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梁思成注釋《營造法式》
- (宋)李誡著 梁思成注釋
- 10144字
- 2023-01-29 18:21:49
《營造法式》注釋序
《營造法式》
《營造法式》是北宋官訂的建筑設計、施工的專書。它的性質略似于今天的設計手冊加上建筑規范。它是中國古籍中最完善的一部建筑技術專書,是研究宋代建筑、研究中國古代建筑的一部必不可少的參考書。
《營造法式》是宋哲宗、徽宗朝將作監李誡所編修,凡三十四卷。
第一卷、第二卷是“總釋”,引經據典地詮釋各種建筑物和構件(“名物”)的名稱,并說明一些幾何形的計算方法,以及當時一些定額的計算方法(“總例”)。
第三卷為“壕寨制度”和“石作制度”。所謂“壕寨”大致相當于今天的土石方工程,如地基、筑墻等;“石作制度”則敘述殿階基(清代稱臺基)、踏道(臺階)、柱礎、石勾欄(石欄桿)等等的做法和雕飾。
第四卷、第五卷是“大木作制度”,凡屋宇之木結構部分,如梁、柱、枓、栱、槫(清稱檁)、椽等屬之。
第六卷至第十一卷為“小木作制度”,其中前三卷為門窗、欄桿等屬于建筑物的裝修部分;后三卷為佛道帳和經藏,所敘述的都是廟宇內安置佛、道像的神龕和存放經卷的書架的做法。
第十二卷包括“雕作”“旋作”“鋸作”“竹作”四種制度。前三作說明三大類木料不同的加工方法;“竹作”則說明用竹(主要是編造)的方法和竹材的等第與選擇等。
第十三卷是“瓦作制度”和“泥作制度”,說明各種瓦件的等第、尺碼、用法和用泥抹、刷、壘砌的制度。
第十四卷是“彩畫作制度”,先解說彩畫構圖,配色的幾項基本法則和方法(“總制度”),然后按不同部位、構件和等第,敘述各種不同的題材、圖案的畫法。
第十五卷是“磚作制度”和“窯作制度”。磚作包括磚的各種規格和用法。窯作主要敘述磚、瓦、琉璃等陶制建筑材料的規格、制造、生產以及磚瓦窯的建造方法。
第十六卷至第二十五卷是諸作“功限”,詳盡地規定前第三卷至第十五卷所述各工種中各種構件、各種工作的勞動定額。
第二十六卷至二十八卷是諸作“料例”,規定了各作按構件的等第、大小所需要的材料限量。
第二十九卷至三十四卷是諸作“圖樣”,有“總例”中的測量儀器,石作中的柱礎、勾欄等;大木作的各種構件,斗栱,各種殿堂的地盤(平面圖)、側樣(橫斷面圖);小木作的若干種門、窗,勾欄,佛道帳,經藏;雕木作的一些雕飾和各種彩畫圖案。至于旋作、鋸作、竹作、瓦作、泥作、磚作、窯作,就都沒有圖樣。
在三十四卷之外,前面還有目錄和看詳,各相當于一卷。“看詳”的內容主要是各作制度中若干規定的理論或歷史傳統根據的闡釋。
總的看來,《營造法式》的體裁是首先釋名,次為諸作制度,次為諸作功限,再次為諸作料例,最后為諸作圖樣。全書綱舉目張,條理井然,它的科學性是古籍中罕見的。
但是,如同我國無數古籍一樣,特別是作為一部技術書,它的文字有不夠明確之處;名詞或已在后代改變,或因原物已失傳而隨之失傳;版本輾轉傳抄、重刻,不免有脫簡和錯字;至于圖樣,更難免走離原樣,改變了風格,因為缺乏科學的繪圖技術,原有的圖樣精確性就是很差的。我們既然要研究我國的建筑遺產和傳統,那么,對《營造法式》的認真整理,使它的文字和圖樣盡可能地成為今天的讀者,特別是工程技術人員和建筑學專業的學生所能讀懂、看懂,以資借鑒,是必要的。
《營造法式》的編修
