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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室是一間小小的西式房間。里面沿著墻邊高出一截,鋪上了席子,并排擺上了鏡臺,還放置了一面大的穿衣鏡。墻上已經掛不下所有的舞蹈服,有的便被零亂地放在中間的矮桌上。此外,上面還散亂地堆著贈送的花籃、點心盒和花束。

進屋脫鞋處并排放著各種舞鞋。鈴子蹲下去,慌忙尋找星枝的另一只舞鞋。這時,門開了。

原來是她們的老師竹內。他手里拿著星枝的舞鞋,走到星枝身旁,若無其事地將那只鞋放在她的腳下。

“你的鞋掉了。”老師安靜地說了一句。

“啊,老師。”

滿臉通紅的鈴子趕緊跑了過去,她跪坐在星枝跟前,要給星枝穿上鞋子。

星枝任由鈴子擺弄自己的腳,同時緊盯著竹內說:

“老師,我不想跳。”說罷,把臉轉了過去。

“想跳也好,不想跳也好,舞蹈首先就是跳。這就好比是人生。”

竹內笑著,坐在自己的鏡臺前化起妝來。

他還沒有完全穿好舞蹈服。從近處看,他那化妝的臉比起實際上年近五十的他更加顯老,而且遮擋不住他的寂寥。

鈴子和星枝走出化妝室,剛邁上臺階,樂隊已經開始用木管吹奏序曲了。

觀眾的掌聲戛然而止。

這是柴可夫斯基的《胡桃夾子》中的《花的圓舞曲》。三四年前,包括《糖果仙子舞》《俄羅斯舞》《阿拉伯舞》等《胡桃夾子》中的其他舞曲,也都在竹內舞蹈研究所的表演會上跳過。

那時候,星枝跳了《中國舞》。

鈴子跳了《牧童舞》。

本來《胡桃夾子》描寫的是一個少女在圣誕節之夜做了一個夢,是童話舞曲。

那時候,鈴子和星枝都還是少女,處在《胡桃夾子》的夢幻階段。

最后的《花的圓舞曲》里,少女們仿佛鮮嫩的花朵一般競相開放。

這個舞蹈成了她們愉快的回憶。

竹內為給這兩位女弟子揚名做準備,就在今晚舉辦了“早川鈴子·友田星枝首場舞蹈表演會”,并在節目中加入了《花的圓舞曲》。為了突出她們兩人的舞蹈水平,還特意修改了舊的舞蹈設計。

星枝和鈴子剛離開化妝室,竹內就立即站起身來,拿起星枝的鏡臺上擺著的項鏈看了看,接著又悄悄地放回原處。然后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又用手摸了摸掛在墻上的姑娘們的衣裳。

衣衫、花束、化妝道具,似乎放得越零亂,越顯示出生命力。

她倆走下臺階,舞女們早已離開了舞臺一側,樂隊也已奏起《花的圓舞曲》的主旋律。舞女們朗朗起舞,等待著主角上場。

“友田!友田!”

后面有人喊星枝,但她沒有聽見。她已擺好跳舞的姿勢,從這邊出了場。

與此同時,鈴子從那邊上了場。兩人在舞臺中央相遇。鈴子鼓勵般地小聲說:

“行吧?沒問題吧?”

星枝用目光示意沒問題。

鈴子跳起來后仍舊有些擔心,不時瞅星枝一眼。她倆再次接近時,鈴子說:

“太高興啦。不生氣了吧?”

