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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元里:愛國主義政治(1839—1841)

第一章 三元里事件

虎門沙角長城堅,元帥氣傲自云賢。

黑夷卷席入平地,炮火夜落城樓前。

苦戰身死關將軍,坐視不救誰能憐?

廣州婦女哭向天,白骨遍地群羊眠。

孫衣言引自阿英編《鴉片戰爭文學集》,1957年。

1841年春,中國與英國在巨大的廣州港對峙。這場因談判失敗而引發的鴉片戰爭,已進入了第二個年頭。該年1月中,英國人對虎門要塞再次發起進攻,這讓中國方面丟失了兩座炮臺,大部分艦艇覆沒,五百來名將士戰死。知道除了談判停火之外已別無他選,滿人琦善與義律簽訂的《穿鼻草約》(1841年1月20日),把香港割讓給英國,同時還得賠償600萬銀圓,并讓英方擁有直接與廣州中國高級官員通話的權利。雖然北京和倫敦都不滿意這個結果,但英國全權代表義律仍竭力維持了中英雙方草約的承諾,直至因中方新一輪的防御措施而導致了2月26日英方的再次進攻為止。

欽差大臣琦善被皇帝好戰的侄子奕山取代。于是,開啟了又一輪無結果的談判開始了。這期間奕山的副手楊芳力圖按照道光皇帝的命令消滅夷人,結果卻是虎門要塞再次被敵方占領,老提督關天培慘烈犧牲。越來越不耐煩的英軍正在逼近廣州城。1841年3月18日,英軍占領了外國商館。面對威逼,廣州的清朝官員們不得不答應恢復與英國通商。關于這些事件,可靠的記錄如此之多,無須一一注釋出處。我所參考的資料包括:H.B.Morse,The International Relations of the Chinese Empire:The Period of Conflict,1834-1860.Shanghai,1910,chap.10;E.Holt,The Opium Wars in China,chap.9-10;蔣廷黻:《琦善與鴉片戰爭》,《清華學報》,1931年10月,第6卷第3期,第1—26頁;蕭一山:《清代通史》,第2卷,臺北,1963年;W.H.Hal.and W.D.Bernard,The Nemesis in China,Comprising a History of the Late War in That Countrywith an Account of the Colony of Hong Kong,pp.79-161;F.17/46(“1841,China,from Captain Charles Elliot,A.R.Johnson,and Robert Morrison”);F.17/48(“1841,China,March 25-August,from Plenipotentiaries”);W.1/461 (“China,Hong Kong and India,1841:Military”)。3月停戰,接著是英方嚴密監視和蟄伏的兩個月。清朝官員們全力修整被擊破的防線。琦善曾為了節省開支而縮減了三分之二的水師,此刻官方則下特令招募“水勇”。人口密集得猶如“梳篦密齒”的城東南和西南郊一帶,被設置了特殊的路障。炮火艦也被趕造出來,佛山還架起了一門萬斤大炮。四川、貴州、湖南、江西等地派來了援軍,使當地的防御軍增達45,000人,還有訓練了36,000名“水勇”。Yen-yü Huang,“Victory Yeh Ming-ch’en and the Canton Episode (1858-1861),”Harvard Journal ofAsiatic Studies,6.1:46,n.3,March,1941;夏夑:《中西紀事》,第6卷,第10頁上;梁廷枏:《夷氛聞記》,1874年,第3卷(傅斯年圖書館藏有的這部名著版本沒有頁碼,故我只能注明卷數);E.H.Parker,Chinese Account of the Opium War,pp.32-37;史澄:《廣州府志》,1879年,第81卷,第35頁下;Hal.and Bernard,Nemesis,p.190。

