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記憶不會消失(1)
- 素媛(韓國同名電影原著)
- (韓)蘇在沅
- 5576字
- 2014-11-27 11:16:48
如果有神存在,請永遠地詛咒他。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就算我死了,也請神不要忘記,一定記得懲罰他。素媛、素媛……
案件一審判決后,被告便進行了上訴。并由于最終被判定為酒后行為,而從20年的量刑減少到如今的12年。即便如此,那家伙竟然還嫌刑罰太重。
素媛[1]爸爸是后來才得知這一消息的。那之前不論是法官,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告訴過他關(guān)于被告上訴的事情。看到新聞的那一刻,素媛爸爸充滿了挫敗感。他雙手撕扯著頭發(fā),在自家的精品店內(nèi)叫喊得撕心裂肺。
當時位于大學旁的精品店內(nèi)正堆滿了客人,大家都訝異地看著素媛爸爸。只見素媛爸爸氣憤地將筆記本電腦摔得粉碎,曾經(jīng)那個總是笑盈盈的店主,如今臉上卻只寫滿了憤恨。
從此以后,素媛爸爸便整日郁郁寡歡,對所有事情都充滿了仇恨與蔑視。實際上素媛爸爸的表現(xiàn)也是可以理解的,為了素媛,他甚至可以付出自己的生命。
然而這件事過去了沒多久,素媛爸爸便因打人事件被押送到了派出所。事情的經(jīng)過是這樣的:當時一名小女孩在素媛爸爸店前迷了路,一名路過的男學生便將其抱在腿上進行哄勸。然而看到這一幕的素媛爸爸卻突然激動起來,一邊高喊著“你這個豬狗不如的家伙”,一邊痛打起這名男學生。小女孩隨即大哭起來,并被素媛爸爸的暴力和可怖的樣子嚇得尿了褲子。然而素媛爸爸不但沒有察覺到孩子的恐懼,反而越打越重,仿佛這名男學生就是殘忍傷害素媛的那個人一樣。
即使出動了警察,也依然沒能馬上阻止住他。警察的到來并沒有使素媛爸爸立刻平靜下來,直到素媛爸爸累得氣喘吁吁,兩名警員才成功地為他戴上手銬并將他押解到派出所。
最后素媛爸爸被從輕發(fā)落。因為就連被打的學生在了解到他的特殊情況后,也答應(yīng)只收醫(yī)療費便可。然而不論是向被打的學生,還是向為自己辯護的警官,素媛爸爸都沒有表現(xiàn)出任何感謝之情。
將筆記本電腦摔碎后,素媛爸爸厲聲戾氣地大喊道:“都給我出去,全部在我眼前消失!”那是一種比起憤怒更接近于絕望的聲音。面對著這樣的素媛爸爸,客人們都急忙無聲地逃離了現(xiàn)場。
然而素媛爸爸卻突然拿起收銀臺邊的棒球棒沖了出去。前一秒小店一旁的音響里還在播放著音樂,后一秒?yún)s因為素媛爸爸的瘋狂打砸而停了下來。過路的人們都不約而同地停下來觀看這個像小丑一般的人。直到棒球棒被打折他才頹廢地蹲在了地上,伴隨著急促的喘氣聲,淚水不由自主地滾了下來。
“人怎么能做出這種事來,狗崽子?!?
緊握雙拳,就這樣反復(fù)念叨著同一句話……
素媛爸爸瘋了似的看著周圍的人。他搖搖晃晃地走近他們,而大家都下意識地開始后退。一個女學生由于受驚過度沒能及時反應(yīng)過來,而此時素媛爸爸已經(jīng)站到了她的面前。
“怎么能這樣?怎么能!怎么能!”
就像在訓斥偷東西的小孩。女學生害怕得渾身發(fā)抖,努力避開他的視線。但是他卻一把抓住了女學生的肩。
“怎么能這樣!人怎么能做出這樣的事!我們到底做錯了什么!為什么反而我們要逃避、要害怕、要憤怒!為什么我們要失去所有!為什么那個家伙還能若無其事地告訴別人自己做了什么!”
