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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公正(第三版)
  • (美)邁克爾·桑德爾
  • 4561字
  • 2023-01-31 11:28:29

對政府救助的憤慨

公眾對2008—2009年的經濟危機感到憤怒,就是一個恰當的案例。近些年來,股票和房地產價格節節攀升,當房地產泡沫破裂之后,秋后算賬的時刻也來臨了。華爾街各大銀行和金融機構通過由抵押貸款支撐的綜合投資賺了幾十億美元,而此時這些抵押貸款的價值急速下跌。曾經不可一世的華爾街的公司跌到了崩潰的邊緣。股票市場崩盤之后,受到毀滅性打擊的不僅僅是那些大的投資者,也有普通的美國百姓,他們退休賬戶中的錢大大縮水。2008年,美國家庭損失的財富總額達到110 000億美元,相當于德國、日本和英國年產值的總和。S. Mitra Kalita, “Americans See 18% of Wealth Vanish,”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13, 2009, p. A1.

2008年10月,喬治·W. 布什總統請求國會用7 000億美元金融救助計劃基金作為政府救助措施,來拯救國內大型銀行和金融公司。華爾街在形勢大好的時候獲取了豐厚利潤,在形勢不好的時候,就讓納稅人來為其買單,這似乎很不公平。但好像沒有別的辦法。這些銀行和金融公司已經發展成龐然大物,與經濟的各個方面糾纏在一起,以至于它們的崩潰會拖垮整個金融系統。它們“太大了,因而不能倒閉”。

沒有人認為這些銀行和投資機構應得這些錢——是它們草率的賭注(不完備的政府法規使之成為可能)導致了這場危機。然而,這里的情形是:經濟總體的福利似乎要超過對公平的考量。國會很不情愿地下撥了救助款項。

接下來就出現了獎金事件。在救助款項開始流通后不久,新聞報道披露,有些領取了公眾救濟金的公司將數百萬美元作為獎金發放給它們的高層管理人員。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例子涉及美國國際集團(AIG),這是一家保險業巨頭,它被旗下金融產品的高風險投資拖垮。盡管它因為政府注入了大量資金才得以獲救(總數高達1 730億美元),它卻將1.65億美元作為獎金支付給那些部門經理,73名員工獲得了超過100萬美元的獎金,而正是這些部門使得經濟危機陡然加重。Jackie Calmes and Louise Story, “418 Got AIG Bonuses; Outcry Grows in Capital,” New York Times, March 18, 2009, p. A1.; Bill Saporito, “How AIG Became Too Big to Fail,”Time, March 30, 2009, p. 16.

有關獎金的新聞點燃了公眾抗議的怒火。這一次的憤怒并不是由于10美元一袋的冰塊,也不是由于價格過高的汽車旅館房間,而是由于用納稅人的錢大手大腳地獎勵那些應該為全球金融危機負責的機構的成員。這一定有些不對頭。盡管美國政府擁有該公司80%的股份,但是財政部部長在請求由政府任命的美國國際集團首席執行官取消獎金的發放時,卻無功而返。該首席執行官回答道:“如果員工們認為他們的補貼受控于美國財政部持續的、任意的管制,那么我們就不能吸引和留住最好的、最聰明的人才。”他認為,為了納稅人的利益——畢竟納稅人擁有大半個公司——他們需要高水平的員工來擺脫這些不良資產的負擔。AIG CEO Edward M. Liddy quoted in Edmund L. Andrews and Peter Baker, “Bonus Money at Troubled AIG Draws Heavy Criticism,” New York Times, March 16, 2009;see also Liam Pleven, Serena Ng, and Sudeep Reddy, “AIG Faces Growing Wrath Over Payments,” Wall Street Journal, March 16, 2009.

公眾盛怒。《紐約郵報》以頭版頭條表達了多數人的心聲:“貪婪的渾蛋們,不要如此心急?!?img alt=" New York Post, March 18, 2009, p. 1."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3A7E/253929711011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64055-X1SYb8itricAoqpZkgieUzc6VwD4UWNM-0-3cfeaf897da00b86f89153d177954262">美國眾議院試圖通過一項法律,向那些獲得政府救助款項的公司發放給員工的獎金加征90%的稅,以收回這筆錢。Shailagh Murray and Paul Kane, “Senate Will Delay Action on Punitive Tax on Bonuses,” Washington Post, March 24, 2009, p. A7.在紐約總檢察長安德魯·科莫施加的壓力之下,美國國際集團獎金獲得者前20名中的15人同意返還獎金,總計收回約5 000萬美元。Mary Williams Walsh and Carl Hulse, “A.I.G. Bonuses of $50 Million to be Repaid,”New York Times, March 24, 2009, p. A1.這一行為稍稍緩解了公眾的憤怒,參議院對懲罰性征稅方式的支持力度也逐漸減弱。Greg Hitt, “Drive to Tax AIG Bonuses Slows,” Wall Street Journal, March 25, 2009.然而,整件事卻使得公眾不再愿意支付更多的錢來收拾金融業的爛攤子。

