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端康成作品精選(套裝十冊)
- (日)川端康成
- 11851字
- 2023-01-17 10:53:54
千鶴
千鶴
進入鐮倉圓覺寺院內之后,菊治還在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參加茶會。他來晚了。
每當圓覺寺后院的茶室有栗本千佳子的茶會,菊治都受到了邀請,但父親死后還一次也沒來過。他認為那不過是在情理上邀請亡父罷了,并不理會。
但是,這次的請柬上補寫了一句,希望菊治見見她的一位千金弟子。
看到這句話,菊治想起了千佳子的痣。
大約是菊治八九歲的時候,有一次跟父親去千佳子家里。千佳子在起居室敞開前胸,正用小剪刀剪痣毛。痣在左側乳房占了一半,朝胸口窩擴展,手掌大小。那紫黑色的痣上好像長著毛,千佳子用剪刀剪著。
“哎喲,和小少爺一起來的?”
千佳子吃驚地合起衣襟。大概慌忙掩飾更讓她不好意思吧,她約略轉過膝頭,慢慢把衣襟掖進衣帶。
她吃驚好像不是因為父親,而是由于看見菊治的關系。女傭到門廳迎候了,千佳子應該知道來的是菊治的父親。
父親沒進起居室,在隔壁房間坐下。那里是客廳和學茶道的地方。
父親一邊看著壁龕里的掛軸,一邊漫不經心地說:
“來一杯茶吧?!?/p>
“好的?!?/p>
雖然這么答應著,但千佳子沒有馬上動身。
她膝間的報紙上落有像是男人胡須的毛,這也給菊治看在眼里了。
盡管是大白天,天花板上面卻有老鼠吵鬧??块芾饶抢镉刑一ㄩ_了。
在爐旁坐下之后,千佳子點茶也有些發呆。
那之后差不多過了十天,菊治聽得母親像是透露驚人的秘密似的告訴父親,千佳子是因為胸部有痣才不結婚的。母親以為父親不知道。母親看上去很同情千佳子,一副十分不忍的樣子。
“噢,噢?!备赣H驚訝似的附和道,“不過,給丈夫看也無所謂的嘛!只要一開始沒有瞞著……”
“我也那么說來著。可是,作為女人家,總不好說自己胸部有一大塊痣吧!”
“又不是年輕姑娘!”
“到底是難以啟齒的。若是你們男人,即使婚后才知道,也可能一笑了之??墒恰?/p>
“那么,給你看她的痣了?”
“何至于。盡說傻話!”
“只是說說?”
“今天她來學茶道的時候,說了好些話……不由得說了實話?!?/p>
父親默然。
“假如結婚,男人會怎么樣呢?”
“不快,心里不是滋味的吧。不過嘛,那種秘密成為樂趣、成為誘惑的可能性也不是沒有。因為自卑而有好的表現也未可知,再說實際上也不是多大的妨礙?!?/p>
“我也安慰說不礙事的,可她說痣在乳房上?!?/p>
“噢?!?/p>
“看樣子,一想到有孩子時要喂奶,她就難受得不行。就算丈夫無所謂,可對于嬰兒……”
“是說有痣出不了奶?”
“不是那樣的……她說,難受的是給吃奶的嬰兒看見。那點我也沒意識到,但作為本人是要這個那個考慮很多的。嬰兒一出生就吃奶,眼睛能看見東西時就看見媽媽乳房上有塊難看的痣,是這么回事吧?對世界的第一印象、對母親的第一印象就是乳房上那塊難看的痣——孩子一生都揮之不去,是吧?”
“唔。不過,那怕也是想過頭了。”
“那么說來,喂牛奶也是可以的,還有奶媽……”
“痣也好,什么也好,有奶出來就行了嘛!”
“可就是行不通。聽得我都流淚了。也難怪??!拿咱家菊治來說,你不愿意他吸有痣的乳房的奶吧?”
“那倒是?!?/p>
菊治對故意裝糊涂的父親感到惱火。連自己都瞧見千佳子的痣了,父親居然連自己也不放在眼里,可氣!可恨!
