小虎掉落下來,搖頭撲掌,瞬間長得比真虎還大。

單嫣卻不懼怕,道:“我說這番話,也不是為了逃脫罪責,只是心中一直不明,想問問幾位道長,為何妖怪便當該死。為何世人就不能見容異類?果是害人也還罷了,但是一無過錯也要被人殺滅,這卻又是什么緣故?”

那烈陽真人早不耐煩,聽她把話說完,‘嗆啷!’拔出軟劍,叫道:“還為的什么緣故!老子就看你這妖精不順眼,就認定是你殺的人,你還有什么話要說!?就受死吧!”手臂一振,軟劍陡長,如活蛇一般蜿蜒而上,瞬間點到單嫣面前。單嫣見鐵蛇來勢兇猛,膝蓋關節不動,直身后退,‘蓬!’的撞破墻壁,退到墻后雪地上。那枯瘦道人見機也快,呼哨一聲,那頭綠虎震聲咆哮,一個猛撲,竟躍過房頂,如一座小山一般壓下,張口咬向單嫣。道人還怕單嫣尋機跑了,從懷中抓了一團紅線扔到地面,口中念念有詞。紅線用奇獸心血浸染過,甚是靈異,聽得咒頌自動伸長繞匝起來,只不多時,已將胡不為家方圓百丈圍成一個網籠。

和尚嘆了一口氣,見眾人動手,也不能就此坐視,單掌側立成峰,放在胸前,口中念動六字真言。幾字念畢,左手虛抓成爪,片刻間已凝出一個巨大火球來,內中紅流翻卷,烈焰吐滅,竟已聚成實質。他見單眼話含玄機,頗有佛性。心中還在遲疑,不知該不該向她動手。

單嫣被一劍一虎逼得身形頓滯,吃力非常。她虧在身上負傷,行動極其不便。一舉一動都牽動傷處,直痛徹心扉。那虎猛惡的很,巨掌拍來,便是一陣狂風。粗尾甩過,迅捷兇險猶甚鐵鞭。一張血盆大口,咬合間腥臭可聞。俗說云從龍,風從虎,這虎威勢如此,當得一個風王稱號。更有烈陽真人的一支軟劍,陰狠毒辣之處,比起毒蛇還有過之而無不及,招招襲她咽喉、眉目、肚腹要害,委實難防。想不到這道人貌似粗豪,卻使得這般陰損狡猾劍法。若不是正在拼命關頭,單嫣早沉臉斥他卑鄙下流。

只片刻工夫,單嫣便已吃緊。雙手急忙合十,剛拍住了烈陽的襲向左邊的軟劍,那虎已覡空咬來,碩大的虎頭帶一陣猛風咬向她咽喉。單嫣無奈,放開了道士的長劍,急身縱躍到十丈外,雙手撐地,顯出真身來。

長衫碎裂,銀絲紛飛,裎身狐貍的絕美之態,動人心魄。她身上的傷處不能愈合,仍牽制動作。但化出真身后,單嫣已可從容使用法力。見那老虎四掌抓地,猛縱而來,激烈的旋風將雪粒刮得漫天飛揚,如幾樹飛舞梨花一般。這一縱越,直有十丈距離,威勢駭人。單嫣輕輕笑了一下,銀白的長發從身后一齊刺出,如槍如戟。惡虎嚇了一跳,識得厲害,空中頓形,‘蓬!’的掉落下來,踩得地上一個巨大雪坑。烈陽的劍適時扭曲而至,寒光頻動,不攖面目頭發,卻直取狐貍的肚臍。這道人當真老辣陰險。劍如毒蛇吐信,疾點過去。哪知單嫣長發有如鐵絲,由直而折,快速垂落纏住了劍刃。美妙螓首一甩,一股大力傳去,烈陽虎口劇痛,幾乎拿捏不住,趕緊又伸出左手抓住劍柄,奮力回奪,他的力量哪有千年狐貍的大,嚓嚓連聲,被單嫣拉得向前直行。急切間身體后仰,雙足插入雪中,在地上犁出兩道長長的深溝。

烈陽哪想到狐貍這般神勇,急怒之下,咬破舌尖,一口血噴到劍鍔處的太極圖案,喝一聲:“兵行烈日,聚火完神!”得了精氣的軟劍紅光暴漲,如一條極長的通紅火蛇,熾熱逼人,地面的雪被熱浪烤著,瞬間融化,騰騰的霧氣冒將出來。單嫣不意想這矮胖道人有這等真功夫,竟引動五行之火附到劍上,一頭銀發給燒著了,急忙放開。