義律和新抵達的陸軍司令郭富爵士(Hugh Gough)始終焦慮地注視著這一切。FO 17/48,Elliot-Gough,Incl.1,Desp.21,May 13,1841.到了5月初,雙方都意識到另一場沖突將無法避免,但中方加速了它的來臨。楊芳倒是想等待更多的增援抵達后再行動的,但奕山因急于想獲得大勝,而于3月21日夜里秘密下令炮艦轟擊停泊在城外的英國軍艦。Parker,Chinese Account,pp.31-32.隨之發生的海戰幾乎完全可預見:開戰幾天,英軍擊沉了71艘中國帆船,摧毀了沿岸的大炮,平掃了沿岸一帶,但城市的中心地帶依然完整無缺。英軍雖然于1840年占領了舟山,但廣州居民依然覺得:只要夷人企圖進城,他們將敗于漢人和滿洲步兵之下。英軍自己也意識到,僅僅一場海戰的勝利還不夠——帆船、炮火艦、炮臺,均可重新建造起來,而廣州必須低頭。3月23日,他們發現新建造的淺水艇“復仇神號”可以逆流而上,繞過廣州行駛,然后靠近水邊,在城防線背后停泊。5月25日早晨,當奕山還在等待敵軍從城南進攻時,郭富將軍指揮的由印度和英國士兵組成的軍隊已經在廣州北部登陸,他們向東進軍,穿越稻田,占領了城北門外設有5座要塞的高地——整個城市受制于這個高地。中國有關奕山的盲動和英國的進攻戰略的研討,見Parker,Chinese Account,pp.32-33;夏夑:《中西紀事》,第6卷,第10頁上。關于“復仇神號”,見Hal.and Bernard,Nemesis,pp.89-190。

三元里地區地圖

5月27日早晨,郭富將軍正欲離開所在的營地去指揮他的部隊攻破城墻——只要破了城墻,廣州城就打開了,卻撞上義律的信使送來一份信件:廣州知府余保純正式答應用600萬銀圓贖回城市,并保證奕山及外地官軍在6天之內離開廣州。作為答復,義律已經許諾保全城市,并下令郭富將軍即刻停止進攻,守住英軍占領的高地,直至這些條件得以履行。Henry Cordier,“Les marchands hanisters de Canton,”Toung Pao,1902,2,3;284;夏夑:《中西紀事》,第6卷,第10頁下;F.17/46,Elliots’s voucher to Aberdeen,unnumbered dispatch,Nov.25,1841.這是一個官方批準的行動,見:F.682/912:“奕山授權廣州知府贖買廣州城文件真實抄本”,日期注為:道光二十一年四月初七日。

郭富將軍惱怒萬分,他親筆回信:“您將我們置于最危險的境地里。我所有的部隊都處于可怕的侵襲之中,我與后方的聯系不斷遭受威脅,衛隊被攻擊。我的部隊因必須時刻小心而備受折磨。無論您如何相信中國人,我則不然,我也不會以任何理由而松懈絲毫。”Robert S.Rait,The Life and Campaigns of Hugh,First Viscount Gough,Field-Marshal.Westminster,1903,1:193.

三元里事件序幕拉開。

1841年5月末那個悶熱窒息的星期里,英軍一邊在城外那個高地上與痢疾和熱病做斗爭,一邊疲憊地從高地俯視廣州這座“羊城”。他們的腳下是11世紀建造的城墻:全長近10公里,高約8米,厚約6米,其中共有16個城門和一些瞭望塔。老城就在城墻的后面:里面有滿人駐地、巡撫衙門、銀庫、兵器庫等,那里狹窄的花崗石面街道,僅容轎子穿行。老城南面呈長方形的地段是新城,它亦有城墻,且有總督衙門。圍墻之外,更遠的地方,是一片商業區,一直延伸到河邊及商館,那一帶的貨棧和富商們的府第跨越了珠江伸展到河的南岸。

城里人口密集——至少有50萬人,據說,1908年廣州市人口已有590,847。據這之后25年的城市人口調查,人口已上升到1,122,583。見Shina shōbetsu zenshi,1:22及《廣州指南》,第15頁(注8)。擠滿了小販、店主、手藝人。農民們紛紛從珠江三角洲各地區涌入廣州,他們被那里每天能掙到兩個先令的工錢吸引而來。木匠一天可掙到7個先令,揀茶葉的童工,一天能掙3便士。與此同時,位處另半個地球的英國鐵路工,每天不過掙5個先令而已。無從估計那時廣州城里無手藝的勞動力,而100年之后,廣州市的勞動力僅4萬左右,占男性人口的5%。見Lee,Modern Canton,p.93;Chinese Repository,4:193(May,1835-April,1836);C.R.Fay,Life and Labour in the NineteenthCentury.Cambridge,1947,p.171;Morse,International Relations,pp.363-366;來新夏:《第一次鴉片戰爭對中國社會的影響》,列島編《鴉片戰爭史論文專集》,北京,1958年,第114頁。他們能干裝卸活,搬運從廣東沿海地區用潮州帆船運入廣州的貨物:鹽、水產、大米、糖等。從廣西運來的有大米和肉桂;來自云南的有銅、鉛、寶石,還有黃金;福建運來了陶土器皿、煙草、蓑笠、糖、樟腦、紅茶、雨傘等;浙江運送的有絲綢品、扇子和精致的繡品;安徽來的有綠茶;湖北、河南過來的有大黃和各種藥材等。

