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出于什么原因，像黃九州這樣擁有一定社會身份地位的人物，在街頭被像鐵匠這樣一位粗鄙不堪的家伙以對待牲畜的方式驅趕，都絕對稱不上是件光彩的事。

何況黃九州此時雖在挨罵，但整個人目光清正，腰背挺的筆直，言辭神情并無惱怒之色，仿佛被罵的根本不是自己，看上去也并不需要他人的幫助，若范旭不識趣的貿然現身，反而更容易使對方的處境，變得更加難堪。

于是，范旭下意識的想要回避。

可還不等他離開，鐵匠鋪前，那位胸前長著黝黑胸毛的粗壯鐵匠，再次用他那口夾雜著濃濃神都南部地區味道的方言，開始了新一輪的謾罵：

“咦！

你快尻恁姨吧！

還真當俺是憨種？

跟恁說，俺爹打小就夸俺精勒跟猴一樣，就你還能缺著俺？

我再跟恁說一遍，恁可快白再說十年賺千金這樣的傻話嘞！

俺鐵柱，就是一個打鐵嘞，到死也見不著嫩些個銀子。

再說了，俺要是跟恁走了，俺媳婦俺孩兒咋辦？

俺爹俺娘每年的上墳誰管？

鱉孫，恁趕快去球吧！”

鐵柱罵罵咧咧的說完，將手里大錘子一扔，轉身便獨自鉆進到了鐵匠鋪里，只留下黃九州一人在外面繼續‘烤火’。

書院街外，范旭也鬼使神差的停住了離開地腳步，轉身隨著周圍一些看熱鬧的人群，慢慢擠了過來，藏身于眾人之后。

“乖乖……就傻柱這樣嘞，還能碰上十年賺得千金這樣嘞好事？”

“你還白說，傻柱人是憨了點，但論本事，那擱在這條街上絕對是不孬！”

“俺也都一直覺嘞傻柱這人勤快、能干，要不然俺還能給他介紹個媳婦？”

“他姨，你咋恁能唉！那咋沒見你舍得把恁家小妮許給他？”

“呸！老貨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滾……”

“這人誰?。俊?

“沒見過，該不會是個騙子吧？”

有人羨慕、有人贊頌、有人沾沾自喜，有人冷嘲熱諷……

人群里不斷傳出各種議論，紛紛都在對身邊人發表在自己的看法，討論著之前聽到的鐵柱口中那句，關于‘十年賺千金’這樣的勁爆話題。

夾藏在這些人之間，從人群討論的只言片語中，范旭大概的拼湊出了一些，這位鐵匠的一些個人基本信息。

簡單來說，這位名叫鐵柱的鐵匠，是位為人有些憨直，甚至是認死理的粗野漢子。

其人大約是在五年前，孤身一人來到的書院街，在這開了這間名為‘鐵家鐵器修復鍛打’的鋪子，之后，又在那位劉姓媒婆的牽線下，娶了街尾王姓人家里的一個腦袋有些癡傻的啞女，并從此在書院街安家落戶。

從以上得到的這些信息來看，這位名叫鐵柱的鐵匠，似乎只是書院街里一位普普通通的鐵匠，雖然人勤快老實，手藝尚可，但似乎身上并不存在什么特殊之處。

不過，范旭經過多方嘗試追問，還是在這位鐵柱的身上找到了一個，也是唯一疑似值得稱道的地方——只要但凡經過這位鐵柱師傅修補過的農具，似乎都會比別家鐵匠鋪修補出來的東西，要更加結實、耐用。

這點倒是引起了范旭的好奇。

通常情況下，正常耕作的農人在日常使用農具時，除卻一些在家就可以獨立完成的必要保養、研磨刃口外，幾乎只會在農具徹底壞掉以后，才會考慮拿去鐵匠鋪里維修。

并且，在許多時候，多數人考慮到日后使用時的性價比、及其修補后的耐用性，特別是當農具遭受到如斷折、傷裂等嚴重傷情時，通常會選擇直接換把新的。

另一方面，考慮到年代的限制，一些后世中常用的手段，諸如：電解、酸蝕、焊接……放到此時統統都是沒有的。唯一可行的手段，就是將農具塞進爐膛里，二次鍛打錘煉。

這無疑是要看鐵匠自身所掌握的技術高度。

不過，蔽袖自珍卻也正是這個時期最顯著的特點。

所謂拜師如認父——這種如父子才可傳承的特殊關系，注定了個人技術與行業平均水平，在許多時候會出現極大的不同——譬如每個鐵匠都懂打鐵，但涉及到具體手法時，就有可能出現千奇百怪的手段。

那結果就很明顯了。

能引得黃九州青眼，說明這位鐵柱手里，必然掌握著一門可以將廢鐵練就成好鋼的手段。

不知不覺間，看熱鬧的人開始越聚越多。

人群里難免有人認出了黃九州同文書院山長的身份，看著這位平日里備受尊敬的山長被人就這樣如此晾在外面，許多人開始指指點點的議論，也有機靈些、或是與老板鐵柱相熟的，趁人群不注意時悄摸溜入進鐵匠鋪里，打算跟躲在里面的鐵柱好好說明一下情況。

最起碼，也不該讓這樣一位身份的人，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爐膛前。

不多時的功夫，得知了黃九州身份的鐵柱自鐵匠鋪里走了出來，手里斜斜的拎著把原木色長凳，另一只手端著個粗瓷花碗，里面裝滿清水。

只是在鐵柱臉上，仍還是之前的那副倔牛模樣，走到黃九州面前，放下手里長凳，又將茶碗遞到對方面前，隨后甕聲甕氣的朝黃九州俯首彎腰道：

“隔壁大兄跟俺說了，說恁是同文書院嘞那個黃山長……是個可厲害的大先生。

反正俺之前也不認識你，都覺得恁這人跟茅廁里那叫蟲一樣，圍著俺說啊說嘞，聽嘞俺可煩、可煩。

俺人嘴笨，也不會說話，反正要是有啥得罪恁嘞地方，希望黃先生恁大人有大量，白給俺這樣嘞人一般見識。

還有，隔壁大兄給俺說，要讓俺給恁賠罪。

俺想咯半天，也不知道該咋給黃先生恁賠罪，要不你看這樣，以后恁家嘞要是有啥東西用壞咯你就叫人拿過來，俺免費給恁修，不會收恁一文銅板?！?

在旁的范旭聽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聲。

這傻柱，哪里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