烈陽得勢直追,火蛇改成長鞭,圈到單嫣身后要繞她腰部。他身經百戰,知道先機一得便不可放手之理,趁單嫣手腳忙亂時決意行出快招,將她勒死了事。

單嫣見著道人氣勢逼人,面覆寒霜,高高跳起,在空中挺直了身子,卻定住了。她舉起雙手環扣按在額上,口中吟哦起零碎語句。眾人都沒聽過這等古怪音節。胡不為看得一呆,面目發熱,趕緊低下頭看妻子的臉。眾人施展了高深術法相搏,他哪插的進去,這片刻間龍騰虎躍,各種道法施展開來,激烈之極。直讓他張大眼睛嘴巴,矯舌不下。

咒語念動極快,單嫣只吟了寥寥數字,在身前一尺處登時涌出一團藍霧,盡聚攏到她身上,頃刻間已將她身子包在一層淡淡的藍冰之中。此時鐵劍從下卷過,從她腿間一直纏到前胸頸脖。熱力發散開來,將單嫣身上的藍冰燙化,哪知這冰看起來極薄,卻很耐燙,劍上的熾熱并不能將冰層穿透。但聽哧哧的聲響中,濃密的霧氣激揚出來,倒將劍上紅光噴得黯淡了許多。

那枯瘦道人指揮巨虎再上,見青空子和那僧人仍空手觀望,怒喝道:“你們還干嗎?趕緊動手了!”青空子望他微微一笑,道:“貧道法力低微,便不妨礙諸位爭斗了。”向胡不為說一聲:“胡道友,日后有緣再見了。”轉頭走出院門,對幾人都不看一眼,徑自走了。那枯瘦道人氣急敗壞,大聲罵道:“叛徒!叛徒!青空子,有你的!”

和尚卻無這等魄力,伸了左手,火球脫鎖而出,帶一道焰尾沖向單嫣,到近前時,轟然炸開,火塊激射四散,巨大的沖力登時將單嫣轟得直飛開去。胡不為見單嫣吃虧,急怒攻心,大聲罵道:“以多欺少,你們好不要臉!”在屋里尋了些棍棒雜物,向幾個賊禿雜毛扔去。經單嫣救命勸解后,他早把她當成自己嫡親妹妹,見她負傷,自然關心。只是烈陽三人是何等人物,怎會把他的棍棒放在眼里,閃都不閃,木棒只飛到近前三尺,便被幾人斗法釋出的氣息擋住,掉落了下來。胡不為抓了一個草耙,揮動著幾次沖出門去,都被氣息擋在一丈之外,無可奈何,只好憑門詈罵。

和尚一加入戰團,單嫣登時狼狽,只半盞熱茶功夫,身上薄冰消退,已被老虎、軟劍和僧人的火球擊出多處傷口,殷紅的鮮血灑到雪地上,紅白分明,凄艷無比。此時那枯瘦道人的紅線已布成陣,圍得跟個大紅線團一樣,她也再無機會逃脫。胡不為看得心疼不已,偏又無能為力,生平第一次對自己痛恨起來,為何不學些高深厲害法術,保護親人周全。再看門外,單嫣正踢開虎頭,一揮手,手中散出一片淡藍的雪塵,剎那間凝聚成三只小小冰箭,向庭中三人擊去,三人不意想她在劍虎火球圍攻之下還有余力攻擊,見冰箭來勢如電,趕緊側身躲避,冰箭極快,突破氣息屏障,瞬間飛射到近前了,卻似乎有大力猛然扯下一般,突然急墜下來,落到地面,只聽‘呼隆—呼隆—’的怒響,三人腳下的雪地如風振林濤,驚瀾拍岸,登時象浪潮一般起伏波動起來,厚積了一冬的雪層盡碎裂飛飚開了,以和尚三人為圈心,層層起落接迭,一波一波激蕩出去。胡不為家的石墻被雪濤拍上,登時坍塌,磨盤大的石塊直滾落到院外數丈遠距離。

三只小小的冰箭竟然有如此威猛氣勢!和尚與呢枯瘦道人駭然相顧,也不知這狐貍精是不是出手相讓,冰箭只落到三人腳下了,看這般威力,若是讓它碰到了身體,每人便是再多十條性命怕也全給弄死了。心中顧慮,出手便有些謹慎遲疑。