廣州回以燕窩、檀香木、異國奢侈品。67,000個男女老少在棉織業、絲織業、錦緞業勞作。當地生產商抄襲歐洲紡織業的能力和效益超過了內地任何地區。大部分紡織由個體戶承擔,然后再把產品賣給承包商。那時沒有什么大規模紡織業。見FO17/30,Gutzlaff's report,Incl.1,Desp.4,Jan.10,1839。也有些在粗制濫造瓷器和廉價的玻璃產品,然后再以船運送往帝國的其他地區。龐大的珠寶行加工寶石、瑪瑙、黃玉和珍珠等,一年盈利可達幾百萬銀圓。木工組裝師傅們制作出中國最精良的玩具和家具。從南方運來的象牙,被雕刻出復雜而奇異的形狀。廣州就像塊吸鐵石一樣吸引著原材料和人工,加工制造后,再一一輸出。

穿過河南,城區則與富饒的三角洲大地及順德縣沖積平原融為一體。在南端的區域,幾乎都是些小島嶼,珠江的諸多支流在其中穿越流淌。南部頂端,在視野的盡頭,是名門望族的宅邸區,他們的子孫后代占據了朝廷職位。他們宅邸的旁邊是小戶自耕農和一些佃戶——他們是廣東最能干的蠶繭養殖戶。Edward bing-shuey Lee,Modern Canton. Shanghai,1936,chap.1-2;G.Allgood,China War,1860:Letters and Journal.London,1901,p.23;A.J.du Boshe,La Chine contemporaine,d’après les travauxles plus récents.Paris,1860,pp.204-214;《廣州指南》,廣州,1934年,第5頁;黃佛頤:《廣州坊志》,第1卷;B.C.Henry,Ling-Nam,or Interior View of Southern China,Including Explorations inthe Hitherto Untraversed Island of Hainan.London,1886,pp.59-60;Shina shiō betsu zenshi(Zazetteer of China b.Provinces,Tokyo,1917) 1:156;F.17/30,Gutzlaff’s report,Incl.1,Desp.4,Jan.10,1839;Hal.and Bernard,Nemesis,pp.174-175.對長江三角洲最好的描寫,可見Gunther Barth,Bitter Strength:A History of the Chinese in the United States:1850-1870. Cambridge,Mass.,1964,chap.1。

英軍把視線從城市移向北面著名的白云山,那是南海縣和番禺縣的分界。南下流放的蘇東坡曾喜歡在那里漫步,廣州的詩人們也愛在那里飲酒賦詩。群山的西側,沿城北門大道,在山丘和稻田及樹叢和渠道間,散落著“九十六村”,那是一個小康地區。常住人家產業不大但收入有保證,炎熱時節,一些富裕人家從城里搬來此地建造起他們的鄉間別墅。F.17/272,Wade’s Report,Incl.1,Desp.407,Oct.19,1875.5月的炎熱中,在英軍占據高地之外,那些被丘陵山包間隔穿插的一個個村莊間,有一個小村子,叫“三元里”。

用英國軍事標準看,那八天里英軍在岸上表現得很出色。官兵們沒有吵鬧、酗酒或違犯紀律現象。Hal.and Bernard,Nemesis,p.196.然而,5000來個英國和印度部隊穿行于城市的郊外,摩擦肯定少不了。英軍無疑有搶劫的。齊思和等編:《鴉片戰爭》,第4冊,第21頁。實際上,英文loot(搶劫,源于印度語)一詞,首次被英國人使用,正是在鴉片戰爭中。英軍向民間搜刮糧草幾乎成了常規:如果一戶人家向英軍繳出糧食或牲口,這家門口就可貼上招牌得到保護。Arthur Waley,The Opium War through Chinese Eyes.London,1958,pp.109-110,186-196.三元里尤其受這類騷擾之苦。《道光朝籌辦夷務始末》,臺北影印,1963,第29卷,第23頁上—23頁下。據當時一份報告說:巡夜兵破除門戶和柵欄,搶奪家畜,盜走衣物。阿英編:《鴉片戰爭文學集》,北京,1957年,第734—736頁。農民們還因英軍架設槍炮破壞了風水或踩踏了稻田而憤怒。《鴉片戰爭》,第4冊,第22、27頁;林則徐:《林文忠公全集》,臺北,1963年,第1冊,第6卷,第1頁下。但這些仍屬于輕度騷擾,還不至于引發戰爭,不至于讓農民們暴力動武。但另外兩個事件的確激怒了當地人。

