漁船悄無聲息地綴在運糧船隊尾后，霧氣像浸了水的棉絮，糊得人視線發沉。沈驚鴻蹲在船尾，借著槳影數著前面的船——一共五艘，最中間那艘吃水極深，船板縫隙里隱約滲著黑色粉末，正是火藥特有的硝石味。

“公子，船幫上有守衛。”墨硯壓低聲音，指著前船甲板上晃動的火把，“每艘船兩個，腰間都掛著刀。”

永安公主正對著水面整理軍帽，帽檐壓得極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她忽然扯了扯沈驚鴻的衣袖，指著自己脖頸處：“這里，得抹點泥。”方才換衣服時她沒注意，頸間白皙的肌膚在灰撲撲的軍服里格外扎眼。

沈驚鴻伸手在船底摸了把濕泥，剛要遞過去，卻見永安公主自己抓過一把往脖子上抹，動作利落得像個常年混在營里的兵卒。他指尖頓在半空，瞥見她耳尖沾了點泥星子，倒比平日多了幾分野氣。

“前面要過閘口了。”阿蠻突然低呼。霧中浮出兩座石墩，中間架著粗木欄桿，幾個兵卒正舉著火把盤查過往船只。

沈驚鴻迅速將漁船往運糧船的陰影里靠了靠，對墨硯道：“你去掌舵，我跟公主應付盤查。阿蠻藏進船艙，你的身量太扎眼。”

木閘緩緩抬起時，果然有個絡腮胡兵卒跳上漁船，手里的長矛往艙里戳了戳：“運的什么？”

“回官爺，是給前船補漏的桐油。”沈驚鴻彎腰作揖，聲音壓得粗啞，“張將軍特意吩咐的，怕夜里行船出岔子。”

那兵卒瞇眼打量著永安公主，見她縮著脖子往船尾躲，不耐煩地踹了踹船板：“證件。”

永安公主忙從懷里摸出塊木牌——那是方才從跳河小兵身上解下來的腰牌。兵卒掃了眼上面的“炊房丁勇”四字，又瞥到船角堆著的桐油桶，罵罵咧咧地跳回閘口：“快點走，別耽誤老子查下一艘。”

船剛過閘口，沈驚鴻立刻示意墨硯往中間那艘運糧船靠。霧氣里傳來兵卒的笑罵聲，似乎在賭今晚能不能摸到淮河大堤的守軍崗哨。

“他們要在大堤薄弱處動手。”沈驚鴻盯著那艘船的船舵，“船尾有個通風口，能通到底艙。”

阿蠻已經從船艙里摸出把短刀：“我去鑿開艙板？”

“不行，火藥遇火星就炸。”沈驚鴻摸出那枚硫磺丸，“得用這個。遇水發熱后會產生濃煙，既能逼他們開箱，又不會引燃火藥。”

說話間，漁船已經蹭上運糧船的船幫。沈驚鴻示意永安公主和墨硯纏住甲板上的守衛，自己則借著繩索翻了過去，阿蠻緊隨其后。

“喂！你們是哪艘船的？”一個守衛發現了他們，剛要呼喊，就被永安公主扔來的桐油桶砸中膝蓋，疼得嗷嗷叫。墨硯趁機奪過他手里的火把，往水里一摁。

沈驚鴻和阿蠻已經摸到船尾，通風口被鐵網罩著。阿蠻揮刀砍了兩下，鐵網紋絲不動。沈驚鴻突然想起什么，從懷里掏出枚銅錢，順著鐵網縫隙塞進去，在鎖眼里轉了兩圈——竟是早年在市井學的溜門撬鎖手藝。

“咔噠”一聲，鐵網應聲而落。濃重的硝石味撲面而來，沈驚鴻迅速將硫磺丸扔進通風口，又把鐵網原樣罩好。

“走！”他拽著阿蠻往回跑，剛跳上漁船，就見運糧船底艙冒出滾滾黃煙。甲板上頓時亂作一團，兵卒們捂著鼻子咳嗽，有人高喊：“著火了？快開艙！”

“他們要開箱了！”墨硯用力劃槳，將漁船往霧深處蕩去。

身后傳來驚怒的叫喊：“是煙！不是火！”緊接著是張彪的怒吼，“守住底艙！別讓濃煙把火藥弄潮了！”

沈驚鴻望著那艘船在霧中搖晃，突然道：“往大堤方向劃。他們現在顧著救火藥，肯定會提前靠岸，咱們得趕在他們炸堤前通知守軍。”

船剛拐過一道河灣，就見遠處出現燈火，像是大堤上的瞭望塔。永安公主突然指著水面：“那是什么？”

霧中漂來幾個木桶，上面插著引信，正隨著水流往大堤漂去——竟是張彪準備的備用火藥桶，大概是怕船上的火藥被濃煙毀了，提前順流放下的。

“點火了！”阿蠻指著木桶上的火星，引信已經燒了大半。

沈驚鴻突然將船槳往水里一插，漁船猛地轉向，直直撞向最近的木桶。他俯身抓住桶耳，用力往回拽，卻被水流沖得一個趔趄。永安公主撲過來幫忙，兩人合力將木桶拖上船，引信離水面只剩寸許。

“用桐油！”墨硯高喊著遞過油桶。沈驚鴻潑出桐油澆滅火星，剛松口氣，卻見另外幾個木桶已經漂過了河灣，離瞭望塔越來越近。

瞭望塔上的守軍似乎發現了異常，傳來梆子聲。但已經晚了，幾聲巨響震得水面翻涌，霧氣被炸開的火光染成橙紅，大堤的石縫里滲出濁黃的河水。

“快劃！”沈驚鴻的聲音被轟鳴淹沒，“去通知守軍加固堤壩！”

漁船在浪濤里顛簸，永安公主望著漸漸裂開的堤岸，突然抓起剩下的桐油桶往水里倒：“這樣能讓水流慢些！”

油花在水面鋪開，果然稍稍阻滯了河水的沖刷。沈驚鴻看著她被火星燙破的袖口，突然將自己的外袍脫下來披在她身上——那是件淮西軍的軍服，帶著粗糲的麻質觸感，卻意外地擋風。

“前面有守軍的船！”墨硯指著霧中駛來的幾艘巡河艇。

沈驚鴻摘下腰間令牌高高舉起，任憑冰冷的河水濺在臉上。遠處傳來號角聲，大概是守軍終于明白了局勢，正往大堤缺口處調集人手。

永安公主突然笑起來，指著自己脖子上沒擦干凈的泥痕：“這下好了，不用裝兵卒了。”

沈驚鴻望著她被煙火熏得發黑的臉頰，也跟著笑了。霧氣不知何時淡了些，露出天邊的魚肚白，淮河的水波里，竟浮著幾片早開的桃花瓣，像是從上游漂來的春信。

船漸漸靠近巡河艇，沈驚鴻扶著永安公主站起來，忽然想起老婦人的水路圖，還有她藏在紅薯堆里的那包桂花糕——原來昨夜匆忙間，老婦人竟悄悄塞進了他們的包袱。

“等大堤守住了，”他低頭對她說，“咱們就去找桂花糕。”

永安公主用力點頭，指尖攥著那枚從張彪那里摸來的銀匕首，匕首上的“彪”字在晨光里閃著冷光，卻映得她眼底一片亮堂。遠處的堤岸上傳來此起彼伏的號子聲，像是無數雙手正合力托住即將崩塌的黎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