“兩位道長和神僧還不肯放過小女子么?!”單嫣粉面含霜,兩條秀氣的眉毛已經豎起。避開了烈陽當面搠來的一劍,嗔目喝道。這短短一日間她屢遭阻撓,早已心情郁憤。又深恨不能及時趕來救得趙氏性命,正自痛悔難過不已。這些道士和尚偏放著真正為禍的妖怪不除,卻盡跟自己作對,全然不明是非,出手還狠毒非常,饒是她性情溫婉良善,這時也不由得動了怒氣。

那烈陽真人一點時務不識,渾不以狐貍精手下留情為忌,只遲疑了片刻,便又重整神氣,運轉長劍斬劈她的后頸。一條黢黑的鐵劍帶著火焰,象條游蛇一般靈活閃動,盡望單嫣的下腋、腰眼、膝蓋等難防之處點鉆。單嫣身手不便,不住咬牙退后躲避。和尚與道人對望一眼,雖不出手,卻也不阻止烈陽行動。兩人都存著一般心思,都想讓烈陽跟這狐貍精斗法,或許一個意外便將她殺了,如此,兩人即不用背負恩將仇報之名,被妖怪饒恕性命的丑事也會變淡一些。

單嫣憤怒已極,萬料不到這幾人竟然如此人性全無,自己手下留情,他們不存感激也還罷了,卻又變本加厲向自己攻擊。道家教義有‘仁’‘義’‘憫’‘慈’之說,佛門也有愛護眾生的訓言。這幾人徒披了一身化外人的衣裳,行事卻連平常人都不及。如何不教人齒冷?當下勉強拖動殘軀左右避讓,不住退卻。烈陽的劍上聚著他的真元靈火,威力非同一般,她也不敢輕視。

黑道人與和尚卻到一邊負手觀望去了。那頭綠虎卻趴在道人身邊,眉吊惡氣,睜著一雙金黃眼睛看向她。單嫣心中著急,看見胡不為拿著一支草耙在屋中叫罵,想找出路來幫助自己,只是被烈陽的氣息隔住了,跟只沒頭蒼蠅一般團團亂轉。而且經過這一番酣斗,自己早間被符法擊穿的傷口又流出血來了,左腿和后背如被烈火炙烤,又辣又熱,錐心的刺痛在毛孔間傳遞,苦楚難過之處,如諸多大刑同時加身一般。

忍無可忍,心中涌出殺機來,嬌斥了一聲,颯然后退丈余,一手握拳,拇指外翻,向天做了個手訣,口中大聲喊幾節單音‘寧’‘破’‘耶’‘奪’‘智’……剎那間,‘鏘!’的一聲金鐵交鳴,六只銀色的飛鈸憑空出現在她身側,邊緣鋒利之極。單嫣也不動作,六只大圓利器自飛卷直去,外面三人連同胡不為哪看的清來勢,眼花繚亂,只見六條白練天上地下嗖嗖穿行,巧女穿梭一般,不時貼著雪地掠過,鏟起一排巨大白潮,劈頭蓋臉向烈陽拍去。只幾個來去便將烈陽真人埋成了烈陽雪人。烈陽早顧不得攻擊妖怪了,見幾朵飛盤寒光凌然,又激射極速,收了劍,右腿盤左膝上,雙手反扣守住頂門,擺了個魁星踢斗姿勢。念動護身咒護身,免得被劈成兩半或者四半。雖然被劈完后變成四臀四臂,聽來與三頭六臂差相仿佛,似乎也相去不遠,而且八支對九支,也不過少了一臂,還甚工整對仗,但為保江湖上日后不出現烈陽一塊或者烈陽八坨等等有損他老人家威名的神奇稱呼,這等好事可還是萬萬嘗試不得的。

黑道人跟那和尚勃然色變,看見飛鈸縱橫來去,盡在烈陽的身前身后數掠過,烈陽的衣衫被護身咒引動的真罩護住了,看來還不如何翻動。只是每次銀鈸盤過,咻咻聲中,地上的雪塊卻被勁風高高卷起,揚成濃密塵霧,久久不散落下來。

此時勝負已判,烈陽自在雪中入定了。只有等死之功,再無還手之力。單嫣也不想傷害這固執道人,舞鈸片刻,見三人噤若寒蟬,已收功效。料想他們識得厲害,再不敢不自量力來擾襲自己了。當下把鈸收了回去,寒著臉問院外的一禿一毛:“道長,神僧,還要將小女子留下么?”二人都低了頭看腳尖,似乎腳上長了什么有趣之物。