《營造法式》是將作監“奉敕”編修的。中國自有歷史以來,歷代都設置工官,管理百工之事。自漢始,就有將作大匠之職,專司土木營建之事。歷代都有這一職掌,隋以后稱作將作監。宋因之。按《宋史·職官志》:“將作監、少監各一人,丞、主簿各二人。監掌宮室、城郭、橋梁、舟車營繕之事,少監為之貳,丞參領之。凡土木工匠版筑造作之政令總焉。”一切屬于土木建筑工程的計劃、規劃、設計、預算、施工組織、監工、檢查、驗收、決算等等工作,都由將作監“歲受而會之,上于工部”。由它的職掌看來,將作監是隸屬于工部的設計、施工機構。
北宋建國以后百余年間,統治階級建造各種房屋,特別是宮殿、衙署、軍營、廟宇、園囿等等的事情越來越多了,急需制定各種設計標準、規范和有關材料、施工的定額、指標。一則以明確等級制度,以維護封建統治的等級、體系,一則以統一建筑形式、風格,以保證一定的藝術效果和藝術水平;更重要的是制定嚴格的料例、功限,以杜防貪污盜竊。因此,哲宗元祐六年(1091年),將作監第一次修成了《營造法式》,并由皇帝下詔頒行。至徽宗朝,又詔李誡重新編修,于崇寧二年(1103年)刊行。流傳到我們手中的這部《營造法式》就是徽宗朝李誡所主編。
徽宗朝之所以重新編修《營造法式》,是由于“元祐《法式》,只是料狀,別無變造用材制度,其間工料太寬,關防無術”。由此可見,《法式》的首要目的在于關防主管工程人員的貪污盜竊。但是,徽宗這個人在政治上昏聵無能,在藝術造詣上卻由后世歷史鑒定為第一流的藝術家,可以推想,他對于建筑的藝術性和風格等方面會有更苛刻的要求,他不滿足于只是關防工料的元祐《法式》,因而要求對于建筑的藝術效果方面也得到相應的保證。但是,全書三十四卷中,還是以十三卷的篇幅用于功限料例,可見《法式》雖經李誡重修,增加了各作“制度”,但關于建筑的經濟方面,還是當時極為著重的方面。
李誡
李誡(?—1110年),字明仲,鄭州管城縣人。根據他在將作的屬吏傅沖益所作的墓志銘,李誡從“元祐七年(1092年),以承奉郎為將作監主簿”始,到他逝世以前約三年去職,在將作任職實計十三年,由主簿而丞,而少監,而將作監;其級別由奉承郎升至中散大夫,凡十六級。在這十余年間,差不多全部時間李誡都在將作;僅僅于崇寧二年(1103年)冬,曾調京西轉運判官,但幾個月之后,又調回將作,不久即升為將作監。大約在大觀二年(1108年),因奔父喪,按照封建禮制,居喪必須辭職,他才離開了將作。
李誡的出生年月不詳。根據《墓志銘》,元豐八年(1085年),趁著哲宗登位大典的“恩遇”,他的父親李南公(當時任河北轉運副使,后為龍圖閣直學士、大中大夫)給他捐了一個小官,補了一個郊社齋郎;后來調曹州濟陰縣尉。到1092年調任將作監主簿以前,他曾做了七年的小官。大致可以推測,他的父親替他捐官的時候,他的年齡很可能是二十歲左右。由此推算,他的出生可能在1060年到1065年之間。大約在大觀二年(1108年)或元年(?),因丁父憂告歸。這一次,他最后離開了將作;“服除,知虢州,……未幾疾作,遂不起”,于大觀四年二月壬申(1110年2月23日,即舊歷二月初三)卒,享壽估計不過四十五至五十歲。
從1085年初補郊社齋郎至1110年卒于虢州,任內的二十五年間,除前七年不在將作,丁母憂父憂各二年(?),知虢州一年(?)并曾調京西轉運判官“不數月”外,其余全部時間,李誡都在將作任職。
在這十余年間,李誡曾負責主持過大量新建或重修的工程,其中見于他的墓志銘,并因工程完成而給他以晉級獎勵的重要工程,計有五王邸、辟雍、尚書省、龍德宮、棣華宅、朱雀門、景龍門、九成殿、開封府廨、太廟、欽慈太后佛寺等十一項;在《法式》各卷首李誡自己署名的職銜中,還提到負責建造過皇弟外第(疑即五王邸)和班值諸軍營房等。當然,此外必然還有許多次要的工程。由此可見,李誡的實際經驗是豐富的。建筑是他一生中最主要的工作。