第一個事故:一位第37馬德拉斯步兵團軍官參觀雙山寺,他想看看中國人如何做尸體防腐,J.Elliot Bingham,Narrative of the Expedition to China.London,1842,1:231—232;Rait,Gough,1:126;D.McPherson,Two Years in China:Narrative of the Chinese Expedition from Its Formation inApril,1840,til.April,1842.London,1842,p.148.就擅自打開了一些墳墓。孝祖的廣州人豈能容忍一個夷族軍官的好奇!后來廣州府志開列了5樁關于英軍褻瀆廟寺、掘開墳墓、亂扒拉尸骨的案例。《廣州府志》,第81卷,第39頁上。沒有比這褻瀆祖宗行為更能讓崇尚孝道的中國人憤怒的了,而且他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些掘墳行為的真正企圖在于盜墓。當時,衛三畏主編的《中國叢報》(S.Well.William,Chinese Repository,10:530則堅持說,那些掘墳的褻瀆行為是中國軍隊的追隨者之所為。

第二種侵犯往往出現在任何一場軍事占領中——強奸。當時英方拒絕承認這個事實,但7年之后全權公使德庇時爵士(Sir John Davis)承認,印度兵確實在三元里一帶強奸過當地婦女。F.17/40,Davis-Palmerston,Feb.8,1848;Hal.and Bernard,Nemesis,p.196.若說掘墳觸犯了“孝”,欺辱自家或鄰人之妻女則激發了“義”。再加種族上對“黑皮膚”印度兵的厭惡,我們可以想象那席卷郊外的高漲民憤。

1841年5月29日,一隊英國巡邏兵來到了三元里附近的華東村。幾個士兵擅自闖入了張紹光家,當著他的面欺辱了家中女人。雙方打起來,村民們拿著棍棒,扛著鋤頭趕來驅逐士兵。然后他們鳴鑼召集附近的村民來助戰。于是,所有16歲到60歲的男子都帶著武器趕來,武器通常是大刀和長矛。婦女們負責分配運送食物和水。隨著越來越多的勇士加入了原先的隊伍,四周所有的路口都設立起了路障,安排了埋伏。次日上午10點來鐘,烈日下,英軍營地前的山頭上聚集了5000來名武裝起來的村民。英軍幾乎頃刻集合,郭富將軍讓副司令布瑞爾(Burrell)少校指揮主力陣地的英軍,他本人則率領第26喀麥隆團、第37馬德拉斯步兵團和孟加拉志愿軍發起進攻。中國鄉勇們快速撤退了約5公里,似乎被擊退了。這時,郭富將軍看到他部隊的一些士兵因中暑而開始掉隊,就命令孟加拉志愿軍部隊撤回大本營。中國隊伍則按兵不動。慢慢地,越來越多的村民加入進來:西北面來了2000來名非正式兵,他們有的攜有槍支;從石井來了500來名受過訓練的“水勇”。此刻,山頭上聚集了約7500人。鄉勇人馬受到援軍的鼓舞。突然,他們亮出了一面面旗幟,面對敵人的火力,開始慢慢前進。英軍后退,重組,然后決定:必須在夜晚降臨前驅散中國隊伍,以免他們進攻大本營。于是,下午一點,郭富將軍下令發起總攻,令哈菲爾德中尉率領的第37馬德拉斯步兵團第3連進軍左方,與第26喀麥隆團建立通訊聯系——該團正在向一個大村莊發動進攻。郭富的第37步兵團(15名軍官、294名士兵)移向右方,將中國隊伍擊退到了5公里外。第37團對他們成功地轉移了敵方對大本營的威脅而感到滿意,就開始撤離。這時,突然一場山間醞釀日久的夏季暴雨傾盆而下,將他們從頭到腳灌了個透。暴雨滂沱,把他們澆得暈頭轉向,郭富將軍及其隨從與部隊失聯,槍彈也不管用了,這組人馬開始在泥濘的地里跌跌撞撞摸索前行,企圖尋找走出稻田的道路。

