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勛爵閣下，你……沒感到胸悶？”杰基爾博士一臉詫異地移開了聽診器。

從聽診器探查下來的心跳速度遠快于正常心率，但亨利勛爵除了體溫微微升高外，并沒有更多的癥狀。

“除了肚子仍舊有點餓以外，還覺得有點熱。倒是沒有胸悶。”亨利勛爵躺在躺椅上說道。

“有點不對勁。”柯南醫生對友人小聲討論道，“我剛才檢查了一下，本以為勛爵眼白上的紅色是血管破裂或者變形導致的內出血。但仔細觀察下來，并不是血液，反倒像是眼白本身變質成了某種紅色物質。”

“心率異常但沒有胸悶，食欲異常以及體溫輕微升高……可能是某種沒見過的寄生蟲感染。我先用百分之四奎寧水混合繡線菊粉末讓勛爵發汗，你做進一步檢查？”杰基爾博士迅速做出判斷。

“勛爵這種情況未曾聽聞，我只能先配置點消炎液試試能不能消去紅斑。等你確認是不是寄生蟲的問題才能做下一步檢查。”柯南醫生眉頭緊鎖說道。

一旁坐著的道連心不在焉地把玩著一件仿埃及風格的銀質燈座，是杰基爾家的裝飾品。見兩名醫生似乎做完了檢查，開始瓶瓶罐罐地配置起了藥劑，道連出聲詢問：“先生們，亨利的情況如何？嚴重么？”

“好消息是勛爵閣下的紅眼問題并不是血管破裂或者變形導致的。”柯南醫生解釋說，隨后補充了一句，“壞消息是他的紅眼問題可能是某種未知的寄生蟲導致的，治療眼睛并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杰基爾博士在瓶瓶罐罐中邊調制邊接話道：“我先用藥水讓勛爵閣下出汗，然后做腹部檢查，決定后續用什么性質的藥劑。讓你們在我家多呆一會兒了，格雷先生。”

道連點點頭，繼續觀察起來手上的這件埃及風裝飾品。在場的兩名醫生都是專家，自己這個外行可不能打擾到他們的治療。

幾分鐘后。

亨利勛爵接過一杯藥水，張口服下，可藥水剛進入他的喉嚨，整個人卻猛地抽搐了一下，然后肉眼可見地喉嚨劇烈痙攣，吐了出來。杯子也摔在了地上。

他一只手捂住喉嚨，一只手按住肚子，顯得非常難過。柯南醫生驚訝地張著嘴，眉頭緊皺。杰基爾博士非常緊張地掏出手絹幫亨利勛爵擦去水跡，問道：“勛爵你現在哪里不舒服？抱歉，我，我沒料到您對奎寧水，或者繡線菊嚴重過敏。”

喘氣了一會兒，亨利勛爵擦去額頭上的冷汗，擺擺手對杰基爾說道：“哦，不是你的錯，博士，我可能真的是病了，剛才喉嚨一碰到藥水就不知怎的極度惡心，實在沒控制住。很抱歉浪費了你的藥。”

盡管面帶菜色，亨利勛爵仍保持著優雅。

“哎……我現在倒是覺得有點胸悶了，博士你不介意的話，我想去透透氣一會兒，稍作休息再繼續接受治療。”亨利勛爵撐著躺椅起身，道連緊張地上前攙扶著他。

杰基爾博士點點頭，轉身去和柯南醫生小聲商量起了病狀。

道連攙扶著亨利勛爵，兩人走到陽臺旁。倫敦深夜的冷風吹來，煤油味比起白天稀薄了不少，此刻空氣確實是新鮮的。

亨利勛爵手肘倚靠著陽臺欄桿，深呼吸，似乎好了許多。湛黃的月光下，遠處霧氣朦朧中的煤氣路燈飄朔迷離。

“啊，倫敦的氣息，二十年前就是此味，未曾改變。”亨利勛爵起了興致，用仿佛念十四行詩一樣的口氣吟誦道。

道連輕笑了一聲，“亨利，你在倫敦住了這么多年，當然已經喜歡上了這里的氣味。但五十年前，一百年前，倫敦可沒有這么濃烈的蒸汽與煤油味。”道連略帶惡作劇性質地抬杠說道。

“啊哈，道連，所以我希望二十年后，倫敦依舊是這種氣味。多么來之不易的氣味啊！古人哪能享受到今人利用蒸汽機與煤炭創造的舒適生活呢？”亨利勛爵也笑了，倚著欄桿，望著天上的明月說道。

“那五十年后，一百年后呢？倫敦還會有你喜歡的氣味嗎？這美好的一切會恒久不變么？”道連也跟著友人欣賞起了月亮，繼續抬杠問道。

“……”

沉默，長達一分鐘的沉默，亨利勛爵這次沒有立即接話，在道連的印象中，這還是自己頭一次看到友人如此的沉默。

接著，亨利勛爵望著月亮，對道連惆悵地說：“道連，雖然不想承認，但這個世界上沒有什么事物會是永恒不變的。倫敦的這種蒸汽與煤油的味道遲早會散去，所以我才更珍惜此刻的享受。”他頓了頓，“就像你……你的美麗，你的氣質，你的青春，你獨有的那份特質，是多么的令人著迷。還記得那天，巴茲爾完成你的畫像時，我對你說的話么？”

“……記得。”道連回答道，此刻，自己內心隱隱地感覺到了一種不安，卻找不出來源。

“所以在你還擁有青春的時候，好好地感受它，什么都不要怕……”亨利勛爵的聲音變輕了一點，就像是怕打擾到四周的霧氣一樣，“如同我珍惜此刻倫敦的氣味一樣，珍惜你的青春，享受它，不論好壞…….因為…….你會改變（You will change）。”

”亨利，我……“道連聽友人的這番教誨，內心感慨萬分，終于，鼓起勇氣，說道：“實話實說，我可能受到了魔鬼的祝福，也可能受到了上帝的詛咒，我發現，時光與其它事物在我身上留下的傷害，都被轉移到了那副畫像上，我想，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不會改變（I won’t change）。”

像是聽到了非常有趣的發言，亨利勛爵突然輕輕地，用比之前還要輕的聲音笑了幾聲，閉著眼睛看向道連。

道連也看著亨利勛爵，友人的臉上此刻顯露出疲憊的神色。

“哈哈，道連，你會改變的，沒有誰是不會改變的，美也許會永存，但欣賞美的那顆心會慢慢地變化，或變得高尚，或變得邪惡，或變得堅貞，或變得墮落…..”

“道連，無論你如何改變自己，享受自己的人生，享受它！”

亨利勛爵的話語聲，既高昂，也疲憊。

道連點了點頭，“我會的。”

友人閉著眼睛，看起來很困倦的樣子，道連又擔憂地問道：“亨利，你是犯困了么？我扶你進屋，和博士他們說一聲，讓你睡幾小時再繼續治療。”

道連拍拍亨利勛爵的肩膀，亨利勛爵像是突然從睡夢中被驚醒，睜開了眼睛。

完全通紅的眼珠，已不見一點白色，瞳孔中更是泛出猩紅深邃的倒影。

道連感覺寒毛豎起，面前仿佛低伏著一頭野獸。而霧中不知多遙遠的街區外，似乎傳來了某種動物的吼聲。

自己明白了，友人已經不在面前了。

然后，道連被重重地打飛進了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