可是,在差不多過去了二十年的現在,菊治不禁為之苦笑:想必父親那時也是困惑的。
而且,菊治過了十歲的時候,每每想起母親當時的話,便生怕有吮吸長痣的乳房的異母弟妹。
他不僅害怕外面生出弟妹,而且怕那樣的孩子本身。菊治總覺得吃有一大塊長毛痣的乳房的奶長大的孩子,很可能像兇神惡煞一樣可怕。
所幸,千佳子好像沒生孩子。往壞處推想,說不定是父親不讓她生?;蛘呤沟媚赣H流淚的關于痣和嬰兒的說法成了父親勸阻千佳子別生孩子的口實也未可知??傊?,無論父親生前還是死后,都沒有出現千佳子的孩子。
被和父親一起來的菊治看見痣后不久,千佳子就對菊治的母親道出隱情,有可能出于搶在菊治講給母親之前的打算。
千佳子一直沒有結婚,莫非那塊痣左右她一生不成?
其實,即使在菊治心目中那塊痣也沒有消失,所以很難說不會在哪里同他的命運發生關系。
千佳子以茶會為借口說讓他見一位小姐的時候,菊治眼前閃出那塊痣來,驀然心想,既是千佳子介紹的,那么想必是無任何瑕疵的珠圓玉潤般的姑娘。
父親不曾時而用手指捏弄千佳子胸部的痣嗎?咬過都有可能,菊治如此想入非非。
即使現在走在寺山小鳥的鳴囀聲中,這樣的妄想仍掠過腦際。
不過,在給菊治看到痣兩三年之后,千佳子好像男性化了,如今已徹底成了中性人。
今天茶會上想必她也是那么一副雷厲風行的做派,但那有痣的乳房恐怕已經萎縮了。意識到這一點,菊治舒心地笑了,還沒笑完,兩位少女從后面急步趕來。
菊治讓開道,停住腳步問:
“栗本女士的茶會,是在這條路的盡頭吧?”
“是的?!眱晌簧倥瑫r回答。
其實不問也知道,再說,根據少女身上的和服也能猜出去茶室的路,但菊治還是問了,以便堅定自己去茶會的決心。
拿著帶有白色千鶴圖案的桃紅色縐綢包袱的少女,真是美麗動人。
* * * *
兩位少女進茶室前換穿布襪時,菊治也到了。
從少女身后往里面看去,八張榻榻米大的房間里幾乎膝碰膝排滿了人,好像全是身穿花枝招展的和服的女子。
千佳子一眼就看見了菊治,吃驚地迎上前來。
“哎呀,請,稀客,歡迎!歡迎!從那邊上來,沒關系的?!鼻Ъ炎又钢邶惻赃叺睦T說。
里面的女人們似乎一齊轉過頭來,菊治紅著臉說:
“全是貴婦人?”
“嗯。男士也來了,都回去了。您是萬綠叢中一點紅。”“我可不紅!”
“您有紅的資格,沒關系?!?/p>
菊治稍微擺了一下手,示意從對面的入口繞過來。
少女把穿來的布襪包在千鶴包袱皮里面,畢恭畢敬地直腰立起,讓菊治先過。
菊治上到隔壁房間,糕點盒、搬來的茶具盒、客人物品等一些東西不無零亂地放在那里。女傭在里面的小水房里清洗茶道用具。
千佳子走進來,在菊治面前屈膝坐下。
“如何,少女很好吧?”
“提著千鶴包袱的那個?”
“包袱?不知道什么包袱。就是剛才站在那里的漂亮千金嘛,稻村先生的女兒?!?/p>
菊治曖昧地點了一下頭。
“包袱?眼睛盯的不是地方,讓人大意不得。以為一起來的呢,心想您這人反應可真夠快的。”
“瞧你說的。”
“來的路上遇見,也是緣分。稻村先生還認識您的父親?!?/p>
“是嗎?”
