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誰?
鄧鼎城也很想知道。
當年狠心停妻再娶,他便想到了自己會背上一世罵名。
其實按照他最初的打算,段大小姐娶進門,自然是正妻。而原本的媳婦兒,就委屈一下做個妾。雖說自己只是個商號伙計,但鄉下窮人娶妾的也不是沒有。何況只要娶了財東嫡女,哪里還會一直窮下去?
但事實證明,他想得太美了。
大小姐性情剛烈,絕不和別人共事一夫,鄧鼎城你必須停妻再娶。
最終下定決心之前,他反復地問自己:值得嗎?
但每一次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試一把,怎么知道值不值?
他少年時讀過幾本書,知道“君子有所為有所不為”,知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知道“人若無信,不知其可也”。但他也從書中看到一些的別的話,比如“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若是一輩子吃不飽穿不暖,還會有精力去管什么禮節榮辱么?
是,在晟記做了伙計,多半是溫飽無憂的。伙計做好了,后還有機會升協理、管賬、文牘或者坐掌柜,甚至再往上走一步,三掌柜、二掌柜···
但一個分號里,大掌柜只有一個,可學徒、伙計、各級幫辦有多少?哪里就輪得到你一個沒根沒稍的窮小子?
他可是見過分號里庫房管賬的老幫,當年已經六十多歲了。因商號規矩嚴,三年才能回一次家,孫子十幾歲了,見了面都不敢認。
他可不想自己將來也那樣。
窮人家的孩子想要逆天改命,必須在關鍵的時候豁得出去。可他除了一副好身板,似乎也沒有別的東西可以豁出去。
那就只能把自己買個好價錢。
他經常看商號里的賬簿,習慣用龍門賬里的“進、繳、存、該”來衡量身邊的所有事。少年時的親事,算是一筆性價比并不高的買賣。進項不多,繳項很大,在可預見的將來,存項基本沒有,人生大半是該欠。
何不及時抽身呢?
但沒想到抽身的代價這么大。
原配妻子比段彩衣更剛烈,非但堅決不接他的休書,更是獨自生下孩子,獨力侍奉公婆。而善良本分一輩子的老父母,也因此和自己斷絕了往來。
那便踏踏實實和段彩衣過日子吧。
他當年到蘇州來掌管分號,便是段家與他心照不宣的默契——遠離故土,也就遠離了是非。
回首這二十年,手上過的銀錢如山似海,反倒有些索然寡味了,又有些詫異:自己年輕時,怎么就對銀子有這么大的渴望?
現在再問自己,當年的選擇值不值?答案卻不甚清晰了。
現在他并不太想回到這所宅子里。
是段彩衣不再漂亮了么?不夠溫柔體貼了嗎?還是家里的下人不夠用心伺候?
好像都不是,但他總覺得這只是一座宅子,并不是自己的家。
他似乎喪失了從妻子那里感受溫情的能力,而看到那個呆氣十足又霸蠻無禮的兒子鄧鴻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只有女兒鄧汐能讓他日漸疲憊干涸的心靈得到潤養。
現在又多了一份希望,那就是被丟在西北十九年的長子鄧源。
知書達理,有情有義,恭謹孝恪。尤為難得的是,他并不是書呆子,而是有心計、有眼光,知進退、懂變通。這樣的兒子,才配做鄧鼎城的兒子。
接下來的日子,就看你爹怎么給你鋪路了···
···
鄧源和鄧汐一直聊到夕陽西下,下人來請二位小主人去吃飯。
段彩衣推托說頭疼,晚飯就不吃了。
鄧汐要去看望母親,鄧源想了想,和鄧汐一起去了。
而鄧鴻睡了一下午,起床酒喊餓,上桌就開吃,旁若無人。鄧鼎城見了,只能無奈地搖搖頭。
到了正房,鄧汐直接邁步進去;鄧源則外間恭聲請安。
段彩衣雖然沒病,但被鄧源氣得不輕,還真是有些不舒服,便沒好氣地讓鄧源先行離去。
鄧源笑嘻嘻地說:“母親身上不爽利,孩兒吃飯也不香。”話說得好聽,語氣里卻沒有絲毫不香的意思。
沒多時鄧鴻也來了,他是被鄧鼎城一腳踢過來的。
“娘,我爹說你頭疼,讓我來看看,不然就不讓我吃飯。你怎樣啊?要是死不了,那我先回去吃飯了。”
段彩衣頓時怒上心來,心中暗道,沒病也會被你氣出病來,不死也會被你氣死了。但一開口卻只能柔聲道:“娘沒事,不過是下午吹了風,有些懶動,略躺一躺就好了。你去吃飯吧。”
鄧鴻“哎”了一聲,轉身要走,看到鄧源還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便氣不打一處來。本來就看這家伙不順眼,方才他的一番殷勤又間接害得自己挨了父親一腳,可見是個災星。便粗聲粗氣地對鄧源說:“我娘都發話了,讓咱們走,你還賴著做什么?”
鄧源一笑:“母親身體不適,我吃不下飯。”
“咦,是她有病,又不是你有病,你怎么吃不下飯?”
鄧源無奈地看著這個棒槌:“父母有疾,你不心懷憂慮嗎?”
“憂慮個甚?”鄧鴻雖然長在蘇州,但一發急話里還會帶出些晉省口音:“左右沒什么大事,你裝什么大尾巴狼?趕緊滾蛋,有多遠滾多遠。”
鄧源收斂了笑容,反問道:“你讓我滾蛋?”
“是啊,說的就是你。要么你自己滾,要么我把你踢出去,你自己選一樣。”鄧鴻叉起腰,十分神氣。
鄧源揚聲道:“母親,既然鴻哥兒說要把我踢出去,那孩兒也不便久留,今日便回昆山了。以后有機會再來看望您和父親。”
轉身要走,忽然身后傳來段彩衣急促的聲音:“源哥兒留步。”
鄧源一扭頭,見段彩衣出現在門口,便笑著問:“母親怎么出來了,當心再受了風。”
段彩衣先是瞪了鄧鴻一眼,又皮笑肉不笑地對鄧源說:“你弟弟不懂事,做哥哥的原該多教導,怎么一言不合就走呢?”
鄧源低著頭,心中暗笑。看來鄧鼎城如今在這個家里還是很有地位的。方才自己假意說要回昆山,鄧鼎城一定會問為什么。而原因竟是被鄧鴻趕走的——鄧鴻扯著嗓子讓鄧源滾蛋,大家都是聽到了的,賴不掉。雖然只是話趕話說到了這一步,未必就有直接讓鄧源滾出蘇州的意思,但誰敢說他沒有這個心思?
然后鄧鼎城是會責怪鄧鴻不懂事,還是會懷疑段彩衣暗中挑唆呢?
若真是段彩衣挑唆的,倒也罷了。可人家分明什么都沒做,都是鄧鴻這個豬隊友信口開河,這個鍋,段大小姐可不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