人們對獎金事件感到憤怒的核心是一種不正義感。即使在獎金事件爆發之前,公眾對政府救助的支持也是猶豫不決且矛盾的。經濟的崩潰將會殃及每一個人,因此有必要阻止它的發生。同時,美國人認為,給那些失敗的銀行和投資公司注入大量的資金,從根本上來說是不公平的。在這兩者之間,美國人民難以抉擇。為了避免經濟大災難,國會和公眾都做出了讓步。然而,從道德層面看,這始終像是一種勒索。

在對政府救助感到憤怒的背后,是一種有關道德應得的觀念:那些獲得獎金的高層管理者(以及那些獲得經濟援助的公司)不配得到這些。然而,為什么他們不配呢?這里的原因可能并不是那么顯而易見的。讓我們來考慮兩種可能的回答:一種與貪婪有關,另一種則與失敗有關。

公眾憤怒的根源之一在于那些獎金似乎是在獎勵貪婪,正如報紙頭條不留情面地指出的那樣。公眾認為這在道德上是不可接受的。不僅僅是這些獎金,整個政府救助似乎都是在不合情理地獎勵貪婪的行為,而不是懲罰。為了追求更大利益,那些金融衍生產品的交易者進行魯莽輕率的投資,使他們的公司和整個國家都陷入岌岌可危的經濟困境。在經濟狀況好的時候,他們將利益收入囊中,甚至在自己的投資破產之后,仍然不覺得獲得數百萬美元的獎金有不妥之處。在備受爭議的AIG的獎金事件中,并不是所有的獎金獲得者都要對導致災難的冒險性投資負責。許多人是在破產之后才加入該金融產品部門的,以助其收拾殘局。一名這樣做的高級管理人員發表專欄文章,抱怨公眾的憤怒沒有區分那些對冒險性投資負責的人和那些并沒有參與其中的人。見杰克·德桑蒂斯(Jake DeSantis),“Dear A.I.G, I Quit!,” New York Times, March 24, 2009。與杰克·德桑蒂斯不同,擔任AIG金融產品總裁13年之久的約瑟夫·卡薩諾,在2008年3月離開公司之前,即他所倡導的不償還信貸互惠業務拖垮該公司前不久,足足賺了2.8億美元。

對貪婪的批判不僅體現于新聞報紙頭條,同時也(以更得體的方式)體現于國家官員的言論之中。參議員夏洛德·布朗(一名俄亥俄州的民主黨人)認為美國國際集團的行為意味著貪婪、狂妄自大,甚至更加惡劣的品性。參議員夏洛德·布朗在這里引證了Jonathan Weisman, Naftali Bendavid, and Deborah Solomon, “Congress Looks to a Tax to Recoup Bonus Money,” Wall Street Journal,March 18, 2009, p. A2。奧巴馬總統認為:“由于魯莽和貪婪,美國國際集團使自身陷入經濟困境?!?img alt="President Barack Obama,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the White House, March 16, 2009,at www.whitehouse.gov/the_press_office/Remarks-by-the-President-to-small business-owners."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3A7E/253929711011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64055-X1SYb8itricAoqpZkgieUzc6VwD4UWNM-0-3cfeaf897da00b86f89153d177954262">

這種關于貪婪的批判的問題在于,它沒有把這次經濟崩潰后從救助款項中拿到的獎勵,與在經濟繁榮時期從市場獲得的獎勵區分開來。貪婪是一種惡,是一種不好的心態,是一種對利益的過分且專注的欲求。因此,我們能夠理解為什么人們不愿意獎勵貪婪。然而,我們是否有理由認為,這次政府救助獎金的這些領受者比多年前更加貪婪——而在多年前,他們非常成功并獲得了更高的獎金?