李誡于紹圣四年(1097年)末,奉旨重別編修《營造法式》,至元符三年(1100年)成書。這時候,他在將作工作已經八年,“其考工庀事,必究利害。堅窳之制,堂構之方,與繩墨之運,皆已了然于心”了(《墓志銘》)。他編寫的工作方法是“考究經史群書,并勒人匠逐一講說”(札子),“考閱舊章,稽參眾智”(進書序)。用今天的語言,我們可以說:李誡編寫《營造法式》,是在他自己實踐經驗的基礎上,參閱古代文獻和舊有的規章制度,依靠并集中了工匠的智慧和經驗而寫成的。
李誡除了是一位卓越的建筑師外,根據《墓志銘》,他還是一位書畫兼長的藝術家和淵博的學者。他研究地理,著有《續山海經》十卷。他研究歷史人物,著有《續同姓名錄》二卷。他懂得馬,著有《馬經》三卷,并且善于畫馬。他研究文字學,著有《古篆說文》十卷
。此外,從他的《琵琶錄》三卷的書名看,還可能是一位音樂家。他的《六博經》三卷,可能是關于賭博游戲的著作。從他這些雖然都已失傳了的書名來看,他的確是一位方面極廣,知識淵博,“博學多藝能”的建筑師。這一切無疑地都對于一位建筑師的設計創造起著深刻的影響。
從這些書名上還可以看出,他又是一位科學家。在《法式》的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他有踏踏實實的作風。首先從他的“進新修《營造法式》序”中,我們就看到,在簡練的三百一十八個字里,他把工官的歷史與職責,規劃、設計之必要,制度、規章的作用,他自己編修這書的方法,和書中所要解決的主要問題和書的內容,說得十分清楚。又如卷十四“彩畫作制度”,對于彩畫裝飾構圖方法的“總制度”和繪制、著色的方法、程序,都能以準確的文字敘述出來。這些都反映了他的科學頭腦與才能。
李誡的其他著作已經失傳,但值得慶幸的是,他的最重要的,在中國文化遺產中無疑地占著重要位置的著作《營造法式》,卻一直留存到今天,成為我們研究中國古代建筑的一部最重要的古代術書。
八百余年來《營造法式》的版本
《營造法式》于元符三年(1100年)成書,于崇寧二年(1103年)奉旨“用小字鏤版”刊行。南宋紹興十五年(1145年),由秦檜妻弟,知平江軍府(今蘇州)事提舉勸農使王?重刊。宋代僅有這兩個版本。崇寧本的鏤版顯然在北宋末年(1126年),已在汴京被金人一炬,所以而后二十年,就有重刊的需要了。
據考證,明代除永樂大典本外,還有抄本三種,鏤本一種(梁溪故家鏤本)。清代亦有若干傳抄本。至于翻刻本,見于記載者有道光間楊墨林刻本
和山西楊氏《連筠簃叢書》刻本(似擬刊而未刊),但都未見流傳。后世的這些抄本、刻本,都是由紹興本影抄傳下來的。由此看來,王?這個奸臣的妻弟,重刊《法式》,對于《法式》之得以流傳后世,卻有不可磨滅之功。
民國八年(1919年),朱啟鈐先生在南京江南圖書館發現了丁氏抄本《營造法式》,不久即由商務印書館影印(下文簡稱“丁本”)。現代的印刷術使得《法式》比較廣泛地流傳了。
其后不久,在由內閣大庫散出的廢紙堆中,發現了宋本殘頁(第八卷首頁之前半)。于是,由陶湘以四庫文溯閣本、蔣氏密韻樓本和“丁本”互相勘校;按照宋本殘頁版畫形式,重為繪圖、鏤版,于 1925年刊行(下文簡稱“陶本”)。這一版之刊行,當時曾引起國內外學術界極大注意。
1932年,在當時北平故宮殿本書庫發現了抄本《營造法式》(下文簡稱“故宮本”),版面格式與宋本殘頁相同,卷后且有平江府重刊的字樣,與紹興本的許多抄本相同。這是一次重要的發現。
“故宮本”發現之后,由中國營造學社劉敦楨、梁思成等,以“陶本”為基礎,并與其他各本與“故宮本”互相勘校,又有所校正。其中最主要的一項,就是各本(包括“陶本”)在第四卷“大木作制度”中,“造栱之制有五”,但文中僅有其四,完全遺漏了“五曰慢栱”一條四十六個字。唯有“故宮本”,這一條卻獨存。“陶本”和其他各本的一個最大的缺憾得以補償了。