第三次接近時,鈴子說:

“棒極了,星枝。”

但星枝好像根本沒聽到,她仿佛已被自己的舞蹈迷住,漸入佳境,忘記了自我。

看到這種情景,鈴子自己反而亂了舞步,不僅心情未漸入佳境,動作也顯得生硬。

不一會兒,她倆又跳到一起,彼此手拉著手。鈴子說:

“你騙人!真壞。”

鈴子焦灼不安,說不清是妒忌還是生氣,或是悲傷。良久又說:

“太可怕了!你這個人。”

星枝的舞姿仿佛已出神入化。

鈴子也不甘示弱,在舞蹈中她激起了一次次青春的活力。

但是,向星枝應戰而起舞飛揚的鈴子同沒察覺對方的應戰而沉浸在舞蹈中的星枝之間顯示出的只是一種不和諧,她們不是舞蹈中蝴蝶的雙翼。

觀眾當然不了解這回事。舞蹈結束后,她們在掌聲中再次登臺謝幕。

星枝同先前判若兩人,神采飛揚,旁若無人,連聲音都顯得異常激動。

“好極了。我從來沒有這樣痛快地跳過,音樂和舞蹈都配合得好極了。”

鈴子也笑容滿面地答謝了觀眾的喝彩。她身著東方式舞蹈服走到舞臺的側面,正在觀賞她們舞蹈的竹內抓住她的肩膀安慰說:

“好極了!”

竹內話音剛落,鈴子便眼里含著淚花,像要沮喪地撲向竹內的懷里一樣,卻又猛一轉身沿臺階追上舞女們,向化妝室跑去。

星枝嘴里吹著剛才《花的圓舞曲》中的一節,手舞足蹈地進了化妝室。

“騙人!虛偽!自私鬼!我受騙了!騙人,真卑鄙啊!”

“哎喲,怎么生氣了?”

“要競賽就堂堂正正地來嘛。”

“什么競賽?!我不喜歡。”

星枝仿佛靜不下來似的,扯下花束上的花,一朵朵撒在地上。

“請你別動我的花。”

“這是你的嗎?我討厭什么競賽。”

“是啊。這就是你,徹底的利己主義啊。太任性了!我沒見過像你這樣可怕的人。”

“還在生氣哪!”

“難道不是這樣嗎?!你剛才不是還無精打采,說什么悲傷啦、不稱心啦、還有什么不想跳了嗎?我真為你擔心。就是在舞臺上,也一直惦記著你,而顧不上自己的舞姿。真討厭啦!而星枝你呢,卻好像忘記了這些,盡情地跳著。我上當了,你是個騙子。”

“我不知道有那回事兒。”

“你這不是太卑鄙了嗎?分明是騙術嘛。讓人進圈套,自己卻大顯身手。”

“討厭,這能算我的責任嗎?”

“那你說是誰的責任呢?”

“舞蹈。我跳起舞來,什么都忘了。我不是想要好好表現自己才怎么樣……”

“那么,你是天才啰。”

鈴子挖苦似的說了一句,但不知怎的,這句話也給自己帶來了一些哀傷。

“我沒輸,也不會輸!”鈴子有些惱怒,她拾掇攤在那邊的衣裳接著又說,“不過,如此發展下去,星枝你總有一天會吃苦頭的。說不定就會在哪個關鍵地方,撲通一下摔倒。在旁人看來,你的性格就是一場悲劇,你仿佛在深淵上走鋼絲,你自己卻沒意識到吧?太危險了,真可悲。將來怎么辦?大家都為你捏了一把汗啊。大家讓著你,但你自己卻一點兒也沒察覺,還一個勁兒地逞能。”

“可在舞臺上跳舞,心情愉快有什么不好呢?”

“心情?誰的心情?你什么時候體諒過別人的心情?”

“在舞臺上跳舞,還要考慮別人的心情?我可不是那種討厭的成年人。那種人,我想起來就覺得可悲,就不愉快!”

“如果照這樣處世的話,也很了不起。”鈴子放低聲音說,“不過,在舞臺上取得成就,成為紅人,不是靠勤奮和才能,而是首先靠你這種逞能。這也行!你盡管把我踩在腳下,自己出名好了。”

“我才不呢!”

“可是,星枝,別人對你親切和關愛,你有沒有高興過?”