華爾街的那些交易員、銀行家及對沖基金的管理者,都是一幫要價不菲的家伙。對經濟收益的追求是他們維持生計的方式。無論他們的職業是否在腐蝕他們的品性,他們的德性都不會隨著股市漲跌而上下起伏。因此,如果說用巨額的援助資金來獎勵貪婪是一種錯,難道市場對其慷慨回饋就沒有錯嗎?2008年,華爾街的各大公司(有些是納稅人資助的人壽保險公司)發放了160億美元的獎金,這引起了公眾的憤怒。然而這一數字卻不到2006年(340億美元)和2007年(330億美元)所發放獎金的一半。Michael Shnayerson, “Wall Street’s $16 Billion Bonus,” Vanity Fair, March 2009.如果我們現在說,他們不應該得到這些錢的原因是我們不應該獎勵貪婪,我們又怎么能夠說在前幾年他們應得那些錢呢?

一個明顯的區別在于,政府救助的獎金來自納稅人,而經濟強健時期的獎金來自公司的盈利。如果公眾憤怒是因為他們認為這些獎金并不應發放,那么獎金的出處就不應該影響這一判斷。然而,它卻提供了一條線索:這些獎金之所以來自納稅人,是因為那些公司失敗了。這將我們引入了此次民怨的核心:美國公眾反對發放獎金和政府救助金的真正原因并不在于那些公司獎勵貪婪,而在于它們獎勵失敗。

美國人對失敗的態度比對貪婪更加苛刻。在市場占主導的社會,人們期望那些雄心勃勃的人積極地追求他們的利益,而且自我利益和貪婪之間的界限經常比較模糊。然而,成功與失敗之間的界限卻被人們鮮明地銘記于心。“人們應該得到成功賜予的獎勵”這一信念,是“美國夢”的核心。

盡管奧巴馬總統順便提及了貪婪,但他明白,獎勵失敗是反對之聲和憤怒的更深層原因。在宣布讓接受救助款項的公司限制發放高層經理的工資時,奧巴馬認識到了人們對政府救助感到憤怒的真正原因:

這就是美國。我們不輕視財富,我們也不因為任何人取得成功而抱怨,并且我們毫無疑問地相信:成功應當得到獎賞。然而,讓人們感到沮喪,并且應當感到沮喪的是,那些高級管理者卻因失敗而得到獎勵,尤其是獎金來自美國納稅人的錢。President Barack Obama, remarks by the president on executive compensation, the White House, February 4, 2009, at www.whitehouse.gov/blog_post/new_rules/.

有關政府救助倫理的一個最不尋常的論述來自參議員查爾斯·格拉斯利,他是艾奧瓦州的一名共和黨人,來自美國中部的財政保守派。在人們為獎金事件而極為憤慨的時候,格拉斯利在接受艾奧瓦州廣播電臺采訪時說,最讓他感到惱怒的是,這些公司的高級管理者拒絕為自己的失敗接受任何譴責。“如果他們能像日本人那樣來到美國人民的面前深深鞠個躬,說聲‘對不起’,然后要么辭職,要么自殺,那么我對他們的感覺會好很多?!?img alt="參議員格拉斯利在艾奧瓦州的WMT電臺節目中做出了這些評論。后來它們被刊登在《紐約時報》網站上的一個名叫“核心會議”(The Caucus)的博客上。See Kate Phillips, “Grassley: A.I.G. Must Take Its Medicine (Not Hemlock),” March 17, 2009, at www.thecaucus.blogs.nytimes.com/2009/03/17/grassley-aig-should-take-its-medicinenot-hemlock."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3A7E/253929711011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64055-X1SYb8itricAoqpZkgieUzc6VwD4UWNM-0-3cfeaf897da00b86f89153d177954262">

格拉斯利后來解釋道,他并不是在號召那些管理者自殺,不過他確實希望他們能夠為自己的失敗承擔責任、表示悔恨及向公眾道歉?!拔覐膩頉]有從那些高級管理者口中聽到這些,這使得我那個轄區范圍內的納稅人很難再往外扔錢?!?img alt="同上。 See also Kate Phillips, “Senator Wants Some Remorse from C.E.O.’s,” New York Times, March 18, 2009, p. A15."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5A3A7E/25392971101185606/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4764055-X1SYb8itricAoqpZkgieUzc6VwD4UWNM-0-3cfeaf897da00b86f89153d177954262">

