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魏晉南北朝詩鑒賞
- 韓經太主編 錢志熙注評
- 3236字
- 2023-01-18 16:05:51
王粲
王粲(177—217),字仲宣,山陽高平(今山東鄒城市西南)人。王粲年少時,蔡邕稱其“有異才”。避董卓之亂去荊州依劉表十五年。后歸曹操,為丞相掾。粲以貴公子孫,遭亂流離,詩賦多悲涼情調。鐘嶸《詩品》譽其為“七子之冠冕”。后人將其與曹植并稱。
七哀詩[1](其一)
西京亂無象[2],豺虎方遘患[3]。復棄中國去[4],委身適荊蠻[5]。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6]。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7]。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8],揮涕獨不還[9]。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10]。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霸陵岸[11],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12],喟然傷心肝[13]。
鑒賞
此詩是感離亂之作的經典,對后人影響極大。全詩應分三層。第一層寫兩京之亂及自己避難赴荊州。第二層寫途中所見的饑婦人,棄子草間的悲慘情景。第三層是感嘆時事,發表議論。
首句“西京亂無象”,有很強的概括力,“西京”即長安,“亂無象”,亂得不像樣子。“豺虎”指董卓余部李傕、郭汜。“遘患”,制造禍亂。這一句是前句之因。詩人寫景象,常常先寫出果,后說出因,這叫先聲奪人。“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一“棄”一“委”,亂世茍存之意盡見。古代以中原、京洛一帶為華夏的中心,所以稱“中國”,而邊遠之地為蠻荒。荊州也屬于南方,在當時以京洛為中心的地理觀念來看,已經屬于邊地,所以稱“荊蠻”。“親戚”兩句,有寫實效果。“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蔽者,遍布。詩到這里是第一層。其中“兩京亂無象”“白骨蔽平原”,都是全景式的描寫。并且語言樸素,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建安的詩,“驅辭逐貌,唯取昭晰之能”。這種生動、簡潔的全景式描寫,即是“昭晰之能”的一種表現。
中間一段寫一具體事情,以見亂世人民遭遇的悲慘,有舉證的性質。這是此詩在藝術上有創意的地方。清吳淇云:“單舉婦人棄子而言之者,蓋人當亂離之際,一切皆輕。最難割者骨肉,而慈母于幼子尤甚。寫其重者,他可知矣。”(《六朝選詩定論》)這件事,有可能是王粲親眼所見,也有可能只是一種藝術的虛構。用我們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創造典型的寫法。《詩·大序》:“以一人之事,系一國之本,謂之風。”這首詩正體現這個寫作特點。還有,此詩在紀行之中,夾以故事,是樂府之筆法。
最后四句,繼續寫征途之事。“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實有屈子《離騷》結尾回首故國之意。這兩句的好處,還在于敘述之精,句法對后人影響很大。劉琨《扶風歌》寫離開洛陽時“顧瞻望宮闕”就受到王粲這一句的影響。謝朓《晚登三山還望京邑》“灞涘望長安”則是直接用了這兩句。“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下泉》是思治之作,此詩以傷亂始,以思治結。然思治而不得,故生喟然之嘆!此則所謂哀也。此詩題為七哀,詩中所寫無事不哀,無思不哀。
七哀詩(其二)
荊蠻非我鄉,何為久滯淫[14]。方舟泝大江[15],日暮愁我心。山崗有余映[16],巖阿增重陰[17]。狐貍馳赴穴,飛鳥翔故林。流波激清響,猴猿臨岸吟。迅風拂裳袂,白露沾衣襟。獨夜不能寐,攝衣起撫琴。絲桐感人情[18],為我發悲音。羈旅無終極,憂思壯難任[19]。
鑒賞
這首詩和作者的另一名篇《登樓賦》意境相近,都是寫作者在荊州時的羈旅情懷,其憂愁的程度,甚至更為濃重一些。此詩盡情寫哀,體現“七哀”的題意。