星枝沒回答,只是瞧著鏡子里的自己。

鈴子來到她的身后,兩人臉挨臉地望著鏡子。

“星枝,像你這樣,也會愛別人嗎?那時你將會是一種什么樣的表情呢?準是一副好看的樣子吧?”

“我準是一臉的寂寞。”

“撒謊!”

“因為跳舞化了妝,看不見罷了。”

“快點把衣裳收拾好吧!”

“算了,女傭會來收拾的。”

這時,竹內從舞臺回到了化妝室。

《花的圓舞曲》后,還有竹內的舞蹈,這是今晚最后一個節目。

鈴子輕盈地迎了上去。

“今晚承蒙老師的多方指點,實在太感謝啦!”

說著,鈴子用毛巾擦去竹內脖子和肩上的汗珠。星枝則坐在自己的鏡臺前。

“謝謝老師啦。”

“祝賀你們!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比什么都好。”

竹內聽任鈴子給自己擦汗,自己只顧卸妝。

“都是托老師的福啊。”

鈴子說著,脫下竹內的衣裳,接著擦他那裸露的脊背。

“鈴子,鈴子!”

星枝像責備似的厲聲喊著,用白粉撲兒敲打著鏡臺。

但鈴子卻佯裝沒聽見。她在盥洗間把毛巾洗凈、擰干,再轉回來,又認真地擦拭著竹內的胸口和脊背,還興高采烈地談論起今晚的舞蹈來。最后,她像把竹內的腳抱起來似的擱在自己的一只手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擦他的腳心和腳趾窩,擦得干干凈凈。接著,還揉了揉他的腿肚子。

鈴子興沖沖的行為充滿了真摯的情誼,顯示出師生間的美好關系,也表現出一種純樸的心意,絲毫沒有半點兒矯揉造作。

或許是鈴子的動作過于熟練吧,加上她還穿著舞蹈服裸露著肌膚,給人的感覺像是男女間的秘密遭旁人偷窺了一般。

“鈴子!”

星枝又喊了一聲,喊聲中帶著尖銳,充滿了神經質般的厭惡感。緊接著她站起身來,走了出去。

竹內默默地看著她出去,說道:

“啊,可以了。謝謝。”

然后走到房間一角的盥洗間,邊洗臉邊說:

“聽說南條下周乘船回來喲。”

“啊,真的嗎,老師?太好啦,這次是真的回來嗎?”

“嗯。”

“不知道他還記不記得我。”

“你那時多大?”

“十六歲。南條曾責怪我說,和一個沒有戀愛過的女孩子跳舞,沒有一點兒感覺,沒法跳。您還記得這件事嗎?”

“當然記得。這次他一定會高興地主動同你跳舞的。也許還會說,還是沒戀愛過的女孩子好。當年他看到的女孩子,如今已變成出色的舞者,他準會吃驚的。”

“不會吧,老師。我一直期待著他回來教我跳舞呢。如今愿望就要實現了,我反而感到擔心、害怕了。他在英國的學校勤奮學習,又去法國觀摩了一流舞蹈家的舞蹈。像我這樣的人,他能看得上嗎?”

“男人總不能一個人跳舞的,無論如何也要有個女舞伴呀。”

“有星枝在呀。”

“你要超過她。”

“我要是被南條看見,一定會全身顫抖,縮成一團。可星枝卻若無其事,不慌不忙。只要舞伴稱心,她自己也像著了魔一樣,能夠發揮無窮的威力,太可怕了。”

“你也真是瞎操心。”竹內有些不高興地說,“等南條一回來,我們馬上就舉辦回國匯報表演會,到時你和他一起跳吧。以南條為中心,你們三個人密切合作,讓我們的研究所發展壯大起來,這樣我也就放心退休了。你也費了不少的心血,今后更要同南條攜手,做出一番輝煌的成績來。研究所的地板要換成新的,墻壁也要重新粉刷。”

南條比預計的時間推遲了兩三年才回國,這是竹內擔心的主要原因。鈴子一想起這事也就想象到去橫濱迎接將是一種怎樣的喜悅。她又問:

“他還是繞道美國回來嗎?”

