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太平天國運動（1851—1864）是世界上最糟的一場內(nèi)戰(zhàn)?？缭介L江流域各省的旅行者們，在那曾經(jīng)人口密集的各地連日所見的，卻是腐爛的尸體、冒煙的村子以及被遺棄的家犬。寧波已經(jīng)變成了一座“死人之城”：50萬百姓消失了，河道里“滿是死尸和臭氣沖天的污穢”。連續(xù)15年的屠殺和饑荒，讓中國喪失了約一兩千萬條人命。

內(nèi)戰(zhàn)的損耗超出了人們對歷史的想象，甚至更糟：這位歷史學家，他不好意思地承認自己很像福樓拜筆下《淳樸的心》（Coeur simple）中的主人公，對這場大屠殺本身毫無興趣。的確，太平天國運動之后荒蕪接踵而來，這時期可以說是對馬爾薩斯人口論的一個增補：那些地區(qū)在之后的修復期里得以喘息而重振。但這并非我們一再關注這場起義的原因。這位歷史學家之所以受其吸引，是因太平天國運動在中國歷史長河中成了一道分水嶺。從線性走向看，這個民族的近代史，正是從這些動亂歲月里開始的。首先，帝國分裂成地方勢力，然后清王朝衰弱，被推翻，最后出現(xiàn)軍閥割據(jù)。然而，我們一旦接受這個歷史線性下滑走向，混亂便隨之產(chǎn)生：起義是一個歷史階段的結(jié)束，還是另一個歷史階段的開始？太平天國運動不過是中國農(nóng)民歷來造反的一個新形式而已？抑或是，它蘊含了各種新生力量，將在未來的年代里塑造并改變中國？

說中國沒有變化顯得很不入時。于是我們?nèi)员M力在王朝更替類型上做區(qū)分，要不就是強調(diào)除政治以外的社會長期性發(fā)展。然而，朝代循環(huán)的的確確存在——只要看看儒家史學者對它的描述，以及那些不識字的農(nóng)民們就知道了，他們相信每一個朝代最終都會遇到大難時刻，而那時天命會授權(quán)于一個新朝代的建立者。于是乎，原來如此，將來亦如此：在可預見的未來，盡管會有不同，但沒有任何進步可言，而是一系列的循環(huán)、重現(xiàn)、重復。

這種對中國歷史想象的老生常談，隨著西方入侵亞洲而被打破了。古老的循環(huán)論一下子變成了一種線性論。雖然清王朝很可能顯現(xiàn)出了朝代衰敗的各種常有征兆，但相對儒家王朝（而不是一個具體朝代）概念的潰散來說，這個傳統(tǒng)的衰敗意義就顯得遜色。中國已不可避免地卷入了全球史中，史無前例。

在歐洲文藝復興之前，我們沒有世界史，也沒有全球史。對許多人來說，根本沒有全球一說。歐洲、中東、非洲、亞洲、美洲——每一處都被湯因比(Arnol.J.Toynbee)稱為“明白易懂的歷史單元”。這其中有互動，甚至有碰撞——地中海世界便是最著名的例子，但它們的歷史均自成一體。羅馬帝國派往漢朝的“使者”們，甚至還有去唐王朝的希臘人和阿拉伯人，他們都是在另一個時期，去另一個地方、另一個世界的旅行者而已。僅僅在蒙古人統(tǒng)治時期（1280—1367），中國和地中海之間才有了真正的橋梁。而明朝實際上卻又割斷了那個連接。到了18世紀，這個東亞最大的地域勢力從政治和形式上都自我封閉為一個行蹤神秘的世界。所有來自這個文明以外的人們，對它來說均屬蠻夷，不值一瞥，更談不上懼怕。

然而，就在這段忘卻中，一個新的全球歷史正在形成。比如，對一位歐洲船長來說，駕駛一艘裝載了香料和絲綢的貨船，在海上航行25,700公里，已是可想象的事了。隨著時間的推移，更能想象的是，英國或荷蘭巨輪上的押運員已經(jīng)能夠在相隔半個地球的距離外，來操縱一些地區(qū)了。克萊武（Robert Clive）在普拉西（Plassey）的勝仗，展示了人類發(fā)展的一個新階段：被歐化了的“第三世界”。

亞洲天亮，墓碑出現(xiàn)，

什羅普郡人的名字可見；

尼羅河潮水泛濫，

塞文人的尸體被淹。

如是，歐洲本體已經(jīng)開始變化。到了1768年，哈格里夫斯（James Hargreave）的珍妮紡紗機和阿克萊特（Richard Arlwright）的多軸紡織機組合，已在英國被用于棉織。過了不到15年，考特（Henry Cort）發(fā)明的攪鐵法，提高了生鐵冶煉技術。到了1835年，甚至連法國落后的冶金工業(yè)的生鐵產(chǎn)量都達到30多萬噸，而克虜伯（Alfred Krupp）已經(jīng)為他的煉鋼廠引進了蒸汽機。是好是壞我們姑且不論，世界正在經(jīng)濟上變得異于往昔，工業(yè)上日益更新。