單嫣再不理會他們,一瘸一拐走到胡不為旁邊,道:“不為哥哥,我要走了!你自己好好保重……你的釘子我從那幾個壞人手上奪回來了,埋在你門檻下,你……日后若還有緣,我們再見罷。”短短一日間兩次劇斗,她的法力幾損耗殆盡,加上身上受損過巨,她已只能勉力支撐。若不能盡快找一處僻靜的靈地調息功課,只怕元氣難以盡復。只是,半日短聚又行將長別,日后何時才能再見到這個從小維護她的可親大哥?兩人是否從此就天各一方?她心中情思千結,有千言萬語,但卻只字也說不出口。

胡不為見她裎赤而來,心中微覺尷尬,一雙眼睛左右四顧,不知放哪合適。但一瞥間,看到單嫣眼中哀婉凄涼的神色,不由得心頭大震。這副表情何其熟悉,雖然妻子兩次去世前都沒跟他如此訣別,但在他心目中,已自動補全了妻子臨死前凄怨留戀的表情,便是單嫣刻下這副憂傷痛苦之色,諸多不舍、悲哀和眷戀盡在盈盈的眼波中了。一時心中恍惚,哪辨得眼前人是單嫣還是愛妻趙萱,朦朧間,似乎看到趙氏正滿眼哀絕看著自己,內中有多少蝕骨的柔情和相思,便在這剎那亦如永恒的瞬間,他什么都忘記了,只知道妻子在跟他道別,就要離開他。

“萱兒!你不要走!”胡不為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叫道:“你不要走!”。單嫣心情激蕩,卻只能苦笑,輕輕掙開一手,又捋下胡不為的手掌,低下了頭,長長的睫毛覆下,兩顆淚悄無聲息滴落下來,滴進土中了,洇開,消失不見。

“不為哥哥,你……保重——啊!”最后一句陡然拔高,與之前兩句渾不相稱,胡不為驚醒過來,看著單嫣猛的睜圓了雙目,面上有痛苦之色。下看時,卻見她胸前正中如長了肉刺一般,皮肉鼓起,一截烏黑的劍尖穿透出來,鮮血跟著滲出,頃刻間便將她雪白的前胸腹部染得濕漉漉的一片殷紅。回頭看時,卻見烈陽站在兩丈開外,持著一把黢黑鐵劍,刺入了單嫣左側肩胛骨,卻當胸穿透出來。原來他身在罩中,神志還清明。見單嫣收了銀鈸來跟胡不為話別,趁她傷感分心,立下殺手。沒想到單嫣往時心思縝密,但在跟胡不為分離之時竟然如此神魂不守,一擊之下果然得手。當下大聲歡呼:“哈!妖精!你去死吧!叫你折磨老子!”適才單嫣的飛鈸在他身邊來去如電,他心中深以為懼,所以有‘折磨’之說。

單嫣嘴角流下血來,心中憤怒已到極點,張圓了雙目看向烈陽,一字一頓說道:“你—好—卑—鄙!”一手虛托向天,喝道:“金鉞前導,雷鼓后轟,冰石參法,千里協同!”一大口血沫噴了出來,便在此時,她掌中油然生起一片明亮之極的青白葉片來,在掌心悠悠翻轉,青白的光芒耀如暗夜明燈,映得偏房里面有如白晝。烈陽哪容她施展法術,當下咬牙奮力一扭,掌中劍蛇翻騰開來,將單嫣帶得凌空翻了一個圈,脫離了劍尖,‘碰!’的撞到墻上。掉到地上來,血滴紛飛。胡不為目眥欲裂,撲上前去,抱住單嫣嘶聲大喊:“嫣兒!”見她面色白極,眼中神采漸漸消退,掌中的青葉光焰也漸漸轉淡了。單嫣眼角滑出一滴淚,凄然道:“不為哥哥……看來……看來真的要……走了。”眼中變得決絕,手中葉片也越來越明亮。

便在此時,烈陽的蛇劍吞吐又到,只是胡不為擋在身前,只刺入了單嫣的肩頭。烈陽雖然憎惡妖怪,到底還是修道之人,自以維護天道為己任,見胡不為是無辜之人,也并不想傷害他。只叫道:“喂!臭小子趕緊讓開!讓道爺殺了她!”他年紀比胡不為要大,但稱人為臭小子,殊不禮貌,只是他原本就是這等鹵莽粗暴脾氣,若不如此說話反倒令人奇怪了。