“好像是……”

“您為什么說‘好像是’呢?”

鈴子驚訝地反問,難道信里或電報里沒有寫清楚嗎?

“實際上是剛才在這兒聽報社記者說起此事,我這才知道的。”

“那么,他什么都沒告訴老師您嗎?原來是這樣啊。”

鈴子呆住了。她一看老師那暗淡的表情,不由得產生幾分同情,但同時也深感失望,仿佛自己也是被南條拋棄了似的,瞬時眼淚汪汪。她說:

“真叫人難以置信呀。他得到老師多方照顧才得以留洋,想不到竟成了一個忘恩負義的家伙!老師,這種人您還要到橫濱接他嗎?我討厭他。不管您怎么說,我都不會同這種人跳舞的。”

星枝來到走廊,管理舞臺道具和照明設備的人正急急忙忙地收拾器具,伴奏人員已拎著樂器回去了。

觀眾席空蕩蕩的,漆黑一片。

這次表演會的籌辦人、舞女們的親朋好友,還有一些像是她們的舞迷的學生、小姐們都顯得異常興奮,有的在評論今晚的舞蹈,有的坐在長椅上等人,還有的在后臺進進出出。

說是舞女,其實都是研究舞蹈藝術的學生。她們不會終生投身舞臺,不會獻身于舞蹈事業,也很少有人立志將來當舞蹈家。當中一半是女學生或小學生,而且以千金小姐居多。

她們的化妝室比鈴子她們的要寬綽些。她們有的在換衣裳,有的要去后臺的浴室洗澡,有的在化妝,還有的在找自己的花束,大家都忙著準備回家。在歡快的氣氛中,年輕人的言談話語中洋溢著興奮,流淌著青春的味道。

星枝在走廊上受到了各種人的禮節性祝賀:

“恭喜!恭喜!”有的還請她簽名。她備受稱贊。

她草草地應酬了一番,便到舞女的房間去閑聊。她家的女傭在走廊上叫她,她又和女傭一起回到了自己的化妝室。

打開門時,恰好鈴子站在竹內身后正給他穿西服。

跟剛才不同,星枝連瞧也不瞧一眼,似乎根本沒有當一回事。她告訴女傭“這件,這件,還有這件……”,拿走了該拿走的衣裳。

鈴子向她使了一個眼色,她爽快地點了點頭,接著披上春季的外套,一起送竹內到大門口。

沒等竹內的汽車開動,鈴子就勁頭十足地說道:

“南條下周就要坐船回來啦。”

可是,星枝只是淡淡地答道:

“是嗎?”

“他連老師也沒通知,真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太不像話,真是無情無義。老師真可憐啊!”

“是啊。”

“應該把他從舞蹈界同人中排斥出去,在報紙上寫文章諷刺他。咱們約好不去接他,也決不和他跳舞,好嗎?”

“嗯。”

“不行,我信不過你。你應該認真地表現出義憤填膺才對。星枝,你也是個薄情的人,一點都不亞于南條。”

“什么南條,我不認識他!”

“老師不是把他當兒子似的,經常說起他嗎?你沒看過南條的舞蹈嗎?”

“舞蹈倒是看過。”

“跳得很出色吧?他被譽為‘日本首個天才西洋舞蹈家’呀。人們夸他是日本的‘尼金斯基尼金斯基:1890—1950,波蘭血統的俄羅斯芭蕾演員和編導。他的演出和編導對芭蕾傳統形式大膽革新,擴大了芭蕾語匯,增加了表現手段。’,日本的‘謝爾蓋·利法爾謝爾蓋·利法爾:1905—1981,是俄羅斯著名的芭蕾舞演員、編導,還是舞蹈理論家、作家。’啊。所以老師四處借錢,供他留洋。正因如此,竹內研究所才落得這樣窮困呀。”

“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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