“大雨完全淹沒了田埂小徑。我們面前一片汪洋大海。有時前面領隊的小組會突然消失在一個深溝或渠道里,根本沒法躲開它們。雷鳴和閃電可怕極了。”Rait,Gough,1:155.通過棠夏村的時候,隊伍散亂的英軍又遭到中國鄉勇的襲擊,但他們邊打邊撤,這才回到高地,下午4點左右與司令匯合。不久,經歷了同樣遭遇的第26喀麥隆團人馬,也陸陸續續回到營地,那時才發現少了一名士兵。直到這時,他們才發現哈菲爾德中尉率領的部隊沒有聯系上喀麥隆團,他們此刻仍在7500名中國鄉勇間,在大雨中尋路。

大雨沖散了哈菲爾德中尉的部隊,他看不見第26團,于是下令部隊調頭回轉城市。中國鄉勇們很清楚他會把部隊調往哪個方向,便派了一支由嚴浩長率領的支隊到敵方附近,牛欄崗旁的一個水村里去阻擊英軍。當哈菲爾德中尉的部隊魚貫行軍在水村的田間小道時,嚴浩長突然發動了襲擊。戰亂中,一名印度兵被魚叉擊中,另一個叫伯克萊的年輕少尉沖出防線上前營救。嚴帶人立刻包圍了伯克萊,并用刀劍猛砍。另一名鄉勇撿起了少尉掉落的火槍,雖然下著雨,鄉勇還是點燃了火槍,上膛的子彈擊中了少尉的胳膊。少尉被營救出來,英軍在河對岸的小山包上重新組合。現在英軍們的火槍不管用了,他們的刺刀無力抵擋鄉勇們的長矛,還好鄉勇們沒有進攻。突然,雨停了,英軍趕緊躲入旁邊的小灌木叢里,然后他們組成一個方形隊伍圍住印度兵,好讓他們解下頭上的包布來擦干淋濕的槍膛,子彈重新上了膛。當中國人開始推進時,印度兵寥寥幾聲,發射出了三四排子彈。突然,雨又下起來了,就像剛才突然停住那樣,這次下得和前次一樣猛烈。這時,天色漸黑,英軍快速形成防御方陣,以僅有的刺刀作戰。鄉勇們用火把圍起了包圍圈,不讓任何一個英軍逃離出去,一邊讓鄰村繼續增派援軍。

這整個過程中,英軍已派出兩個連的海軍陸戰隊,他們備有新式的布倫瑞克來復槍(一種線膛槍),其槍膛不易受潮卡住。在熊熊火把的照明下,他們奮力作戰突圍:打散了鄉勇的隊伍,營救出伯克萊少尉和他的部隊,于當晚9點回到營地。英軍的全部損失為:一個二等兵被殺,一個軍官和14個士兵受傷。

在鄉勇們獲得首戰勝利之后,三元里四周更多的村民和絲織工們擁來參戰了。5月31日早上,勝利的捷報傳出后,12,000名志愿者前來加入那原先約7500人的隊伍,他們再次會合到山坡上。對此,郭富司令惱怒萬分,他向知府余保純發信,警告他:若這場對峙持續下去的話,他將進攻廣州城。

“知府姍姍而至,他向司令保證那些村民的行動官方并不知道,也未獲準,他將立刻派遣一名政府要員去下令解散他們回家。”Hal.and Bernard,Nemesis,p.194.于是,余保純偕同南海知縣梁星源、番禺知縣張熙宇及一名叫摩爾(Moore)的英國上尉,穿過山包,前往鄉勇陣地。當他們來到鄉勇隊伍跟前時,中國人不讓摩爾通過,三名中國官員只好自己前往。然后,根據梁星源那著名的敘述,他們告訴領隊的士紳們:合約已簽訂,既然外國人不能再侵犯我們,你們就讓他們離開吧。他們還警告士紳們:若再發生什么事件,一切將拿他們問罪。《夷氛聞記》,第1卷。當村民們還在紛紛發牢騷示威時,士紳們已悄悄溜出人群回家了。群龍無首,非正規的鄉勇才憤憤不平地漸漸解散了。