一位看不過去的男學生與他打斗起來,隨后另外幾個學生也圍了上來。他被學生們制服了,臉被壓在地上,憤怒的淚水流個不停。
“如果有神存在,請永遠地詛咒他。就算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就算我死了,也請神不要忘記,一定記得懲罰他。素媛、素媛……”
今天,已經(jīng)滿臉醉意的素媛爸爸又提著滿滿一袋子的燒酒回到家中。
不知道努力了多少次,他才將鑰匙勉強插入到門鎖中。門廳的電燈散發(fā)著昏黃的光,不到30平方米的房間內(nèi),垃圾堆積如山。幾天前煮的泡面如今還黏在鍋底,不知何時,碗筷也已經(jīng)堆滿整個水池。沒有整理的衣服左一件右一件地被扔得到處都是。然而,占據(jù)整個房間最大空間的并不是這些,而是空空的燒酒瓶??掌孔右粋€個地倒在地上,發(fā)出令人作嘔的氣味。
素媛爸爸對這些顯然不以為然,一腳踢開擋路的瓶子,便一屁股坐在了墻邊。對面墻上的電視早被他打碎,碎片至今還散落在地上無人收拾。而他就這樣對著電視一直發(fā)呆。
這就是他的居所,一間店鋪旁邊的一居室。原因是,素媛不允許他回家。孩子除了媽媽,不愿意接近其他任何人。素媛每當看到他都會驚起并尖叫,甚至渾身顫抖,有時還會用自殘的方式來壓抑心中的恐懼。
對于一個八歲的孩子,這些行為不能不稱之為極端、怪異。
素媛爸爸和素媛媽媽看到孩子的行為,憂心忡忡。最后素媛媽媽不得已向素媛爸爸下了禁止令,禁止他接近素媛。自此,他被徹底從家中放逐。
搬到這間一居室已經(jīng)5個多月了。除了素媛媽媽帶素媛去精神科看病的兩小時他會陪在醫(yī)院外,剩下的時間他都是這樣痛苦地度過。就像大家說的,這樣已經(jīng)是最好的選擇。
回想過去的5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在用燒酒麻痹自己。然而即便他那么努力地忘記,可怕的記憶卻依舊揮之不去。不論是睜開眼睛,抑或閉上眼睛,這些記憶始終在折磨著他,唯有燒酒能夠使他暫時喪失記憶。今天又毫無例外地記起來,關(guān)于那天的記憶,關(guān)于那些用死亡都不能泯滅的噩夢般的記憶……??!究竟誰能忘記呢?發(fā)生在至親至愛身上的傷痛,究竟誰能忘記呢?
素媛爸爸希望自己能夠盡快擺脫這些痛苦的記憶,為此他不停地祈禱著,祈禱著。今天他依舊需要燒酒的幫助,來麻痹自己的神經(jīng)。但這樣做多少也會帶來一些副作用:在完全失去記憶之前,他又清晰地憶起了那天所發(fā)生的事。一定要快點醉,一定要快點忘記。他一杯接著一杯地喝著,伴隨著永不干涸的眼淚。
兩天過去了,孩子仍然沒有找到。他與妻子為此整日不能合眼,每天出入派出所不下十次,甚至和妻子一起在派出所門前大聲痛哭。他們給所有親人朋友打去了求救電話,大家紛紛為尋找素媛奔走著。最初派出所也不以為然,但素媛一直沒有出現(xiàn),這讓大家都有了不好的預(yù)感。警察們雖然傾盡全力,但始終沒有找到素媛。
所有人都在瘋狂地搜尋著線索。
稍長的警察將素媛看作自己的侄女,中年警察則將素媛看作自己的女兒,年輕的警察將素媛看作自己的妹妹,大家都與素媛爸爸和素媛媽媽一樣,殷切盼望著孩子的出現(xiàn),祈禱著素媛的平安。
大家一遍一遍地看著時間。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鐘了,時間過去得越久,大家的心就越急。所有人都在不停地尋找,派出所幾乎全員出動,僅剩下一名警員留守陣地。
大家都只有一個念頭。那就是快點,快點找到素媛。然而,即便大家如此竭盡所能,卻還是沒能找到。時間無情,過了凌晨,新的一天又如期到來。即便大家是那么希望時間靜止,時針卻還是殘忍地劃過了12點。
月明星稀,天氣好得出奇,似乎完全不理會人們的心情。雖然眼睛已經(jīng)布滿了血絲,但卻沒有任何人要求下班或是休息,就連鄰區(qū)的派出所警員也在凌晨過后加入到了尋找素媛的隊伍中,7輛警車逐條街道進行搜索。隨著時間的流逝,大家不再保持沉默,而改為大聲呼喊素媛的名字。然而直到天亮也沒有收到任何回音。
一無所獲的警員們帶著沉痛的心情回到派出所。雖然沒有咖啡的刺激,但警員們依然毫無睡意。最后中年警員還是選擇撥通了警察局的電話。電話被接起后,他用低沉的嗓音說道:
“一名八歲的孩子……”
后面的話雖然到了嘴邊,他卻沒有勇氣繼續(xù)下去。因為大家一直殷切盼望著,盼望著孩子只是迷了路,而不是失蹤……所有人都垂下了頭,一個一個地離開了電話旁,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這一殘酷的事實。
獨自守在電話旁的他,嘴唇劇烈地顫抖。
“一名八歲的孩子失蹤了。請求……請求支援。就現(xiàn)在,立刻。我再說一次,一名八歲的孩子失蹤了,請求所有人的支援?!?
