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公正(第三版)
- (美)邁克爾·桑德爾
- 2856字
- 2023-01-31 11:28:28
福利、自由與德性
這些問題不僅涉及個人如何對待他人,還涉及應當如何制定法律,以及我們應當如何組織一個社會。這些都是關于正義的問題。要想解答它們,我們就必須探索正義的含義。實際上,我們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如果你仔細觀察有關價格欺詐的爭論,你就會發現那些維護和反對價格欺詐的論證都圍繞著三種觀念展開:福利最大化、尊重自由和促進德性。其中的每一種觀念都引向了一種不同的思考正義的方式。
維護自由市場的基本理由基于兩種主張:一種關乎福利,另一種關乎自由。首先,市場通過刺激人們努力工作以供應他人所需要的物品,提升了社會的整體福利水平。(一般來說,我們經常把福利等同于經濟繁榮,盡管福利是一個更加寬泛的概念,它還包括社會福利非經濟的方面。)其次,市場尊重個人自由:它讓人們自己選擇給他們所交換的物品定價,而不是把一個特定的價格強加于商品和服務。
絲毫不令人驚訝的是,反價格欺詐法的反對者們恰恰借助這兩種為人們所熟知的理由為自由市場辯護。那么,反價格欺詐法的支持者們如何回應呢?首先,他們認為,在困難時期索要過高價格,并不能真正實現社會整體福利。即使高價能夠促進人們供應更多的商品,這一益處也會由于高價給那些無法負擔的人帶來了負擔而被抵消。對富人而言,在暴風雨中為一加侖汽油或一個汽車旅館的房間支付過高價格,可能只是一件討厭的事情;對那些收入微薄的人來說,這樣的價格卻造成了實實在在的困難,這可能導致他們滯留于危險地帶而不能逃離到安全的地方。反價格欺詐法的支持者們認為,任何關于總體福利的估量,都必須考慮到那些在緊急狀況中可能由于價格過高而買不起基本必需品的人所遭受的痛苦與磨難。
其次,反價格欺詐法的支持者堅持認為,在某些情況下,自由市場并不是真正的自由。正如克里斯特所指出的:“處于被迫情況下的購買者并沒有自由。他們是被迫購買安全居所之類的必需品的。”如果你與家人正在逃離一場颶風,那么你為汽油或居所支付過高的價格,就不是一種真正的自由交換,它接近于敲詐。因此,為了判斷反價格欺詐法是否正當,我們需要評估這些有關福利和自由的不同說法。
然而我們也需要考慮另一種更深入的論點。很多對反價格欺詐法的公開支持都源自一種直覺上的反應,并沒有真正考慮到福利或自由。人們對那些乘人之危的人感到憤怒,并希望他們受到懲罰,而不是得到大筆橫財。這種情緒經常被看作一種原始的、不應當干涉公共政策或法律的感情而被摒棄。正如雅各比所言:“把商販們看作魔鬼并不能加快佛羅里達重建的腳步。”
然而,反價格欺詐者的憤慨不只是一種欠考慮的怒氣,它表明了一種值得我們認真考慮的道德論證。憤慨是當你認為人們得到他們并不應得的東西時,你所感受到的一種特殊的憤怒。這種憤慨是對不正義的憤怒。
當克里斯特描述“有些人在靈魂深處是如此貪婪,竟然想利用別人在颶風中所遭受的災難而發財”時,他觸及了這種憤慨背后的道德判斷。他并沒有明確地將這一觀察與反價格欺詐法聯系起來,然而他的評論卻暗含著以下一些論證——我們可以稱之為德性論證。
貪婪是一種惡,是一種不道德的存在方式,尤其是當它使人們忽視別人的痛苦時。它不僅僅是一種個人的惡,還與公民德性沖突。在困難時期,一個好的社會會凝聚,人們相互關照,而不是榨取最大利益。如果一個社會中的人在危急關頭剝削自己的鄰居以獲取經濟利益,那么這個社會就不是一個好的社會。因此,過分的貪婪是一種惡,一個好的社會若有可能就應當反對這種惡。反價格欺詐法無法禁止貪婪,但它至少能夠限制其最露骨的表現,并表明社會對它的反對。社會通過懲罰而非獎勵貪婪的行為,肯定了那種為了共同善而犧牲的公民美德。
