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真界。
雨停了。
日神節(jié)才過一半,太陽的光芒不復熾烈,而是回歸溫暖和煦。
從暗域中走出來,羅文是赤條條的?;蛘哒f從幽暗城開始,他就是赤條條的。連續(xù)兩場大火,燒毀了他的一切。
在古樹下,陽光穿越樹梢,映出婆娑的樹影,也映出羅文的影子。影子宛若活物,它不再遵循光與影之間古老的法則,而是像一個擁有肉體的生命一般爬上羅文的軀體,覆蓋每一處顯露的皮膚——它成了一件暫時的衣物。
羅文就背靠著古樹,身旁放著兩柄短刀,亡靈馬黑骨在一旁安靜地匍匐下來。
面前的小河潺潺流動,奏起悅耳的節(jié)拍。
古樹的根系破土而出,靈活宛若人的手,將兩柄短刀拾起,形成一個暫時的刀架。
柔軟的藤蔓從地里飛速長出,羅文用刀將它們斬斷,開始編織一件新的衣物。身上的影子扭曲著,它蠕動著伸出一雙漆黑的手掌,竟然也拾起地上的藤蔓,開始屬于它的編織。
羅文毫不意外,這就是屬于他的力量。
看似是影子擁有智慧,實則是他在一心二用。他還沒有嘗試過這樣的感覺——同時做兩件事。
所以他做的很慢。
他可以用這樣閑暇的時光想一些事情。
他想家了,所以往天空看了一眼,卻不曾看到有一只腐爛的鳥兒嘴里銜著書信飛向他,上面寫著一切都好這樣的話。
他想到了迷霧之森,想到了那個自稱永恒的青灰色鐵皮熊透露過的一件事:“自從龍君將你們一脈扔在迷霧山脈不管,我們已給予你們庇護長達六千余年?!?
羅文現(xiàn)在已經(jīng)知道了,鱗人村落其實是在迷霧山脈的腹地——一個實際上危險橫行的地方。
但在六千年來,關(guān)于那些危險的記載卻少之又少,仿佛鱗人村落永遠是祥和安寧的。永恒,他的確沒有說謊。他們的確給予了鱗人庇護。
可是羅文忘不了奪取村落大半人生命的大地震,在那樣的偉力面前,鱗人是如此渺小。永恒,他們給予了庇護,也帶來了災難。
這恰恰就是一種矛盾。羅文不否認他們六千年的庇護,卻也看得到他們其實沒那么上心。對一個種族來說,最好的選擇永遠不是在一個小一點的苦難和一個大一點的苦難之間作出抉擇,而是——全力以赴做到?jīng)]有苦難。
既然明知道迷霧山脈是一處險地,為什么一定要待在那里?還是——他們必須待在那里?
羅文時常會想著將族人從那里帶出來。想要在大地之上另尋一個沒有人跡的祥和地方,開始新的真正平靜的生活。
可他不敢,有時候僅僅是想到這里,就主動掐滅了這種想法。
因為他記得,在迷霧山洞,在父親伊萊死前他也曾這樣問過:“我不回村子了嗎?”
而伊萊只是在咳出一口血之后告訴他:“你回去送死?”
那時候的羅文就不再問了,他已知道了答案,將未說盡的話藏到了心底。
他在那個時候就有了猜測——他會是唯一的生者。
可羅文不會甘心的。就像是在暗域,在日神還未出現(xiàn)的時候,在暗域出口敞開的時候,他就應(yīng)該離去。因為這就是最理想的選擇。留下來無疑是在賭日神的脾性,可再好脾性的人遭遇冒犯也會發(fā)怒。惹怒一個力量遠遠超過自身的人屬實是一種不理智的行為。
可羅文太想了。他想要強大的力量,為此愿意冒一點小小的風險去接觸那些他本不該接觸的人和事。就像是他在日神面前表現(xiàn)的那樣——他要裝作懵懂、裝作無知,他不能告訴日神——你令日神節(jié)這一天暗域本該熾熱的光芒變得柔和,你打開暗域被封閉的出口,所以我斷定你是一個和藹可親的人——所以我裝作懵懂無知莽撞地接近你,其實是在嘗試著竊取你的力量——只因我判斷你不會對我怎樣。
慚愧、慚愧。
但羅文不后悔。他其實無時無刻不在對比著,和他那在迷霧山洞深處如太陽一般耀眼的父親比較著,每次得到一種新的力量,這樣的對比就會重演一次。
他想著,當他超過他的父親,他是不是就有資格故土重游?也許那個時候他帶不走任何一個生者,但他可以將族人們的尸骸收斂起來,葬在一個大坑里,在上面栽種松樹,以目人的風俗令他們的生命得到延續(xù)。
可只有真正踏入真實的世界,真正掌權(quán),才會明白力量不可求取。在渺小之時只能忍耐,而偉大之時總是遙遙無期。
就像在迷霧之森,在見到那個自稱永恒的青灰色鐵皮熊時,羅文根本不敢提起鱗人村落。雖然那個時候他可以提起,他可以試著去講條件??墒牵Y本呢?沒有的,從一開始就沒有講條件的資本。他們庇護鱗人村落,令村落也能活的下去,這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至少羅文知道了迷霧山脈深處再也沒有更大的威脅了,他們就是最大的威脅,而如今他們召見了他,要他去尋回名為生命的手杖。
這就是最好的結(jié)果。村落還能活的下去,不能因為他一場失敗的談判就令這結(jié)果變得更壞——比如一切都視他的表現(xiàn)而定,他表現(xiàn)的好、表現(xiàn)出賣力,庇護就多一些,要是覺得不那么賣力了,就撤銷一點兒庇護。
將全部希望寄托在一個人是否會犯錯上,對鱗人村落來說無疑是滅頂之災,一定會有犧牲的,無論他是否真的有過錯——單純只是為了警示也會有這樣不必要的犧牲。
一切從前,已是最好的結(jié)果……
但是羅文也明白,變化一定會到來??傆幸惶?,永恒會在迷霧之森放出一只腐爛的鳥兒,嘴里銜著書信,告訴他村落安好——順便叫他賣力一些去尋找尤朵拉,把手杖“生命”帶回去——如果他認為那時的羅文有這個能力的話。
羅文不是沒有想過借助外力,可是哪里有外力?他記得瓊,她是新神??墒窃诹_文眼中,新神和古神也沒什么分別,他們在冒險的文字中永遠都只有一條簡短的介紹——規(guī)格之外。
而且,規(guī)格之外的人不僅有瓊,老爹伊萊也是。
面對迷霧山脈,他們說過的話總是高度一致。
老爹伊萊說:“你回去送死?”而瓊也在說:“可惜迷霧山脈深處我還沒資格進去。”
……
羅文穿好用藤蔓編織的衣物。
他心里其實一直都有一句話。
總有一天,他會搬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