電話對面并沒有立刻回復(fù)??赡苁怯捎谑掳l(fā)突然,也可能是由于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中年警察一直在反復(fù)請求著,最后他甚至崩潰地對對方大喊了起來。
“我要你們立刻過來支援!孩子不見了!孩子,只有八歲的孩子不見了!立刻!馬上!不管是誰……求你們快點來。求你們……這可是八歲的孩子。還什么都不知道的孩子……迅速過來。求求你們了……快來支援。”
他握著話筒等待著對方的答復(fù)。只聽對方深吸了一口氣,聲音悲痛而絕望。
“立刻……支援。孩子,會沒事的。我們馬上派人過去?,F(xiàn)在就……”
中年警員久久不能放下話筒。因為對他來說,這是唯一的希望,相信對方也是一樣。無須過多的語言,現(xiàn)在唯有互相依靠。
他向外望了一眼。從來沒有覺得黎明是如此的絕望,頭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逃出這里的念頭,逃離這個平時只是用來教育醉鬼和鬧事者的地方。
“已經(jīng)是早晨了嗎?”
中年警察自言自語著。
“是早晨了呢。太陽都已經(jīng)出來了。孩子呢……孩子呢……孩子到底在哪呢……”
沒有人回答他的問題。沒過多久,換班的警員也來了。大家一得知情況,便紛紛沖出去尋找。呆愣地看著這一切的中年警員緩緩地放下了電話話筒。緩過神的他也和大家一樣,飛一般地沖了出去,呼喊著,尋找著。
素媛爸爸走到了素媛常來的文具店。因為時間尚早,所以文具店還沒有開門營業(yè)。但素媛爸爸已經(jīng)無暇顧及這些,他反復(fù)敲著文具店的大門,喊著店主人。“誰???”店主人疑惑地打開店門。
“我是素媛的爸爸。素媛在這里嗎?”面對素媛爸爸莫名其妙的詢問,店主人一頭霧水。但看到門外面素媛爸爸悲痛地樣子,一切解釋都不需要了。素媛爸爸遞上了素媛的照片。很眼熟,應(yīng)該是經(jīng)常來的孩子?!鞍。∈遣皇敲刻毂持奂t色書包的那個孩子?”“對,沒錯!”素媛爸爸情緒一下子激動起來。主人仔細回想著昨天的情況,但最后還是搖頭說道:
“昨天好像并沒有來過。對不起了?!?
店主人邊說邊給素媛爸爸倒了一杯水。但素媛爸爸沒有顧及主人的好意,一臉失望地轉(zhuǎn)身離開了。
出了文具店,素媛爸爸又去了素媛平時上課的補習班。雖然昨天他已經(jīng)來了不下十次?!八劓掳?!”他邊喊邊尋找著。就連補習班的衛(wèi)生間也一格一格地搜尋過,但還是沒有找到。就這樣找了又找,穿梭在上班的人群中,大聲地呼喊著孩子的名字。人們只是短暫地側(cè)目,卻沒有停下腳步。今天他又一次穿梭在小區(qū)中高喊著孩子的名字,然而匆匆忙忙路過的人們給予他的只有同情的一望而已?!澳f的是素媛?”他是那么虔誠地祈禱著能夠有人上前這樣詢問。雖然已經(jīng)筋疲力盡,但素媛爸爸一直沒有停下尋找的腳步,可以說完全是在靠意志堅持著。但即便如此,依舊還是沒有人能夠提供一點線索。
直到回到家門前的停車場,他才勉強恢復(fù)了過來。在這里,素媛媽媽也同他一樣在奮力地尋找著。只見素媛媽媽邊哭邊碎碎念著“素媛啊……素媛啊……”就仿佛中邪了一般??吹竭@里,素媛爸爸大步走到她身邊。
“至今還不知道孩子在哪,這像話嗎!你在家都干什么了!”
