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眾人去了平康坊。
雖說如今的大唐已經由盛轉衰,但平康坊的繁華依舊不減,金粉樓臺,珠簾曼蕩,絲竹管弦之音繞梁而響,鶯歌燕舞之聲飄渺悅耳,香風陣陣。
當然,這很正常,家國社稷、百姓疾苦,于她們這些風塵之人又有什么干系,若不然,也不會有“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后庭花”這話了。
大伙兒既然是來尋歡作樂,郭映自是不會起什么高調掃了眾人的雅興,武人嘛,是有志氣凌云、胸懷家國的時候,但更多時候,還是愛生活、愛美食、愛美人的凡夫俗子。
不說武夫,便說熟讀圣賢書的文士,能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的又有幾人呢?
當世,恐怕也就白衣山人李泌了。
只是他這人一生崇尚出世無為的老莊之道,視功名富貴如敝屣,在肅宗、代宗兩朝數度堅辭宰相之位,并且最終遠離朝堂,想再度在京師見到他還不知哪年哪月呢?
郭映雖是有心一睹其姿,但終究是無緣得見。
話歸正題,且說眾人一到平康坊,就被鶯鶯燕燕們迷花了眼,郭映倒還好,再怎么說也是混跡花叢的老手了,長安城中的秦樓楚館、煙花柳巷他哪一處不曾光顧過。
至于樊澤等人,卻都是血氣方剛的壯年男子,見了這么多巧笑倩兮,嫵媚動人的小娘子,難免心猿意馬起來。
“這里是北曲,居于此處的女子大多都是以色侍人的尋常女子,沒甚特別的,真正的大家名妓,都在中曲與南曲!”
郭映看一眾人眼睛都快看直了,不由得笑著解釋了一句。
而他這一解釋,郝玼的興致立刻便被勾了起來,搓了搓手,目光灼熱地問道:“依我看這北曲的小娘子都已經稱得上美貌絕倫了,那南曲和中曲的所謂大家名妓,豈不是要如書中的神女一般?”
“當然不是了,名妓、花魁之評選者,豈在容貌?!惫澄⑽u頭,旋即便朝眾人解釋了起來。
事實上,唐代青樓女子之間的等階身價,還真不是由容貌決定。
而是由技藝決定。
技藝是什么?
可以是文采、可以是歌舞、可以是言談、可以是音律、也可以是房中術。
能歌善舞、文采斐然者居首,詼諧言談居次,音律再次,房中技藝精湛者最次。
便如李白所說“以色事他人,能得幾時好”,居于青樓中的女子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因而她們大多在從業之始就很注重打磨技藝,所以此時青樓中的花魁并不一定是非常美麗的女子,反而有可能是文學修養極高的女子。
許多剛到京城應試的考生都會住在平康坊,一些青樓女子甚至可以作為他們開蒙先生。
而這些經常接待舉子、進士的妓女,識文斷墨、談吐得體、風度婉然,往往比一些所謂的名門閨秀還要受到窮書生的追捧。
據說孟郊?登科后?的“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就是指平康坊的美麗花容。
所以,郭映對南曲、中曲的女子才會如此推崇。
果不其然,聽完郭映的講述,一行人臉上都露出了期待之色,顯然已經迫不及待想要去南曲一游了。
倒是郝玼,聽了之后直接朝郭映討了嫖資,說是要城西胡姬扎堆的義寧坊擊胡。
惹得眾人又是一陣哄笑。
不過郭映知他人生地不熟,又怕他喝醉酒惹事生非,沒敢真讓他一個人獨闖義寧坊,指派了荔非珣跟隨照拂,這才放心。
郝玼的離開對于前來尋歡作樂的眾人自是沒什么影響,只是雖然大唐風氣開放,尚文狎妓,人們以逛青樓為風流韻事,然而想要進入平康坊中曲和南曲之間的廳堂,與眾美人嬉戲暢飲,一醉方休還是要破費一番功夫的。
平素里,但凡是稍有名氣的娘子,也都有各自的規矩,并非有錢有權就能隨便見。
最重要的是,此時盛唐余音還在,文風極盛,許多名貫長安的歌姬,都有以詩探花的雅事,若無拿的出手,或者讓姑娘看對眼的詩詞,根本進不得門,更遑論一親芳澤了!
而郭映五人就被攔在了中曲與南曲間的長街外。
“郎君留步,您幾位……”
守在長街入口處的是十來個女侍,為首的是個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穿朱紅色羅裙,梳雙環髻,戴銀簪,腰束銀絲軟帶,身材窈窕苗條。
她看著站在朝廳堂閣樓走過來的的郭映五人,輕移蓮步走上前來,笑盈盈地向五人施禮說道。
“如何,可是懼怕我等付不起酒錢,還是說,害怕我等會少了姑娘們的賞賜?”郭映似笑非笑地瞅著眼前這個女孩,語氣頗為玩味地說道。
那少女聞言掩嘴咯咯笑了笑,說道:“郎君一行人皆器宇軒昂、儀表不凡,婢子豈會害怕這個?!?
說著,伸出玉臂朝五人一指:“只是我家都知近來新定下了規矩,若要入閣,非得投詩箋和字畫入閣前箱籠,由眾娘子品鑒,若是有娘子中意,方可獲準入閣,若是無人問津,還望郎君勿怪哦?!?
“哦?”郭映聞言挑了挑眉毛,笑著問道:“敢問你家都知乃何許人也,竟有如此威勢?”
常來風月之地,他自知曉這少女口中的都知不是都知兵馬使的都知,而是指當代的節目、宴會主持人。
當世青樓歌館經常舉行文酒之會,除了散閑官員之外,也常邀請文人雅士湊趣。
宴會里,除了絲竹管弦、輕歌妙舞和陪酒女郎外,還必須有一位才貌出眾、見多識廣、能言善道的名妓主持宴會節目,這個名妓就叫都知,也被稱作妓中之頭角,分管諸妓。
只是一個妓女敢在一眾達官顯胄、風流才子面前立規矩,倒也是令郭映刮目相看了。
須知道,平康坊東一墻之隔就是尚書省,坊內又多進奏院(駐某辦),誰敢在這里擺譜?
這下,他倒是越發感覺興趣盎然了,也更加好奇那都知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人物了。
“教坊,顏令賓!”那少女抿嘴一笑,脆聲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