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在遠離幽暗城的所在。

于荒原的遍地尸骸中，一個長睡的人爬了起來。

遠方的道路上有人們的交談聲傳來，他就在一片荒草之中臥倒，直到他們遠去，他才站起。

他是一個很年輕的人，在荒原之中瞭望，突然感到寂寥，于是旺盛的毛發從他的軀殼中長了出來。

回望遍地的尸骸，卻又感到悲傷。他想他的母親了。

他記得，母親告訴他，不要用狼的面目去見人，而應該用人的面目去見人，這才不會嚇到人家。

但是母親卻忘記了，人會因為恐懼遠離狼，卻不會因為恐懼遠離人。

有時候，狼的面目也沒什么不好的。

他在遍地尸骸中尋了空地坐下，想到了黑騎士。他會去哪兒？他還好嗎？

也許，作為他唯一的仆從，自己應該去見他一面。

是的，是應該去見他一面。他曾經那樣良善，后來又那樣瘋魔。狼人有些害怕，雖然他堅信那個人永遠有他的準則，那狼人仍舊害怕他會迷失，狼人記得，他后來拋下了身后的一切，一個人在大雨中遠去。他離去那一天，就是如潮水一般洶涌的難民們暴動的那一天。

狼人不在乎那些難民——也許還是在乎的，因為他的母親。那個年邁的女人因為瘟疫死在病床上。人死后的樣子并不好看，狼人不想再看到這一幕了。他明白生命是多么可貴。

但比較起來，他更在乎那個騎著亡靈黑馬的中年。因為他，曾經有一個女人在死亡前夕，不是餓著肚子。

狼人這樣想。

他覺得很有必要。他不想看到那個宛若救主的男人徹底將曾經想做的事情放棄了，這樣不行，就像是今天的自己否定了昨天的自己，將過去拋卻，于是沒有了過去，成了一個全新的人。但那樣的人又是誰？

所以他蹣跚地上路了，一路東南，他要告訴那個宛若救主的男人——我仍可做你的仆從，為你曾經想做的事情出一份力，于是你便無須放棄，因為有我。

……

南國腹地，一條幽靜的鄉間小道上。

羅文又殺了六個人，六個穿著不太好的人。

這些人為他的頭顱而來。準確的來說，是為了綠衣之森發出的高額賞金。

他們像是聞到腐爛氣味的禿鷲，遠遠吊著，殺了一波還有一波，永遠都殺不干凈，又趕不走。

所以羅文他現在有些羨慕綠衣之森作為強大國度的力量了。那是一種個體難以掌握的、特殊的偉力。他也明白了綠衣之森為何會在知道幽暗城傳出的畫像有問題的情況下，還要將它張貼出來自取其辱?！驗樗麄兛偰苷业秸_的畫像。

真是該死，自己早該想到的。

他們哪怕是拿出一張白紙，告訴貧窮的人們上面有個怎樣的人，只需在末尾附帶一個難以拒絕的關于金銀財寶的數字，人們就會自己將這個人編織出來。

而自己就是那個白紙上不存在的人。當他在一個陌生城邦的城墻上撕下關于自己抽象的懸賞令時，當他沒有一絲一毫地防備時，他真實的面目便已隨著天上的信鴿飛往綠衣之森。于是他就理所當然的存在了，原來的懸賞畫像被修改，附帶一個更加令人心動的數字。

也許當時就應該狠心一些。那兩個衛兵，還有在場的所有人，如果將他們都殺了……

羅文只覺心煩。

想想還是算了吧……

所幸綠衣之森作為一個國度，它本身并沒有獨立的意志。而是無數這個國度里的人們，是他們的意志聯合起來，才將國度形成。

更慶幸的是，這個國度并不為組成這個國度的所有人而服務，而是這個國度的上層。他們有一位王，一定還有其它的位高權重者。

所有的指令都是由他們下達的，所以自己其實并不需要面對整個綠衣之森，而只要應付其中的部分人就好了。

羅文這樣想道，他自我安慰著。

唯一的難題是這部分人能調動整個綠衣之森的能量，所有會顯得非常麻煩。

他不自覺嘆了一聲。是真的很麻煩啊！

就像現在，這些穿著不那么好的人，他們一波接一波的趕來，趕來殺死他。

要是說自己與他們之間有什么仇恨，那就說笑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貪婪，為了錢貨而來，僅此而已。

但總有一些人不是為了這些東西而來的。

羅文突地再度嘆了一聲，翻身下了黑骨，立在六具尸骸中間幽幽道：“出來吧，杜克。我想見你了?！?

于是狼人撥開雜草走了出來。

他望向羅文，又望向躺在地上的人們，輕聲道：“恩人，他們死了。”

羅文盡力朝他露出一個難看的笑：“是的，這一次，你想要什么？”

狼人沉默了，他思考著，而后堅定的搖頭：“恩人，我要的已足夠多了。我來是想告訴你，您還沒有失敗，我還在?！?

羅文沉默著，旋即又點了點頭，他溫和地看向狼人，問他：“是的，你還在。所以你為什么不找我謀求一個差事，完成我們未盡的、你和我曾經都想做的事呢？”

狼人感到欣喜：“恩人，我該做些什么？”

羅文沒有答，他只是張開了雙手，無形而悠長的精神便蔓延開來。一株又一株蘋果樹便在面前的荒地上發芽、生長，須臾就已成為參天的大樹，樹梢上掛滿了紅彤彤又沉甸甸的果實。

羅文對他說：“為我看守這片果園吧。總有路過的旅人會感到饑渴，你摘下樹上的果實，分發給他們，就像你曾經做下的那樣。而你從來做的很好?！?

狼人輕聲回答他：“我會是一個很好的園丁，我會照顧這些樹，摘下樹上的果實發給窮人，也發給有需要的人?！?

“這很好?！绷_文溫和地走向他，輕輕整理他凌亂的衣角?！艾F在，去吧。”

于是狼人走進了果園之中。他在果園的邊境回頭望，羅文就露出輕輕的笑容?？伤晦D過身，羅文的笑容就消失了，只剩下哀傷。

狼人死了，沒了心跳，成了一個亡靈。

真正的他也許死在一片無人的靜謐，一個屬于亡靈的意志誕生，繼承他的記憶，悠悠來，緩緩去，恍如無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