素媛爸爸的質(zhì)問聲還回蕩在空空的停車場內(nèi)。但被抓住雙手的素媛媽媽卻好似沒聽到一樣,依舊不顧一切地高喊著孩子的名字。
素媛爸爸第17次找到文具店的時候,電話響了起來。是素媛媽媽打來的?!罢业搅藛幔俊彼话聪陆勇犳I,就急急忙忙問道。但電話另一邊素媛媽媽只是“素媛……素媛……”地重復(fù)著,久久不能回答?!拔覇柲阏业搅藛??到底怎么樣了?”素媛爸爸心急如焚,二話不說開始向派出所跑去。電話那頭的哭聲始終未見停止,他也只是暗自祈禱著:
“只要活著。只要活著。不管怎樣只要還活著?!?
腳步越來越快,呼吸也越來越困難,淚水與迫切一涌而出。
“一定要活著,一定要活著,我們素媛一定要活著?!?
無法名狀的情感伴隨著汗水與眼淚一起流淌下來。
“素媛啊,爸爸太……想你了!”
泣不成聲的他終于跑到了派出所。萬萬沒想到,素媛媽媽一看到他便暈了過去。而接下來猶如煉獄般的痛苦,就只能素媛爸爸一人來面對了。如果不是母愛的強大力量,她恐怕挺不到現(xiàn)在。他沒有問“沒事吧”,而是“找到了嗎?”。
只見警察們低著頭不作回答。
不得已,他又轉(zhuǎn)頭向119派來的急救員問道:
“找到了嗎?”
急救員也只是選擇默不作聲地將素媛媽媽搬到了急救車上。
一股強大的無力感向他襲來。他已經(jīng)想不了太多了,抓住一名警察的脖領(lǐng)便問:“我問你孩子還活著嗎?到底怎樣了?”然而被抓住脖領(lǐng)的警察卻一句沒有回答,只是紅著眼眶站在那里。另一名警察上來制止。
“還活著,不過在醫(yī)院。”
聽到這里,素媛爸爸才如獲大釋般地放下了雙手。
“在哪里?沒有大事吧?虛脫,只是虛脫對不對?孩子有沒有哪里不舒服?”
問題就像連珠炮一樣襲來,但警察們依舊選擇沉默。之前那個高喊著“只要孩子活著就好”的男人已經(jīng)不在了。雙腿無力的他一下子坐在地上,本能地抓起旁邊警察的手。雖然對面的警察從未謀面,他卻緊抓著對方,等待著答案。
“不是應(yīng)該先去看看孩子嗎?”
被抓住雙手的警察這樣說道。
“不,不是現(xiàn)在,我要和我太太一起去?!?
然而沒過多久,他便搖著頭重新說道:
“不,您能和我一起嗎?一起去看孩子?”
他的聲音聽起來是那么懇切。
“求您了,求您,求您一定要和我一起去。我自己真的是沒有勇氣。求求您了,和我一起去吧,求求您了……”
此刻的他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旁邊的人也為之落淚。他瘋了似的緊握著警察的手,而被握住雙手的警察,也與他一樣開始顫抖起來。
大家都明白素媛爸爸即將要面對的,是一種足以令人戰(zhàn)栗,甚至停止心跳的恐懼。因此大伙都不由自主地回過了頭,因為實在沒有勇氣繼續(xù)目睹這樣悲慘的場面。不知何時,一名法醫(yī)走了過來。
他將手放在已經(jīng)淚流滿面的素媛爸爸的肩上。一手幫素媛爸爸拭去眼淚,一手給予他力量。也許是受到了這名年輕法醫(yī)的鼓勵,大家也紛紛來到素媛爸爸的身邊,或輕拍著素媛爸爸的肩膀,或輕撫著他的后背。究竟要如何表達這種感受呢?恐怕任何詞語都不足以形容,因為這要比對臨終之人的安慰更難以啟齒。安慰,但更接近于感同身受,因此可以說是備受煎熬。警察們圍在素媛爸爸的左右,就好像努力地用溫暖來包裹素媛爸爸受傷的內(nèi)心一樣。相信這是一種即使地球消失、人類消失,也會殘留下來的感覺。
但是,悲傷并沒有因此而逝去,撕心裂肺的痛還在繼續(xù)。那個人的欲望讓所有人的善良與美好都成了無用之物。最美好的、最珍貴的、能夠給所有人帶來歡樂的天使,沒有一絲貪婪、潔白無瑕的、比天使更純潔的……孩子,就是被那個人,殘忍地、可恥地毀掉了。
所有人都在心中默念:
“如果神真的存在,請不要寬恕他。如果神真的存在,請千萬不要寬恕他?!?
可如果神真的存在,難道還會繼續(xù)說出像“神愛眾人”這樣的話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