對于《營造法式》的校勘,首先在朱啟鈐先生的指導下,陶湘等先生已做了很多任務作;在“故宮本”發現之后,當時中國營造學社的研究人員進行了再一次細致的校勘。今天我們進行研究工作,就是以那一次校勘的成果為依據的。
我們這一次的整理,主要在把《法式》用今天一般工程技術人員讀得懂的語文和看得清楚的、準確的、科學的圖樣加以注釋,而不重在版本的考證、校勘之學。
我們這一次的整理、注釋工作
1925年“陶本”刊行的時候,我還在美國的一所大學的建筑系做學生。雖然書出版后不久,我就得到一部,但當時在一陣驚喜之后,隨著就給我帶來了莫大的失望和苦惱——因為這部漂亮精美的巨著,竟如天書一樣,無法看得懂。
我比較系統地并且企圖比較深入地研究《營造法式》,還是從1931年秋季參加到中國營造學社的工作以后才開始的。我認為在這種技術科學性的研究上,要了解古代,應從現代和近代開始;要研究宋《營造法式》,應從清工部《工程做法》開始;要讀懂這些巨著,應從求教于本行業的活人——老匠師開始。因此,我首先拜老木匠楊文起老師傅和彩畫匠祖鶴州老師傅為師,以故宮和北京的許多其他建筑為教材、“標本”,總算把工部《工程做法》多少搞懂了。對于清工部《工程做法》的理解,對進一步追溯上去研究宋《營造法式》打下了初步基礎,創造了條件。 1932年,我把學習的膚淺的心得,寫成了《清式營造則例》一書。
但是,要研究《營造法式》,條件就困難得多了。老師傅是沒有的。只能從宋代的實例中去學習。而實物在哪里?雖然有些外國旅行家的著作中提到一些,但有待親自去核證。我們需要更多的實例,這就必須去尋找。1932年春,我第一次出去尋找,在河北省薊縣看到(或找到)獨樂寺的觀音閣和山門。但它們是遼代建筑而不是宋代建筑,在年代上(984年)比《法式》早一百一十余年,在“制度”和風格上和宋《法式》有顯著的距離(后來才知道它們在風格上接近唐代的風格)。盡管如此,在這兩座遼代建筑中,我卻為《法式》的若干疑問找到了答案。例如,斗栱的一種組合方法——“偷心”,斗栱上的一種構材——“替木”,一種左右相連的栱——“鴛鴦交手栱”,柱的一種處理手法——“角柱生起”,等等,都是明、清建筑中所沒有而《法式》中言之鑿鑿的,在這里卻第一次看到,頓然“開了竅”了。
從這以后,中國營造學社每年都派出去兩三個工作組到各地進行調查研究。在而后十余年間,在全國十五個省的兩百二十余縣中,測繪、攝影約二千余單位(大的如北京故宮整個組群,小的如河北趙縣的一座宋代經幢,都做一單位計算),其中唐、宋、遼、金的木構殿、堂、樓、塔等將近四十座,磚塔數十座,還有一些殘存的殿基、柱基、斗栱、石柱等。元代遺物則更多。通過這些調查研究,我們對我國建筑的知識逐漸積累起來,對于《營造法式》(特別是對第四、第五兩卷“大木作制度”)的理解也逐漸深入了。
1940年前后,我覺得我們已具備了初步條件,可以著手對《營造法式》開始做一些系統的整理工作了。在這以前的整理工作,主要是對于版本、文字的校勘。這方面的工作,已經做到力所能及的程度。下一階段必須進入到諸作制度的具體理解;而這種理解,不能停留在文字上,必須體現在對從個別構件到建筑整體的結構方法和形象上,必須用現代科學的投影幾何的畫法,用準確的比例尺,并附加等角投影或透視的畫法表現出來。這樣做,可以有助于對《法式》文字的進一步理解,并且可以暴露其中可能存在的問題。我當時計劃在完成了制圖工作之后,再轉回來對文字部分做注釋。