然而，中國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遠離著這場人類革新演變。她越長久地保持孤立，當這個最后的、龐大的、獨立的歷史單元的文化禁錮被粉碎時，她所受到的震顫就越強烈。那突如其來沖擊的劇烈程度，已眾所周知——林則徐主持的虎門銷煙，首次海戰(zhàn)，英國的進攻和封鎖，簡言之，鴉片戰(zhàn)爭（1839—1842）使中國的大門被打開。

現(xiàn)在，兩個進程，內(nèi)部的與全球的，匯合起來了，甚至混為一體。隨著歷史氛圍的演變，記憶猶新的事件被注入新的難以辨認的含義。一種慣常的衰敗跡象，可能預示著徹底的變化。于是亂作一團，甚至在今天，人們對太平天國運動的革命意義仍吃不準：是反叛還是革命？屬傳統(tǒng)型的還是全新的現(xiàn)象？

近代史學家們主要采用了四種觀點，來證明太平天國運動者并非僅僅在形式上略不同于傳統(tǒng)盜賊的土匪。

第一種假設是馬克思主義的簡化式，它堅持認為：西方經(jīng)濟帝國主義導致了開埠后一個新勞工階層的產(chǎn)生及因鴉片戰(zhàn)爭而失業(yè)的茶運船民階層的形成。正是反叛者流氓無產(chǎn)階級(Lumpenproletariat)的背景，使起義具有原始革命的性質(zhì)。

第二種觀點基于最終平定了起義的士紳階層的角色。以往，士紳階層面對起義總有選擇余地，他們可以支持執(zhí)政的朝廷，也可以與有望成功的起義領袖達成某種合作，以圖自身登上皇帝寶座。但這次，太平天國運動攻擊了儒家士紳們廣為接受的現(xiàn)狀，使他們沒有任何選擇余地。僅出于自身保命，他們不得不選擇支持日漸衰弱的朝廷，而非站在威脅著社會傳統(tǒng)的革命運動一邊。

第三種觀點最微妙。它認為，承認太平天國天王的合法性，意味著對一種新式統(tǒng)治者的認可。洪秀全和他的追隨者并非認為清廷失寵于萬能的天命，而是他們接受了一種新的超凡而合理的萬能源泉，即天堂里的上帝，它取代了儒家的王權(quán)概念。

最后一種觀點代表了許多人的想法。他們認為公有財產(chǎn)制和千百年來的農(nóng)民造反代表了一種新型的、異國式的烏托邦，而它只能存在于洪秀全的基督教經(jīng)書里。

顯然，針對這每一種觀點，都有相對的反駁。馬克思主義者們被告知：所謂的流氓無產(chǎn)階級，無非是中國傳統(tǒng)說法中的“無業(yè)游民”而已。而第二種有關士紳們的論點，遭到支持太平天國的學者們的反駁。也有人指出：在不夠具體了解地方反起義勢力的情況下，不能如此籠統(tǒng)地一概而論。對第三種觀點持反對意見的人認為，把王位在天意和超凡性上做比較，只適用于起義最后的朝代成形階段，且是基于狹隘的哲學分析上，這類分析忽視了太平天國統(tǒng)治的傳統(tǒng)性一面。最后，有人認為，洪秀全的烏托邦并非源于《圣經(jīng)》，而是來自于本土的儒家神秘的公羊派傳統(tǒng)。

簡言之，盡管大家都同意，弄明白太平天國運動是理解中國近代史的前提這一點，但在對它的定性上，卻很難達成共識。其所以如此，用馬克·布洛赫鑒別法看，部分原因是，在導因和條件之間存在一片混亂。明顯的是，中國南方的動亂由于鴉片戰(zhàn)爭而惡化、發(fā)展。同樣明顯的是，西方的沖擊“左右”了它的發(fā)展形勢。無論哪種情況，對太平天國運動根源的探究，都會在時間上把歷史學家拽入往昔，在空間上則將他引向東方，引向鴉片戰(zhàn)爭后20年間的廣州，去面對那場動亂和沖突的嚴酷。

大家都很熟悉廣州。關于這個城市作為中國和歐洲交接點的角色，已有詳盡的研究。外國人的商館、城里的公行、總督，所有這些，游記、國家檔案、外交史都向我們介紹過了。然而，在所有這些錯綜復雜的商業(yè)和行政構(gòu)架中，在那動蕩的年代里，一個巨大社會在中國南方的匍匐著，它在萌動。學者們對中國軍事感到不安，地主們組織起團練，佃戶們紛紛參加秘密社會，各宗族則為了瓜分財富和權(quán)力而互相爭斗。總之，在官方版歷史的表層下，涌動著民眾的畏懼、民眾的希望、民眾的運動。

當然，這些并不代表兩個不同的世界。在這類地方史和民族、帝國或世界歷史之間，向來都很難劃出清晰的界限。然而，說到底，難道不正是這個融合，而使這個時段、這個地方，變得更加有意思嗎？中國村民向一個英國人投石，帕麥斯頓（Palmerston）子爵三世在倫敦大怒，白廳向北京施壓，廣東的一個農(nóng)民被斬首。地方上發(fā)生的事件來來回回穿梭，編織著世界歷史，中國變了。

于是，最終，對太平天國運動源頭的追尋，變成了另外一種研究，變成了一個新的歷史單元的解析：廣州，廣東，中國南方，它們本身自然都內(nèi)在地互相連貫。

讓我們進入地方史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