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走了,走時94歲,彌留之際,還伸出骨瘦如柴的手,顫顫抖抖地抓我的手。他走前,發生了許多感動又不可思議的事。
那天,他到了縣城我家平房的小院,也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家平房里面的一道墻要拆,沒有打招呼,一個人不聲不響地把那道墻拆了。拆完,他把那些磚,一個個搬到院子里,整齊地碼放好。中午我去平房,嚇了一跳:很奇怪一個老人怎么把活干完的。我叫他到樓上吃飯。他說:爬不了樓。我把飯端過來,他吃了。等我再回來,碗放地下,人回村了。
回村后,岳母病了,住進縣醫院,他又騎著電動三輪車來縣城,不走左邊的人行道,不走右邊的人行道,專走汽車行走的大道。人們喊,老頭,不要命了嗎?他說:汽車不敢軋我。他一邊說,還一邊大笑。那一路向縣城方向飛奔的車,真的很怕他,全都減速,繞著他走。到了縣醫院,他拉著岳母的手,不說話。天黑時,我們送他回家,他搖頭,呆呆地瞅著岳母流淚。
可是,岳母剛出院,他說不放心兒子的生意,要去燕郊看看。我陪他去了。看完,他不在樓里享受,卻要讓我陪著他到街上走。他走了那么遠的路,身子有些抖,腿也有些抖,還在不停地走。在一群說閑話的老人面前,他終于停下了腳步,好像和人家早就熟悉似的,山南海北地侃。一群人都夸他。夸他高壽,夸他有福,夸他有我這么孝敬的兒子。他好像很自豪,話更多,笑聲也更響。回到兒子家,他說:要再去天安門看看。第二天,他又說:不去了,花錢太多,我要回家。兒子不讓他走,他大喊大叫:你娘想我,你娘在家等著我了啊!
剛剛回到家,他一個人又悄悄地去了沈陽,看親哥。沒有人告訴他:他的親哥病了。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只能用親人之間,大腦可以相互傳遞信息,來解釋。到了沈陽,天已經黑了,吃了飯,他說不住下,只是拉住哥的手哭,說不給哥哥一家添麻煩,當天晚上就回來。他的兩個侄子買了高鐵票,送他回了家。
從沈陽回來,家人擔心他腦子出了毛病,不讓他亂走,也把他的電動三輪車鎖起來。趕上過春節,他的幾個重點大學畢業的孫女、外孫女回家看她。他喜得摟著他們,拍了一張合影像。他燦爛地笑著看著合影像,說:你們是我一生的驕傲。可是春節剛過,沒有看好他,他又自己騎著自行車,來縣城看我們,迷了路,竟然騎車去了離縣城六七十里路的龍華鎮。晚上十二點,走進一個飯店,店主知道這事,嚇了一跳,忙向龍華派出所報警,龍華派出所的兩名同志,專門開車把他送到縣城,又聯系到我們村支書,村支書又聯系到我。我叫他住縣城我們家。他說:我要回村。我又租了車把他送回村子。這以后,他就走路不行了。為了讓他開心,我帶他,到漫河一個高級飯店吃飯。下了車,他走路很費勁。兩只鞋子趿拉著。我攙扶著他一步一步走進飯廳。點了菜,我把他能吃的菜,夾到他的跟前。他吃得很香。但夾菜的筷子有些發抖,還忘不了給我夾菜。
就在這天晚上,他跑到自己親手蓋起,住過半輩子,但已經賣出的老宅,蹲在那個黑黑的小棚子里。天很冷,他凍得在那兒打哆嗦。我們聽說后,從縣城租車到了那里,扶起他,給他穿上厚衣服。他說:這是我的家,我要守住我的家。我說:現在這不是咱的家了,咱回家,回自己的家。他很聽我的話,跟著走了。
回到家,他突然病倒了,眼看要不行了,液輸了不到一半,突然坐起來,自己把輸液的針拔下來,抓了一把燒紙,拿著打火機,腳步蹣跚地向地里走。我在后邊跟著。他說:別跟著我。我就離他遠一點。他走過一個小樹林,走過了一段公路,在那個他自己早就選好的墓地前,蹲下來,在他的老人新遷的墳前,燒了紙,磕了頭。你說怪不怪,回來后,他的病竟然奇跡般地好了。他可能是感謝神靈的保佑,又去了村北河西那棵幾百年的老柳樹下,磕了幾個頭,口里不停地念叨著:老柳樹哇,保佑咱村的百姓大福大貴呀!老校長劉洪奎感動至極,專門在老柳樹前立了一個牌,題寫詩文曰:龍柳扎根河西岸,鑒證崔府幾百年;今朝枝葉更繁茂,高壽老公作祭奠!
從那個棵老柳樹下回來,他就真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