總而言之,我打算做的是一項“翻譯”工作——把難懂的古文翻譯成語體文,把難懂的詞句、術語、名詞加以注解,把古代不準確、不易看清楚的圖樣“翻譯”成現代通用的“工程畫”;此外,有些《法式》文字雖寫得足夠清楚、具體而沒有圖,因而對初讀的人帶來困難的東西或制度,也酌量予以補充;有些難以用圖完全表達的,例如某些雕飾紋樣的宋代風格,則盡可能用適當的實物照片予以說明。
從1939年開始,到1945年抗日戰爭勝利止,在四川李莊我的研究工作仍在斷斷續續地進行著,并有莫宗江、羅哲文兩同志參加繪圖工作。我們完成了“壕寨制度”“石作制度”“大木作制度”部分圖樣。由于復員、遷徙,工作停頓下來。
1946年間到北平以后,由于清華大學建筑系的新設置,由于我出國講學,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由于人民的新清華和新中國的人民首都的建設工作繁忙,《營造法式》的整理工作就不得不暫時擱置,未曾恢復。
1961年始,黨采取了一系列的措施以保證科學家進行科學研究的條件。加之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全國各省、市、縣普遍設立了文物保管機構,進行了全國性的普查,實例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更多了。在這樣優越的條件下,在校黨委的鼓舞下,在建筑系的教師、職工的支持下,這項擱置了將近二十年的工作又重新“上馬”了。校領導為我配備了得力的助手。他們是樓慶西、徐伯安和郭黛姮三位青年教師。
作為一個科學研究集體,我們工作進展得十分順利,真正收到了各盡所能、教學相長的效益,解決了一些過去未能解決的問題。更令人高興的是,他們還獨立地解決了一些幾十年來始終未能解決的問題。例如:“為什么出一跳謂之四鋪作,……出五跳謂之八鋪作?”這樣一個問題,就是由于他們深入鉆研苦思,反復校核數算而得到解決的。
建筑歷史教研組主任莫宗江教授,三十年來就和我一道研究《營造法式》。這一次,他又重新參加到工作中來,擠出時間和我們討論,并對助手們的工作,做了一些具體指導。
經過一年多的努力,我們已經將“壕寨制度”“石作制度”“大木作制度”的圖樣完成,至于“小木作制度”“彩畫作制度”和其他諸作制度的圖樣,由于實物極少,我們的工作將要困難得多。我們準備按力所能及,在今后兩三年中,把它做到一個段落。——知道多少,能夠做多少,就做多少。
我們認為沒有必要等到全書注釋工作全部完成才出版。因此擬將全書分成上、下兩卷,先將《營造法式》“大木作制度”以前的文字注解和“壕寨制度”“石作制度”“大木作制度”的圖樣,以及有關功限、料例部分,作為上卷,先行付梓。
我們在注釋中遇到的一些問題
在我們的整理、注釋工作中,如前所說,《法式》的文字和原圖樣都有問題,概括起來,有下列幾種:
甲、文字方面的問題。
從“丁本”的發現、影印開始,到“陶本”的刊行,到“故宮本”之發現,朱啟鈐、陶湘、劉敦楨諸先生曾經以所能得到的各種版本,互相校勘,校正了錯字,補上了脫簡。但是,這不等于說,經過各版本相互校勘之后,文字上就沒有錯誤。這次我們仍繼續發現了這類錯誤。例如“看詳”中“折屋之法”,有“下屋橑檐枋背”,在下文屢次所見,皆作“下至橑檐枋背”。顯然,這個“屋”字是“至”字誤抄或誤刻所致,而在過去幾次校勘中都未得到校正。類似的錯誤,只要有所發現,我們都予以改正。