到了1841年6月1日下午,英軍開著軍艦離去,廣州城得以解圍。這段敘述基于諸多史料的比較和綜合。可見廣東省文史研究館:《廣東人民在三元里抗英斗爭簡史》(以下簡稱《三元里抗英簡史》),載于《鴉片戰爭史論文專集》,第281頁。陳錫祺:《廣東三元里人民的抗英斗爭》,廣州,1956年。《清代通史》,第2卷,第948—949頁。阿英編:《鴉片戰爭文學集》,第736—738頁。夏夑:《中西紀事》,第6卷,第11頁下;第13卷,第8頁上。Suzuki Chusei,“Shimmatsu jōgai-undō no kigen”,Shigaku Zasshi(Oct.1953). 62. 10:1—29.Holt,Opium Wars,pp.129-130。Rait,Gough,1:180。Bingham,Narrative,2:242,323.Hal.and Bernard,Nemesis,p.190。China Repository,(May,1836-Dec. 1836)5:192-193等。這就是三元里事件。對英國人來說僅是一場小戰役,都不足以讓義律或郭富將軍在他們的正式函件里上報,但對中國人來說這可是一場偉大的民眾勝仗。帶有桃園結義色彩的英雄傳奇,緊隨著事件結束而廣泛流傳起來。當地傳說,在開戰前,三元里一鳴鑼,即從103個村里陸續趕來了25,000人。鄉勇中的一個詩人領袖后來這么形容那震撼人心的場面:

懷清結忠義,

團練皆英翹,

分曹斗白戰,

領隊題紅綃,

龍韜經指畫,

虎旅整有條。《三元里抗英簡史》,《鴉片戰爭史論文專集》,第281頁。

地方志中的官方記載似乎也有點夸張,說有10個英軍被殺,其他粗略的記載就更離譜了,它們宣稱有上百個英國士兵被殺。祁墳本人還聽到英方用一萬銀圓贖回在三元里被殺的英軍尸體的說法。鄭夢玉:《續修南海縣志》,1872,第26卷,第6頁下;《鴉片戰爭文學集》,第735頁;《道光朝籌辦夷務始末》,第29卷,第23頁下。但對他們來說記錄和事實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整代廣州人都堅信農民軍隊擊敗了英軍的進攻。

三元里前聲如雷,

千眾萬眾同時來。

因義生憤憤生勇,

鄉民合力強徒摧。

家家田廬須護衛,

不待鼓聲齊作氣。

婦女齊心亦健兒,

犁鋤在手皆兵器。

鄉分遠近旗斑斕,

什隊百隊沿溪山,

眾夷相視忽變色。《鴉片戰爭文學集》,第1頁。還有個廣為流傳的說法:是觀音幫助廣州人打敗了英國入侵者。

由于所有這類版本的流傳,正式的和半正式的記載被歪曲了。當時,連夏夑、梁廷枏,甚至魏源等人,都完全夸大了事件的重要性:

……洋兵亦日肆淫掠,與粵民結怨。及講和次日,洋兵千余自四方炮臺回至泥城淫掠。于是三元里民憤起,倡議報復,四面設伏,截其歸路。洋兵終日突圍不出,死者二百,殪其渠帥曰伯麥、霞畢,首大如斗,奪獲其調兵令符、黃金寶敕及雙頭手炮。……義律告急于知府余保純。……倘令圍殲洋兵,生獲洋人,挾以為質,令其退出虎門,然后徐與講款,可一切惟我所欲。引自《道光洋艘征撫記》。

無疑,共產黨的史學家們更加推崇這一敘事。鴉片戰爭中清政府在軍事上戰敗的恥辱,只能怪罪清朝官員的腐敗懦弱,從民間傳說里他們則提煉出一場人民戰爭的偉大勝利。如今,在中國大陸,每一種兒童讀物里都載有對那場戰役的類似敘述。三元里的每一塊額匾、每一件紀念死者的遺物,都被廣東省的地方文物局珍藏著——三元里戰役變成了邦克山和阿拉莫要塞兩場勝仗的總和。邦克山戰役:1775年6月17日,在波士頓郊外邦克山一帶,經驗不足的美國愛國士兵擊敗了久經沙場的英軍;阿拉莫要塞之戰:1836年2月23日至3月6日,得克薩斯軍隊打敗了占領當地這座傳教士要塞的墨西哥軍隊。——譯注在對這個事件的馬克思主義闡釋基礎上,形成了第一場反對外國帝國主義的人民運動:

因得民心,喚起國民;

因得民心,鄉民先行;

因得民心,自發即興。

對上面的每一種說法,我們都必須進行審視。這倒并非因為想駁斥“原始民族主義”或“反帝國主義”的老調,而是因為三元里事件在后來的20年里,是中國南方發生如此眾多問題的一個關鍵的前奏,如團練運動、太平天國運動、秘密社會、宗族斗爭、排外運動等。除非我們充分理解三元里事件,不然后來發生的所有事件,就似乎沒有什么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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