頃刻間,單嫣面上神色數變,一會決絕非常,復又平和。幾次以后,終究還是忍住了,慘然嘆息,搖搖頭,低聲說一句:“萬物為銅……你逃不開的。”手臂一振,青葉子向門外雪地飛去,落在幾人站立的十余丈之外。單嫣長長出一口氣,在胡不為懷里闔上了眼睛。

烈陽早搶上來,擰了劍還想在戮她身體,胡不為勢若瘋狂,分開雙手,抱住他的雙腿拱頭往門外直推,道人不及防之下被推了個趄趔,勃然大怒,喝道:“你被妖精迷惑,到此時還執迷不悟!”揚手就想給胡不為一個耳光,哪知話音未消,猛聽見院外暴雷頻閃,十數條青藍的電光從天頂豁然下劈,震得耳朵再聽不著東西。滿屋諸人駭然變色,抬頭上望,卻見院外天空亂云如墨,聚得烏黑一片,雷光劈完,天上降下無數巨大冰雹,大者如飯鑊,盡砸在方圓十丈的土地上,土地隆隆震動,人人站立不穩,都跌坐下來。這才知道,單嫣直到臨死,仍不肯向他們釋放這可怖法術,寧可當場殞命。其心之善,可見萬一。

胡不為見片刻間這可親的妹妹又被人害死,只被雷光冰雹震驚片刻,又狂怒起來,在屋中尋了掃把簸箕之物,奮力擊打眾人,他筋骨極弱,這些東西只怕是連病鼠都砸不死,如何傷得幾個修術之士。見三人輕易躲開了,心中更是憤恨,也不多想,從懷中抓出一把土符來,向前一扔,口中念動沉土咒“山神土地,持槌將軍,騰天倒地,驅石奔云,隊仗千萬,統領神兵,開旗急召,不得稽停,聚土沉表,百地傳聲!急急如律令!”十幾張黃符在空中燃成火花,消散不見。屋內屋外的地面卻同時震動起來,土墻上壘的石塊,掙脫灰泥,咚咚砸落。胡不為見沉土咒有效,當即喝一聲:“起!”登時,數百個土饅頭洶涌而出,沖破雪層鼓突出來,卻比他以前號令的土包要大上數倍。

只是饅頭再大,也還不能傷人,一個圓圓的土包從烈陽腳底起來,將他頂了上去,登時顯得比另兩人還高。烈陽莫名其妙,喝問道:“你干什么!”跳了下來,向他怒目而視。也不屑跟他動手,轉頭走過去,檢看單嫣尸身。胡不為施術失敗,大感泄氣,又覺悲痛,見道人到單嫣的尸身旁邊似乎不懷好意,又沖了過去,罵道:“賊道士!狗道士!她都死了你還要如何!你滾!”他明知自己不是幾人對手,便再攻擊也是枉然。于是便逞口舌之利,惡言相詬。

烈陽牛眼一翻就要發作,但自重身份,又不想和他一介蠢民同樣見識,確認單嫣斷了氣,脈息盡絕,知道已經死透了。重重哼了一聲,出門到院外去了。

胡不為眼淚汪汪,半攙起單嫣,輕輕搽拭她臉上的血跡。“嫣兒,你怎么這么傻,為什么不快點跑開了……為什么不用法術砸死這幾個賊禿雜毛!”他嗚嗚痛哭,口中不擇言詞。兩名道人聽見,忍不住齊聲喝罵,怒目看他。和尚卻轉過禿瓢腦袋。胡不為罵了幾句,除下衣衫蓋住單嫣的尸身。她雖已死去,但總不能讓她當著許多人面赤身露體。心中悲怒難抑,再轉頭時,卻見烈陽正用長劍挖他正屋門檻。當下跳將起來,喝道:“你干么挖我家門?”烈陽傲然道:“狐貍精將東西cang在此處,我當然要挖來看看。”也不理會胡不為阻撓,只挖得數下,一支手臂長短的褐色鐵鞭和鎮煞釘顯現出來,又有幾個烏黑的瓷瓶,兩張烏黑似革非革物事,還有一面白玉牌,那正是單嫣從兩個黑衣人身上拿回的。道人喊了一聲:“枯蝶鞭!果然是她害死我徒兒!”從坑中取出鞭子,望空一抖,一陣白光閃過,數百只灰褐色的蝴蝶從光中飛起,直向天空飛去,去勢極速,頃刻間變成米粒大小點,又消失不見。烈陽咬牙罵道:“該死的狐貍精大話欺人,胡說什么狗屁銅爐銅丸,裝的一副菩薩心腸,原來還是害死了我徒兒!”向著單嫣尸身方向啐了一口,將鞭子放到懷中收好了,又想去拿鎮煞釘。胡不為一見,趕緊撲上去,將身子伏倒,用胸膛擋住了洞口。急道:“這是我的!你不能亂動!”烈陽乜了他一眼,見左右一僧一道看著,也不好相強自墮身份,便說道:“我只想看看是什么東西,又不會搶了你的,這么擔心干嗎?”想想覺得不能自圓其說,又補充道:“老子觀中寶物多的是,又怎么會看上你的破銅爛鐵。”這句此地無銀三百兩登時引來三人側目。