文字中另一種錯誤,雖各版本互校一致,但從技術上可以斷定或計算出它的錯誤。例如第三卷“石作制度”中“重臺勾欄”關于蜀柱的小注,“兩肩各留十分中四厘”顯然是“兩肩各留十分中四分”之誤;“門砧限”中臥柣的尺寸,“長二尺,廣一尺,厚六分”, “厚六分”顯然是“厚六寸”之誤。因為這種比例,不但不合理,有時甚至和材料性能相悖,在施工過程中和使用上,都成了幾乎不可能的。又如第四卷“大木作制度”中“造栱之制”,關于角栱的“斜長”的小注,“假如跳頭長五寸,則加二分五厘……”。按直角等腰三角形,其勾股若為5寸,則其弦應為7.071寸強。因此,“加二分五厘”顯然是“加二寸五厘”之誤。至于更準確地說“五厘”應改作“七厘”,我們就無須和李誡計較了。
凡屬上述類型的錯誤,只要我們有所發現,并認為確實有把握予以改正的,我們一律予以改正。至于似有問題,但我們未敢擅下結論的,則存疑。
對于《營造法式》的文字部分,我們這一次的工作主要有兩部分。首先是將全書加標點符號,至少讓讀者能毫不費力地讀斷句。其次,更重要的是,盡可能地加以注釋,把一些難讀的部分,譯成語體文;在文字注釋中,我們還盡可能地加入小插圖或者實物照片,給予讀者以形象的解釋。
在體裁上,我們不準備遵循傳統的校證、考證,逐字點出,加以說明的形式,而是按歷次校勘積累所得的最后成果呈獻出來。我們這樣做,是因為這是一部科學技術著作,重要在于搞清楚它的科學技術內容,不準備讓版本文字的校勘細節分散讀者的注意。
乙、圖樣方面的問題。
各作制度的圖樣是《營造法式》最可貴的部分。李誡在“總諸作看詳”內指出:“或有須于畫圖可見規矩者,皆別立圖樣,以明制度。” 假使沒有這些圖樣,那么,今天讀這部書,不知還要增加多少困難。因此,諸作制度圖樣的整理,實為我們這次整理工作中最主要的部分。
但是,上文已經指出,由于當時繪圖的科學和技術水平的局限,原圖的準確性和精密性本來就是不夠的;加之以刻版以及許多抄本之輾轉傳抄、影摹,必然每次都要多少走離原樣,以訛傳訛,由漸而遠,差錯層層積累,必然越離越遠。此外還可以推想,各抄本圖樣之摹繪,無論是出自博學多能,工書善畫的文人之手,或出自一般“抄胥”或畫匠之手(如“陶本”),由于他們大多對建筑缺乏專業知識,只能“依樣畫葫蘆”,而結果則其所“畫葫蘆”未必真正“依樣”。至于各種雕飾花紋圖樣,問題就更大了:假使由職業畫匠摹繪,更難免受其職業訓練中的時代風格的影響,再加上他個人的風格其結果就必然把“崇寧本”“紹興本”的風格,把宋代的風格,完全改變成明、清的風格。這種風格問題,在石作、小木作、雕作和彩畫作的雕飾紋樣中都十分嚴重。
同樣是抄寫臨摹的差錯,但就其性質來說,在文字和圖樣中,它們是很不相同的:文字中的差錯,可以從校勘中得到改正;一經肯定是正確的,就是絕對正確的。但是圖樣的錯誤,特別是風格上的變換,是難以校勘的。雖然我們自信,在古今中外繪畫雕飾的民族特點和時代風格的鑒別、認識上,可能比我們的祖先高出很多(這要感謝近代現代的考古學家、美術史家、建筑史家和完善精美的攝影術和印刷術),但是我們承認“眼高手低”,難以摹繪;何況在明、清以來輾轉傳摹,已經大大走了樣的基礎上進行“校勘”,事實上變成了模擬創作一些略帶宋風格的圖樣,確實有點近乎狂妄。但對于某些圖樣,特別是彩畫作制度圖樣,我們將不得不這樣做。錯誤之處,更是難免的,在這方面,凡是有宋代(或約略同時的)實例可供參考的,我們盡可能地用照片輔助說明。
至于“壕寨制度”“石作制度”“大木作制度”圖樣中屬于工程、結構性質的圖,問題就比較簡單些;但是,這并不是說沒有問題,而是還存在著不少問題:一方面是原圖本身的問題;因此也常常導致另一方面的問題,即我們怎樣去理解并繪制的問題。
關于原圖,它們有如下的一些特點(或缺點、或問題):
(一)繪圖的形式、方法不一致:有類似用投影幾何的畫法的;有類似透視或軸測的畫法的;有基本上是投影而又微帶透視的。