格拉斯利的評論支持了我的直覺:人們之所以對政府救助感到憤怒,并不主要是由于其獎勵了貪婪。最冒犯美國人正義感的是,他們上繳的稅款竟然被用來獎勵失敗。

如果這一點是正確的,我們仍然要追問,這種關于政府救助的觀點是否正當。大銀行和投資公司的那些首席執行官和高層管理人員是否真的要因為這場金融危機而受到譴責?許多管理者并不這樣認為。在調查此次金融危機的國會委員會面前做證時,他們堅稱自己竭盡所能地利用了他們所掌握的信息。于2008年破產的一家華爾街投資公司——貝爾斯登(Bear Stearns)的前首席執行官說,他思考良久,想看看自己是否可以做出不同的事情。他總結說他已經做了所有他能做的事情:“我實在想不出任何辦法……能改變我們面臨的現狀。”艾倫·施瓦茨,貝爾斯登前首席執行官,引自William D Cohen, “A Tsunami of Excuses,” New York Times, March 12, 2009。

其他失敗的公司的首席執行官對此表示同意,并堅稱他們是一場無法掌控的“金融海嘯”的受害者。同上。類似的心態蔓延至年輕的交易員,他們無法理解公眾為什么對他們領受獎金感到憤怒。一名華爾街交易員告訴《名利場》雜志的記者:“人們對我們沒有任何同情,可是我們并非不努力。”Shnayerson, “Wall Street’s $16 Billion Bonus.”

“海嘯”這一比喻成為政府救助的日常用語,尤其是在金融圈內。如果這些經理是對的,即可以將他們公司的失敗歸咎于更大的經濟力量,而并非他們自己的決定,這就能夠解釋,為什么他們并沒有表達參議員格拉斯利所期望聽到的悔恨之情。然而,這同樣引發了一個意義深遠的有關失敗、成功與正義的問題。

如果強大的、系統性的經濟力量能夠解釋2008—2009年的災難性損失,那么難道我們不能說,它們同樣能夠解釋前些年那些令人眩暈的收入嗎?如果我們因為年成不好而責備天氣,那么那些有天賦、有智慧并努力工作的銀行家、交易員及華爾街的高級經理,又怎么能夠由于在艷陽高照時所獲得的那些驚人回報而受祿呢?

在面對公眾為給失敗發放獎金而產生的憤怒時,那些首席執行官辯稱,經濟收益并不完全是他們自身行為的結果,而是他們不可掌控的力量的產物。他們可能是有一定道理的。然而,如果這是真的,我們就有很好的理由來質疑他們在經濟良好時期對超額報酬的索求。冷戰的結束、全球化的貿易、資本主義的市場、個人電腦和網絡的興起以及諸多其他因素,都肯定有助于解釋20世紀90年代及21世紀初金融業的成功。

2007年,美國各大企業的首席執行官獲得了高于普通工人343倍的工資。David R Francis, “Should CEO Pay Restrictions Spread to All Corporations?,”Christian Science Monitor, March 9, 2009.那么,這些首席執行官憑什么應該得到比他們的員工高這么多倍的工資呢?誠然,他們大多數都努力工作,并將自己的才能運用到了工作當中。然而,讓我們來考慮這一點:1980年,首席執行官的工資僅僅是工人的42倍。同上。難道1980年的那些首席執行官沒有2007年的這些有才華,也沒有他們工作努力?抑或是這些工資的差距所反映的偶然情況與天賦和技能無關?

再讓我們來比較一下美國與其他國家的首席執行官的工資水平。美國頂尖公司的首席執行官每年的平均工資為1 330萬美元(根據2004—2006年的數據),與之相對的是,歐洲公司首席執行官的年均工資是660萬美元,而日本公司的首席執行官的年均工資為150萬美元。首席執行官們2004—2006年工資收入的數據來自韜睿咨詢公司(Towers Perrin)的數據分析。引自Kenji Hall, “No Outcry About CEO Pay in Japan,” Business Week,February 10, 2009。美國的首席執行官就應得2倍于歐洲同行、9倍于日本同行的工資嗎?抑或是這些差距所反映的因素同樣與首席執行官付諸工作的努力和才能無關呢?

2009年年初,公眾對政府救助的憤怒籠罩著美國,這表達了一種被廣泛認可的觀點:那些通過冒險性投資而摧毀自己公司的人,不應當得到百萬美元的獎勵。然而,關于獎金的爭論卻引發了另一些問題:當經濟發展良好時,誰應當得到什么?那些成功人士應得市場所賦予他們的豐厚收入嗎?這些豐厚收入是否取決于那些他們無法掌控的因素呢?在經濟良好時期和經濟低迷時期,公民之間的相互責任又意味著什么呢?經濟危機是否會促進公眾去討論這些更為廣泛的問題,我們拭目以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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