詩一開頭就揭示了主題,即荊州舊稱蠻地,原本不是我的家鄉,我卻為何長久地在這里呢?作者沒有回答,他是一種純粹的情緒的訴說,也為后面的描寫確立了情感的基調。接下來的場景,是安排在日暮舟中和江面上的,并且逐次地寫江上所見的荊州一帶的風景:山岡的落日余暉,巖阿中傍晚的陰沉樣子;狐貍歸穴,飛鳥投林;流波的清響,猴猿的長吟。這幾句也是詩歌中較早寫南方山水的句子,其源則出于《楚辭》。前人論山水詩,多有追溯至《楚辭》者,此類即是承《楚辭》而啟后來的山水詩。詩中描寫這種景色,既是賦法,同時也有一種象征濃重的愁緒的意味。尤其是狐貍歸穴,飛鳥投林,明顯是含有對自己無法還鄉的暗示。從“迅風拂裳袂”以下,則是正面寫作者的此刻的羈旅形象與滿懷的愁情,其核心的情節是夜中不能安寐,起坐彈琴以消憂。作者說,彈著彈著,非不能消憂,而且連無知的絲桐好像都受到我的感染,發出來悲音。作者以這種方式來寫琴聲憂郁。結尾寫羈旅的未有盡期,憂思的難以忍受,是回應開頭的。也可見漢魏的詩人敘事講究事的顯豁,而抒情則要講究情的完整表現。這些地方,也可以說是一種古法,或者說漢魏抒情詩的作法。
在從漢末到建安的抒情詩發展中,這首詩在藝術表現上顯出一些過渡的特點。原本《古詩十九首》之類,因為具有歌辭的性質,在寫法上是以直接地表達感情加上一些比興的因素為主;這首詩延續漢詩正面抒情與比興的寫法,但在寫景上的比重明顯地增加了。這其中吸收了賦的寫法。詩人用一種陰郁的、主觀色彩濃的景物來暗示心境,尤其是強調對荊蠻地域景物的不適應性,其淵源可以追溯到《楚辭》里的《招魂》。至于說到對后來詩人的影響,這首詩也可以理解為魏晉南朝行旅山水之作的濫觴之辭;而在抒情方面,最后寫夜深不寐,起坐彈琴的情節,讓我們很自然地想起阮籍《詠懷》其一的情節。總之,這首五言詩具有承前啟后的特點。
[1] 吳兢《樂府古題要解》:“《七哀》起于漢末。”曹植、王粲、阮瑀、張載等人都有《七哀》詩,應該是當時的樂府新題。“七哀”之名,《文選》六臣注呂向云:“七哀,謂痛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怨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又俞樾《文體通釋敘》:“古人之詞,少則曰一,多則曰九,半則曰五,小半曰三,大半曰七。是以枚乘《七發》,至七而止;屈原《九歌》,至九而終。不然,《七發》何以不六,《九歌》何以不八乎?若欲舉其實,則《管子》有《七臣》《七主》篇,可以釋七。”似以俞樾之說為長。王粲《七哀》今存三首,頗疑前后共有七首,故名《七哀》。《七哀詩》三首,不是同時之作。本篇為第一首,寫亂離中所見,實一幅亂世難民圖。《文選》五臣注李周翰云:“此詩哀漢亂也。”吳淇《六朝選詩定論》卷六:“固是哀漢,實自哀也。”東漢初平元年(190),董卓挾持獻帝遷長安,關東州郡推渤海太守袁紹為盟主,起兵討伐董卓。初平三年(192),董卓部將李傕、郭汜等在長安作亂。王粲為避亂,欲往荊州依劉表。本篇當寫于詩人初離長安時。
[2] 西京:長安。西漢都長安,東漢都洛陽。洛陽在東,長安在西,故稱長安為西京。無象:《文選》五臣劉良注:“象,道也。”無象即無道。《左傳·襄公九年》:“國亂無象,不可知也。”
[3] 豺虎:指作亂的李傕、郭汜等人。班固《漢書·張耳陳余傳》:“據國爭權,還為豺虎。” 遘(ɡòu):同構。遘患,造亂以禍害國家百姓。
[4] 復棄:《草堂詩注》作“捐棄”。中國:我國古時建都黃河兩岸,因稱北方中原地區為中國。
[5] 委身:托身、寄身。適:赴,往。荊蠻:指荊州。荊州屬古楚國。周人稱南方的民族為蠻,楚國本稱荊,地處南方,故稱荊蠻,原是一種帶有歧視性的稱呼。《詩經·小雅·采芑》:“蠢爾蠻荊。”這里沿用舊稱,以荊蠻指荊州。荊州在當時未遭兵禍,前往避難的人很多。荊州刺史劉表曾從王粲祖父王暢學,所以王粲去投奔他。
[6] 相追攀:《藝文類聚》作“追相攀”。攀,指攀著車轅依依不舍。
[7] “白骨”句:曹操《蒿里行》:“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也寫當時兵亂的慘象,可以參看。
[8] 顧聞:回顧聽到。
[9] 不還:不還視,即不回去看一下。《文選》李善注解這兩句說:“言回顧雖聞其子號泣,但知揮涕獨去,不復還視也。”
[10] 完:全、保全。
[11] 霸陵:長安南面地名。漢文帝葬霸陵。霸,《藝文類聚》作“灞”。岸:高地。
[12] 悟:領悟,懂得。下泉:《詩經·曹風》篇名。《毛詩》小序:“《下泉》,思治也,曹人……思明王賢伯也。”下泉,即黃泉。該句是說詩人登上霸陵回望長安,思念文帝時的太平之治,也因此懂得了《下泉》詩作者思念明王賢伯的心情。
[13] 喟然:嘆息的樣子。
[14] 滯淫:長久地滯留。言外有徒費歲月之意。
[15] 方舟:兩艘并合的船。語出《詩經·周南·漢廣》:“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16] 余映:落日余暉。
[17] 巖阿:深谷。
[18] 絲桐:琴弦與琴木,此指琴。
[19] 壯難任:憂慮沉重難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