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巷，榮財典鋪內。

越來越多看熱鬧的人群，如嗅到蜜糖了的螞蟻，循著氣味，越來越多緩慢而無序的，聚向典當鋪周圍，交頭接耳，三兩議論。

這其中，也有相熟的鄰人好友，選擇站出來出來勸架說和。

畢竟能在如此短時間的能圍過來，也都不是什么遠地方人。

大家平日里，總歸是要抬頭不見低頭見。況且如今人既已經打躺下了幾個，那剩下的，也多半是再打不起來。到得這個時候，即便胖東家再怎么張牙舞爪，也總歸是要給那些年老的鄉紳幾分薄面————平凡的歲月里，大多消遣多是就這樣來的。

于是乎，在你來我往的拉扯中，時間一點一點被拖延。哪怕榮財號的胖東家使勁了渾身的解數，口出惡語，不斷言語相激，試圖再次激怒被圍在人群中的朱青。

可在范旭的有心提防之下，他的計劃終是次次落空。

倒是兩個嬤嬤，拖著魁碩的胖大身子，雖數次仰仗‘蠻不講理’的潑婦架勢，強行擠到范旭身邊，可最終還是因護院未能及時接應的緣故，直至門外震耳的銅鑼聲響起，也終是未能順利拖開范旭。

“都閃開，都閃開，一個個都擋在門口，是等著里面人派銀子給你們嗎？

快些閃開，不要妨礙爺們們公干！”

呼喝聲里，幾位身著緇衣、拿著鐵鏈的縣衙捕役，人未到聲先至。

只待圍在門口的看熱鬧人群，忙不迭給騰出一條通道，緇衣捕役們，這才踩著囂張的啰音，大搖大擺出現在眾人視線。

剛一進門，領頭的那位年長些的捕役，便咧開滿嘴的大黃牙，笑著朝幾人拱了拱手，沖里面熱情招呼道：

“這不是小范先生嘛……您二位怎么還掐上了？”

范旭是童生，身已入仕，那么按景律，他是有見官不跪的特權。

至于老捕役，雖手掌微權，卻操的是賤役，因此，倒是他反向范旭先行禮。

只是話雖如此，可范旭若真擺起讀書人的譜，老捕役卻也未必會認。

但范旭素來口碑不錯，與人相處也極為和素，在福生巷里也算小有善名。因此，即便老捕役早已心知自己此番前來，是要故意偏袒對待事件雙方，但初見態度也仍算和善。

“王捕。”

范旭抿唇，向著老捕役拱了拱手回了一禮：

“青哥兒年幼，一時沖動，就與黃大爺之間起了些誤會，這才鬧到如此……

辛苦王捕，在百忙公務之中，還要專程趕來一趟，為我兄弟這點小事，耽誤時間。

學生，實在心中慚愧。”

“最近還真是挺忙的，這不剛趕上宜陽水患，知縣大人召令我等……”

老捕役下意識接上話，剛想抱怨兩句，轉頭便瞅見擺著一張陰沉臭臉，從高柜旁柵欄小門里艱難鉆出的胖東家，頓時想起了自己來此的目的，只好收起笑容，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模樣：

“咳咳……那個……

小范先生，你休要……

避重就輕！

本捕這邊接到報案，說你兄弟登門故意尋釁滋事，擾一方平安。

未免誤傷，還是請小范先生速速讓開道路，讓我等將案犯朱青帶回，等知縣大人回來審問過后，再行定判。”

“還審什么？

還審什么？！

武都頭沒來嗎？

你們給我先把他們，統統都全都抓起來！”

看見老捕役對范旭那股子‘奴顏屈膝’的熱情態度，剛從小門里鉆出來的胖東家，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張口便呵斥道：

“黃某現在懷疑，根本就是他教唆的自家兄弟，到黃某的鋪子惡意滋事。

你們快來看！

這桌子、這掛畫，還有這些擺設，門窗，統統那個關外來的賊小子，下手砸了個稀爛！街坊鄰居大伙都來評評理，你們說，他們兄弟二人如此登門條形，讓黃某以后這買賣，還怎么做？！

那捕快，你趕緊叫人來，把他們倆全都抓起來！”

“吵吵什么？吵吵什么！

武都頭隨知縣大人去了宜陽，一時半會回不來！”

被胖東家一陣搶白，老捕役臉色頓時難看了下來：

“怎的？

讓我們都聽你的，難道官府是你家開的？

還是覺得我老王人微言輕，替你黃大爺在這做不了主？”

胖東家也是個活眼皮的，聽到說靠山武都頭人不在，又見到老捕役臉上，那極不耐煩的的模樣，氣焰頓時降了幾分：

“王捕快，都不是兩家人，您看您這話說的多生分？您老當然能給某家做主！”

“嗯。”

老捕役鼻子哼哼了一聲，算作應答：“那就你先說說吧，讓我怎么跟給做這個主。”

“是。”

對著老捕役點頭哈腰，胖東家強壓心頭怒火，肥膩膩的胖臉上勉強擠出一絲笑意，將之前的事情添油加醋的說了一遍。末了，還伸出短不粗的手指，指了指欄桿里面插著的那把，被朱青視作傳家寶一樣珍貴的短刀：

“王捕快，真不是黃某亂說，你看，那小賊行兇的兇器，至今可還都在那插著呢！

你說說，這外面還是青天白日的，那關外來的賊小子就敢當眾手持利刃，闖進黃某這鋪子里，行兇作惡，

還出手將我的這幾位護院打成重傷！

兇殘手段簡直令人發指，

還有他，范旭！

在這坐視他的自家兄弟，在我這里肆意行兇，卻不勸阻，其作為實不為人子！

我強烈建議，希望王捕頭能將這個膽大包天的外地小賊，以及縱容兄弟行兇的范旭，統統都給抓回去！”

人群中的朱青聽完胖東家這一番胡說八道，肺都感覺要氣炸了，豎起中指，張口便沖著胖東家吼道：

“錘子！

事都是爺惹哈滴，有本事你就沖也一個人來，

還想抓十三？

我賊你媽滴……

賊！！”

“小虜賊你找死……”

看著兩邊又要打起來，老捕役當即將手里的銅鑼敲得震天響：

“夠啦！都給本捕閉嘴！

再鬧？小心本捕，將你們這些人全給抓起來，扔牢里清醒清醒去！”

心中，卻對近處黃東家那張胖臉，愈發感到惡心。

完全不像小范先生，說起話來，不僅溫聲細語，還懂得體諒他們這些捕役辛苦。

當然，他也知道對方說這些話，可能并非出自真心實意。

但難得聽見有讀書人，還是一位童生老爺出身的讀書人，能對他們這些操賤役的如此一席問候。哪怕短短數語，還是聽得老捕役，心里直生出一種暖噔噔、熱烘烘的感覺。

娘咧，

果然人還得是要讀書！

老捕役心中無端生出一句感嘆。

只可惜自家操的是賤役，子孫后代都沒福分參加科舉應試，

否則，

讓家里那孫小子，鞍前馬后的一直跟著小范先生，那該多是一件美事啊！

可惜啦……

收定心神，老捕役將剛收到的，藏在胸口衣襟內的二兩碎銀悄悄挪了挪位置。

若非是念及武都頭交代過的份上，他才懶得，跟黃榮財這種肚滿腸肥的商蠹子賤民來往！

畢竟論人品，

論學問，

那還得是小范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