承認德性論證所具有的道德力量,并非認為它必須總是高于其他考量。在某些情況下,你可能會得出結論,一個受到颶風襲擊的社區應當做一場魔鬼交易,甚至付出認可貪婪的道德代價——允許價格欺詐,以從別的地方吸引大量的屋頂建筑工人和承包商。先修補屋頂,稍后再補救社會結構。然而,我們要注意到,關于反價格欺詐法的爭論并不僅僅與福利和自由相關,也與德性相關——它關乎培育一個良好社會所依賴的心態、性情和品質。
有些人(包括那些支持反價格欺詐法的人)發現基于德性的論證令人感到尷尬,原因是:它似乎比那些訴諸福利與自由的論證更傾向于主觀批判。質疑一項政策是否會加速經濟恢復或刺激經濟增長,并不涉及對人們的喜好加以評判。它假設人人都喜歡更多的收入,而且不對人們如何消費加以評判。同樣,質疑人們在被迫的情況下能否真正地自由選擇,也不需要對他們的選擇加以評價。問題在于人們是否自由,或在多大程度上是自由的,而不是被迫的。
相比之下,有關德性的論證基于這樣一種判斷,即貪婪是一種國家應當反對的惡。然而,應當由誰來判斷什么是善、什么是惡呢?難道多元社會中的公民不是在這些事情上存在分歧嗎?難道將關于德性的評判引入法律不會有危險嗎?在面臨這些擔憂的時候,很多人都認為,政府應當在善惡之爭中持中立態度,不應試圖培養良好心態,或修正不良品性。
因此,當我們探究自己對價格欺詐的想法時,我們就會發現一些自相矛盾之處。當有人得到他們并不應得的東西時,我們會感到憤慨;我們認為,在人類痛苦時貪婪掠奪的行為應當受到懲罰而非獎賞。但與此同時,當關于德性的評判進入法律程序時,我們又會感到擔憂。
這一困境引出了政治哲學中的一個重要問題:一個正義的社會應當努力提升公民的德性嗎?或者,法律是否應當在各種有關德性的觀念之間保持中立,讓公民能夠自由選擇最佳的生活方式?
傳統觀點認為,對這一問題的不同解答區分出古代的和現代的兩種政治思考。這在某種意義上是正確的。亞里士多德教導我們,正義意味著給予人們應得的東西。為了決定誰應得什么,我們不得不決定哪些德性值得尊敬和獎賞。亞里士多德堅持認為,如果不首先反思哪種生活方式是人們最想要的,我們就不能弄明白什么是正義的憲法。對他而言,法律不可能中立于有關良善生活的各種問題。
與此相對,現代政治哲學家——從18世紀的伊曼努爾·康德到20世紀的約翰·羅爾斯——認為,界定我們各種權利的正義原則,應當不依賴于任何特殊的德性觀念或有關最佳生活方式的觀念。相反,一個正義的社會應當尊重每個人選擇自己的良善生活觀念的自由。
因此你可能會說,古代的正義理論始于德性,而現代的理論始于自由。在接下來的幾章中,我們將要探討這兩者各自的優缺點。然而,值得我們注意的是,這種對比在一開始就具有誤導性。
如果我們把注意力轉向當代政治中(在普通人當中,而非哲學家之間)關于正義的爭論,那么我們就會發現一種更加復雜的景象。的確,我們的大多數爭論都與促進繁榮和尊重個人自由有關——至少在表面上如此。然而,與之沖突的是,在這些爭論背后,我們經常能看到另外一套信念,它們涉及什么樣的德性值得我們尊重和獎賞,以及什么樣的生活方式是一個良好的社會應當推行的。雖然我們致力于推進繁榮和自由,但我們不能全然擺脫關于正義的道德評判。那種認為正義涉及德性和選擇的信念深深扎根在人們的心中。關于正義的考量似乎不可避免地使我們思考最佳的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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