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實際可行性的角度出發，之前的這位學子的提議，令人覺得十分值得考慮。

但黃九州此刻的態度，顯然有些玩味。

他沉默的站在那，不發一語。既沒有同意這位學子的觀點，也沒有表示反對，只是將目光轉向那位學子，與其對視良久之后，卻又反向他拋出了一個問題。

“明沖覺得，千金與二人，二者于我孰輕、孰重？”

“當然是人！”曾明沖不假思索的回道。

傳聞中，自家這位山長黃九州十分愛慕人才。

據說當初在創辦同文書院的時候，黃九州就曾不惜耗費巨資，從各名書院中挖來了一大批知名文士，來到同文書院里擔任來學正。而且據說，他還常常私下里慷慨解囊，大方出資救濟窮困才子，在士人中極得善名。

可面對曾明沖的回答，黃九州卻是笑著搖了搖頭，示意他再猜。

“總該不是千金吧？”

雖然對普通人來說，千金是很大的一筆財富，但曾明沖相信自家的這位黃山長，對方絕不會是那種貪圖金錢的庸俗之輩。

因此，這話雖然聽著像是在回答著，但曾明沖的態度卻顯得十分遲疑。

黃九州聞言，揚天長嘆了一口氣。

隨后，他緩緩走到曾明沖跟前，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這位出自書院里的飽學詩書之人，目光里顯得有些失望。

“明沖啊……”

那淡淡射過來的眼光，讓曾明沖覺得臉上像是被潑了一盆冷水，緊跟著，他便聽到了自家山長的話在耳邊響起：

“千金與這二人，對我其實都不重要。”

曾明沖聽得一愣，但等他反應過來時，黃九州早已移開了目光。

“在下猶記得，早在八年前，當我第一次歸月，偶然在田間見到大月百姓勞作的場景……說出來不怕各位鄉鄰笑話，一把在景國尋常可見的普通耕田鋤頭，放在大月百姓手中，竟是幾家共有的財產。”

此言一出，倒是出乎許多人的預料。

畢竟如果只是一把普通的耕田用鋤頭，放到在書院村這也才只賣到十三、四文錢的價格，倘若大月當地百姓真是缺乏此物，那黃九州何布買一批運回國內？

“在下當然立即派遣專人來到景國緊急采購了一批。”

黃九州回答了人群的問題：“可等相隔一年后我再次回到國內，發現這次不僅是鋤頭，就連作為原材料的鐵礦石、生絲、棉花、木材的價格，也較上一年商隊運過來時的價格，翻了幾倍之多，幾乎已經到了大月普通百姓難以承受的地步！”

黃九州長嘆一口氣。

“后來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我又向國君建言，創建了一只完全由月人組成的商船隊，來與周圍各國積極通商貿易。

又通過制定平抑價，增賦稅的策略，極大打擊了那些自認為奇貨可居的異國商隊，如此這番折騰下來，這才勉強算是暫時控制住國內飛漲的物價。”

“但，得人魚終歸不勝學人漁。”

“即便是暫時嚇退了那些磨牙吮血的貪婪商隊，那頑疾仍在，可單憑通商一路，根本救不了我大月。”

“于是，在下這才斗膽，頂著一眾非議，擅自在同文書院內，增設了不少與民生息息相關的學科，想要借此，來從圣景身上學到些經驗，也好讓更多的大月學子有一個學習種植，掌握鑄造等這些關乎民生大事的途徑，方便徹底解決纏繞在我大月身上的頑疾。”

“其實大月也并非沒有鐵礦。

只是國內出產的那些礦石，多伴有氣孔且形似海綿，除了鐵匠在鍛造時極難祛除其內雜質外，做出的鐵器也通常材質偏軟，很難滿足國內百姓日常耕作使用。

但無論如何，如果能從圣景身上，找到能將這些雜礦練成可用鋼鐵的法子，也能在一定程度上緩解我大月國內缺少鐵礦石的困境……”

黃九州說了很久。

雖然所講這些話，圍觀百姓里未必所有人都聽得懂。但人群里如范旭、曾明沖這樣的，此刻卻也都明白了自家山長的用意。

從根源的角度來看，月國的困境幾乎是天然形成，且不可改變的。

但正如那句老話。

窮著獨善其身，達者兼濟天下。

既然他黃九州身處這樣一個地位，又擁有可以嘗試改變得機會，那他有責任，也有義務去改變自己的國家，使它變得更好，更完美。

但在于此同時，黃九州也在不斷地強調著一件事——

任何一個國家的成功，都絕不僅僅只靠著幾個人的加入，就可以做出完全徹底的改變。這需要堅持不懈，持續不斷的，一代一代人的加入并為之努力，才有機會使它真正變的強大！

振聾發聵！

范旭從黃九州這常常一大段的語言里，看出了眼前這個年近四十歲男人，對他遠在天邊的故國所背負的那種大愛。

范旭仿佛已經看到了，遠在天邊的那個月國，因為眼前這個男人不辭辛苦，日復一日的將那些他所認為的人才帶回國內，由他們建造，并不斷完善著，最后使之成為強國的景象！

難怪這些年來有那么多人，只要在一進入到同文書院的這片氛圍后，就愿意不遺余力的追隨在黃九州的身后。

這股氣勢，足以讓許多人折服！

站在人群前的黃九州倒是不清楚范旭的這些想法，只是說的太久有些累了，他抿了抿嘴發白的嘴唇，彎腰端起那碗水一飲而盡，隨后當再抬起頭時，忽然向著眾人道：

“剛才似乎有人向在下發問，說為何在下要不惜耗費千金，也要為故國招攬賢才？”

講到這里時，黃九州目光高舉，聲音顯得鏗鏘而有力：

“無他，千金馬骨黃金臺！”

“不錯！

我大月的確只占據四島之地，疆域比之圣景不堪一提。

可即便再小，難道各位就真的認為，僅憑那一兩個下城匠人，只身前往，就可以改變我困擾我大月的問題？”

“當然不行！”

黃九州神色睥睨，徐徐環顧四周后，玉袍袖口向后一甩，長劍發出錚鳴鐵擊之聲

“稚草初生，需受破土之苦；幼獸之降，也遭餓狼眈視。草木無斷折之險，只如蕓蕓眾生；兵丁無冒死之意，何敢玉龍在手！”

“無破釜沉舟之勢，安能扶大廈之將傾！”

“在下之所以愿拿出千金重賞，便求得是那真心實意愿助我大月之義士，若連乘波踏浪，楊帆出航這點勇氣都沒有……

——哼。

千金價重，欲得千金者，無德，亦敢受乎？”

鬧哄哄的氣氛頓時為之一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