另兩個出家人檢查過后,確信狐妖已斃命,只呆了片刻便一同走了。留下胡不為和一個孩子,以及四具尸體留在當地。此時天色入晚,已有零零落落的雪花掉落下來。村中并無閑人走動,加上胡不為家位置偏僻,這一番打斗倒無幾人知覺,便是聽到響動,也當是誰家著急過年放的鞭炮了。胡不為回到房中,將單嫣的尸身抱到墻邊和趙氏并排躺著,憂憤傷心,又感念狐貍精恩情,自不免又一番涕泗縱橫和自恨自悔。

唏噓既已,便又愁上心頭。這許多尸身后事他可無法自理,須得找人幫忙才行。當下搽淚站起,繞過院墻走到單枕才家敲門。哪知才到門前,卻見一只巨大銅鎖當門鎖住,單枕才和蓮香早到鄰村丈母娘家過年去了。胡不為心中惘然,大感失望。面臨如此大事,這個兄弟卻不告而別,真令人傷心。他卻不知,早間他一家被黑衣人殺害過后,蓮香便死活拉著單枕才遠遠逃開,再不向后一顧。單枕才架不住妻子的厲聲恐嚇和百般威逼,終于拋掉兄弟之情,決然而去。

二十多年親如骨肉的異姓兄弟,感情竟然如此不堪推敲,還遠不如一只異類狐貍精來得真心誠懇,如此際遇,豈不令人嘆息傷心?

耳中聽見兒子聲嘶力竭的哭叫,胡不為心思愈煩。滿面愁容回到臥室,抱起了小家伙,見實在沒有可以讓他入口的東西,倉促只得將指頭放入他口中了。孩子餓得狠了,哪知是詐,當即含了不住吮吸,咂咂有聲,待得少停,發現并無物下肚,仍又咧開小嘴大哭。胡不為無奈,只好抱他起來,想到村中找一個有奶水的農婦喂他。

此時門外早就紛紛揚揚,鵝毛大雪落將下來,望空中看去,綿綿密密的白色碎絮從天幕飄下,無聲無息落到村中各處。遠處隱有零落的鞭炮聲音傳來。那是孩童在放煙花。原來,現在已近除夕啊。這家家喜慶祥和的年關大節,親人團圓之日,他胡氏一家卻家破人亡,只余凍餓侵襲的父子,一人饑餓哭叫,一人惶惑憂煩欲死,如此絕悲絕哀不幸事,重墨難書。

直過了兩個時辰后,胡不為才從村東的吳竟德家中回來。吳竟德夏間得子,他的妻子奶水豐足,又一向敬重胡不為,見他深夜求哺幼兒,極肯幫忙。小嬰兒吃得直打奶嗝,心滿意足睡去了。胡不為百般道謝,望家中回來。見兒子吃得喜樂,他也郁悶稍紓。

但走到村中后,腳步越來越沉重。家,那還能稱是家么?沒有親人了,沒有人再跟他說話。偏房中只有四具尸體。家中冷冷清清,他還回去干嗎?胡不為停住腳步,癡癡的想,大雪落下,登時將他衣衫頭巾和眉毛都覆上一層白綿,他心中冰冷已極。

嬰兒被雪片撲到臉上,細細哼了一聲。胡不為才驚醒了,帶一腔凄涼慢慢走回家中,風如刀剪,颼颼過耳。院子里水缸上覆著雪,洗衣的木桶翻倒了。偌大的一片庭院沒有一絲人氣,窗格里一片黑暗,兩個時辰里,房中的蠟燭早已燃盡熄滅了。庭前兩只沒有點亮的大紅燈籠,在雪地反光下看來有些蒼白。旋風夾著雪花吹過,燈籠吱嘎搖晃。

這是人間大喜的除夕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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