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不能趕夜路。我騎著車子奔向衡水火車站。
我想:只要到了火車站,我就有辦法。因為車站上有候車室呀。
走進候車室,我在長凳上坐了下來,從書包側面的兜里,拿出出門時,親娘放進去的,兩個干硬的饅頭,把空空的書包,放到屁股下,張開大口,狼吞虎咽地把饅頭塞進嘴里,吞進肚子里。這個時候,千萬不要說我苦。在這個改革開放最初的年代,出門在外,能有饅頭吃,應該是一種非常幸福的事情了。這個時候,種地的農民不是逢年過節,誰能吃上一頓饅頭呀。這個年代,白面少得可憐。一年到頭,我們一家人在生產隊只能分到幾十斤麥子。可是這少得可憐的麥子,爸爸還要裝到口袋里,背到肩上,一步步走到集上,去換紅高粱。一斤麥子換一斤紅高粱。那紅高粱,牲口都不愛吃。為什么還要換成紅高粱呀?因為紅高粱不好吃,吃得少,可以節省糧食的。所以,這兩個饅頭,在我的眼里,比后來的五星級飯店的飯菜還要金貴,而且要貴上十倍百倍呀。
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想到今晚住宿的一個好地方。
我的師范同學景縣北留智堿廠王村的閆俊珂,就在農校。我們是同歲,都屬羊。
記得有一個晚上,我們一同鉆進被窩里,嘴對嘴,臉對臉地說話。
他說:“咱倆誰是大哥,我是一月生的,一月一日。”
我說:“我是二月,二月二日。比你小一個月,你當然是大哥了。”
他說:“那現在就叫我哥,你叫。”
我說:“哥,俊珂哥。”
那以后,他就經常叫我兄弟。我也叫他哥。
因為我們這屆中專畢業生不能分配工作,他再次參加了今年的中考,考上了衡水農業中專學校。人生的歷史,在他這里也非常的殘酷,中專畢業直接再考中專,而且考上了,重新又上了中專后,原來上過的中專又給以分配了。這事看起來滑稽,但他靠自己的奮斗,在自己人生的歷史上,書寫了一個大寫的人。在這個中高考競爭都非常激烈的年代,他能靠自己的實力考上中專,我覺得,他就是高山巔峰上,那棵迎寒風,斗冰雪,不屈服,不低頭,挺起脊梁,巍然屹立的青松。我覺得,他就是天上群星中,那棵最亮的星,它發出的光,是耀眼的,迷人的,讓所有的星星,為之折服。我覺得,他就是崇山峻嶺的那頭最勇猛的、敢于拼殺的,威震八方的雄獅。
記得,他剛剛走進衡水農業中專學校的時候,還給我寫過一封很長的信,傾訴內心的痛苦和無耐。
那個時候,我經歷了兩次高考的失敗,也沒有心情給他回信。現在想起來,親愛的同學那么熱情地給我寫信,大概他是再一次上了中專后,心里第一個想到的人就是我吧。
那是一個上午,天上布滿了黑云,整個院子沒有一點太陽的光線,到處都是陰沉沉的。我剛剛知道了自己第二次高考失敗的消息,就接到了他的這封信。在我家院子里小西棚子前,我身子倚靠著爸爸栽種的那棵大棗樹上,一口氣看完了這封信,看得我滿眼都是淚。他寫了長長的五頁信紙,密密麻麻的,每一個字都像一把把利劍扎著我的心。我的淚水打濕了信紙,打濕了握著信的雙手。他寫得那個他自己,分明就是我。因為我和他一樣的遭遇,一樣的遍體鱗傷,一樣的在艱難的環境中不屈地奮起。這讓我更加難過起來,人家畢竟通過中考,再次上了中專,而我兩次高考,兩次失敗,我是沒有臉面,給自己親愛的同學寫信。我只是微睜著雙眼,看著自己空曠的院落和腳下灑滿了祖祖輩輩血和淚的黑土,收緊了那顆難受的心,握緊了把每一個關節都要捏碎的拳頭。
親愛的俊珂哥,親愛的同學,對不起了,小弟真是對不起呀。不知道你能不能理解你的小弟當時不能給哥回信的心情。不知道你是不是覺得兄弟不夠哥們,不夠意思。親愛的俊珂哥,原諒兄弟吧,那個時候兄弟的心情實在是太差了。
現在,我親愛的哥哥嚴俊珂,應該還在學校吧,為何不到他那里,借宿度過這一夜?再說,我也想他,我是多么熱切地期盼著,見到親愛的俊珂哥呀。這樣想著,我從這個長凳上,抬起了屁股,提起了我的空書包,不自覺的摸了摸衣兜里那張畢業證書,走出火車站,騎上車子,奔向農校。
到了閆俊珂的宿舍,屋里有幾個人正坐在床上看書。
看我進來,有個高個子站起來,很客氣地問我:“你找誰?”
我說:“嚴俊珂。”
“你是他的什么人?”
“同學。”
“什么同學。”
“衡水師范的同學。”
“你找他做什么?現在他不在,回來我轉告他吧。”
“他去了哪里?”
“你們這屆師范生不是分配了嗎,他回家辦理分配手續去了,然后再來辦退學。”
我說:“行,沒有別的事,我就是想在你們這里住一宿。”
他說:“行。那就是嚴俊珂的被褥。在那兒睡就行,還有什么幫忙的就告訴我。”
我就這樣,在閆俊珂那個很干凈的被窩里,睡了一夜。這一夜睡得很好,睡得很舒服。不知道我那么臟的身子,會不會把他的被子,弄得很臟,那是一定的。不知道嚴俊珂回來后,是不是會發現臟了。但嚴俊珂永遠也不會知道,這個在自己的被子里,睡了一夜,第二天就悄悄地離開的壞小子,就是我。因為我沒有告訴宿舍里他的同學:我就是劉憲華,人家也不便問我姓啥名誰。再后來,見了嚴俊珂的面,兩個人總是扯天扯地,說些我們高興的事,這點雞毛大的小事,早就忘在腦后,也就從來沒有提起過。就連那次他剛剛考上中專,就給我寫信,沒有回信的事,也一直沒有提起過。
可是,等到我再想起把這些事告訴他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這個世界。他是因為上進心太強,學校工作過度勞累,而得了心臟病突然去世的。
俊珂哥死后,出殯那天,我去送他,跟隨著靈車,走進那片野地里。他的墳坑周圍,是綠油油的半人高的玉米,墳邊的草也是綠的,還開著粉的白的花,墳坑上面的天空,依舊那么藍,成群的小鳥,依然那樣自由的飛翔。可是我親愛的俊珂哥卻一個人躺在這里了。看著俊珂哥的棺材放進了那個大坑,看著一锨锨土把他埋在地下,看著他的那個大墳頭越升越高,我的淚水模糊了視線:親愛的俊珂哥,一路走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