(二)沒有明確的縮尺概念:在上述各種不同畫法的圖樣中,有些是按“制度”的比例繪制的;但又有長、寬、高都不合乎“制度”的比例的。
(三)圖樣上一律不標注尺寸。
(四)除“彩畫作制度”圖樣外,一律沒有文字注解;而在彩畫作圖樣中所注的標志顏色的字,用“箭頭”(借用今天制圖用的術語,但實際上不是“箭頭”而僅僅是一條線)所指示的“的”不明確,而且臨摹中更有長短的差錯。
(五)繪圖線條不分粗細、輕重、虛實,一律用同樣粗細的實線,以致往往難于辨別哪條線代表構件或者建筑物本身,哪條線是中線或鋸、鑿、砍、割用的“墨線”。
(六)在一些圖樣中(可能原圖就是那樣,也可能由于臨摹疏忽),有些線畫得太長,有些又太短;有些有遺漏,有些無中生有地多出一條線來。
(七)有些“制度”有說明而沒有圖樣;有些圖樣卻不見于“制度”文字中。
(八)有些圖,由于后世整理、重繪(如“陶本”的著色彩畫)而造成相當嚴重的錯誤。
總而言之,由于過去歷史條件的局限,《法式》各版本的原圖無例外地都有科學性和準確性方面的缺點。
我們整理工作的總原則
我們這次整理《營造法式》的工作,主要是放在繪圖工作上。雖然我們完全意識到《法式》的文字部分,特別是功限和料例部分,是研究北宋末年社會經濟情況的可貴的資料,但是我們并不準備研究北宋經濟史。我們的重點在說明宋代建筑的工程、結構和藝術造型的諸作制度上。我們的意圖是通過比較科學的和比較準確的圖樣,盡可能地用具體形象給諸作制度做“注解”。我們的“注解”不限于傳統的對古籍只在文字上做注釋的工作,因為像建筑這樣具有工程結構和藝術造型的形體,必須用形象來說明。這次我們這樣做,也算是在過去整理清工部《工程做法》,寫出《清式營造則例》以后的又一次嘗試。
針對上面提到的《法式》原圖的缺點,在我們的圖中,我們盡可能予以彌補。
(一)凡是原來有圖的構件,如枓、栱、梁、柱之類,我們都盡可能三面(平面、正面、側面)乃至五面(另加背面、斷面)投影把它們畫出來。
(二)凡是原來有類似透視圖的,我們就用透視圖或軸測圖畫出來。
(三)文字中說得明確清楚,可以畫出圖來,而《法式》圖樣中沒有的,我們就補畫,俾能更形象地表達出來。
(四)凡原圖比例不正確的,則按各作“制度”的規定予以改正。
(五)凡是用絕對尺寸定比例的,我們在圖上附加以尺、寸為單位的縮尺;凡是以“材栔”定比例的,則附以“材、栔”為單位的縮尺。但是還有一些圖,如大木作殿堂側樣(斷面圖),則須替它選定“材”的等第,并假設面闊、進深、柱高等的絕對尺寸(這一切原圖既未注明,“制度”中也沒有絕對規定),同時附以尺寸縮尺和“材栔”縮尺。
(六)在所有的圖上,我們都加上必要的尺寸和文字說明,主要是摘錄諸作“制度”中文字的說明。
(七)在一些圖中,凡是按《法式》制度畫出來就發生問題或無法交代的(例如有些殿堂側樣中的梁栿的大小,或如角梁和槫枋的交接點等等),我們就把這部分“虛”掉,并加“?”號,且注明問題的癥結所在。我們不敢強不知以為知,“創造性”地替它解決、硬拼上去。
(八)我們制圖的總原則是,根據《法式》的總精神,只繪制各種構件或部件(《法式》中稱為“名物”)的比例、形式和結構,或一些“法式”“做法”,而不企圖超出《法式》原書范圍之外,去為它“創造”一些完整的建筑物的全貌圖(例如完整的立面圖等),因為我們只是注釋《營造法式》,而不是全面介紹宋代建筑。
我們的工作雖然告一段落了,但是限于我們的水平,還留下不少問題未能解決,希望讀者不吝賜予批評指正。
1963年8月梁思成序于清華大學建筑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