“她家之前是在橫濱經營生絲的商家。今天的事我還沒對少女說,您只管好好看看,看人怎么樣。”
千佳子的聲音不小,菊治擔心被只隔一層紙拉門的茶室那邊聽見,不知如何應對。千佳子忽然湊過臉來。
“不過,事情多少有點麻煩。”千佳子壓低嗓音,“太田太太來了,和女兒一起?!彼蛄烤罩蔚哪樕?,“本來今天沒有請她……不過這種茶會,路過的人無論誰都可以進來,剛才兩對美國人就順路進來過。對不起。太田太太可能是因為聽說后趕來的,來了也就來了。不過,您的事她當然不知道。”
“今天的事,我也……”
菊治本來想說自己沒打算相親,但沒有說出口,似乎在喉頭處卡住了。
“尷尬的是太太那邊。您佯裝不知就行了。”
千佳子的這種說法也讓菊治氣惱。
栗本千佳子和父親交往的時間應該不長,關系也不深。父親在世時,千佳子作為得力的女人經常出入家門。不僅茶會,作為一般客人來時也來廚房干活。
千佳子已經男性化了,母親早已談不上嫉妒,似乎覺得那是令人苦笑的滑稽事。后來母親也肯定覺察出父親看過千佳子的痣,但那時風已經刮過了,千佳子以若無其事的神情站在母親身后。
菊治也不知不覺間在千佳子面前隨便起來,有什么說什么,毫無顧忌,小時候那種令人窒息般的厭惡感漸漸淡了。
千佳子男性化也好,成為菊治家的得力幫手也好,恐怕都是她的求生方式。
她借助菊治家的力量,作為茶道師傅取得了小小的成功。
想必千佳子僅靠同父親之間虛幻的交合就壓抑了自己的女性欲望——菊治在父親死后想到這一點,甚至涌起了淡淡的同情之心。
母親之所以沒怎么對千佳子懷有敵意,一方面是因為給太田夫人的問題牽制住了。
作為茶道同行的太田死了以后,菊治的父親負責處理對方的茶道用具,遂開始同其遺孀接近。
最先向母親通風報信的是千佳子。
不用說,千佳子是站在母親一邊活動的,幾乎活動過頭了,又是尾隨父親盯梢,又是三番五次去遺孀家橫加指責,簡直就像她本人心底的妒火噴發了一樣。
對于千佳子這種煽風點火的過度介入,內向的母親莫如說感到心虛膽怯,擔心家丑外揚。
即使菊治在場,千佳子也當著母親的面罵太田夫人。若母親表示不悅,千佳子就說“哪怕讓菊治聽聽也好”。
“上次我去的時候,孩子也偷聽我說三道四來著,無意中清楚地聽得隔壁房間傳來抽泣聲?!?/p>
“小女孩?”母親皺起眉頭。
“是的,說十二歲了。太田太太這人,腦袋也少根弦,怕我開罵,自己特意起身把孩子抱出來,放在膝頭上,坐在我面前,和小演員一起哭給我看。”
“孩子不是怪可憐的?”
“所以,也要用孩子作進攻武器嘛!孩子對母親的事一清二楚。倒是個可愛的圓臉女孩兒?!?/p>
說著,千佳子轉向菊治。
“菊治也可以對父親說兩句的嘛!”
“別太撒毒了!”母親到底忍不住了,責備道。
“太太也不可以把毒吞進肚子里,最好一吐為快。您瘦成這樣,對方卻白白胖胖的!也許那是因為對方腦袋缺根弦的緣故,不過也和想法有關,認為只要不失體面地哭出來就行了……甭說別的,那迎接府上老爺的客廳里,還照常像模像樣地掛著去世丈夫的相片!老爺竟然也默不作聲!”
被千佳子如此說過的太田夫人,在菊治父親死后領著女兒出席千佳子的茶會來了!
菊治打了一個寒戰。
就算如千佳子所說今天沒有請她,菊治也還是感到意外,千佳子和太田夫人在父親死后可能仍有交往!說不定還讓女兒跟千佳子學茶道來著。
“如果您不樂意,那么請太田夫人先回去好嗎?”千佳子看著菊治的眼睛。
“我無所謂。如果對方要回去,請便就是?!?/p>
“如果她是那么機靈的人,您父母就不會那么傷腦筋了?!?/p>
“不過,小姐也一起來的吧?”
菊治沒見過太田夫人的女兒。
菊治覺得有太田夫人在場,和那位手提千鶴包袱的小姐相見是不合適的。何況,他討厭在這里第一次見太田小姐。
但是,千佳子那在耳畔揮之不去的聲音弄得菊治心煩意亂。
反正是知道我來的吧,不藏不躲就是!
菊治站起身,從靠近壁龕那里走進茶室,直接坐在上座。
千佳子隨后追來,鄭重其事地介紹菊治。
“這位是三谷家,三谷先生的公子。”
菊治隨之重新寒暄,抬臉一看,少女們就在眼前。
菊治好像有點兒緊張,滿眼都是和服華麗的色彩,一時未能分清哪位是哪位。
分清以后,菊治發覺正和太田夫人面對面。
“噢!”聲音分外坦率、親切,滿座的人都聽見了,夫人繼續道,“好久沒有問候,真是久違了!”
同時,她輕輕拉了一下身旁少女的衣袖,仿佛催少女趕快寒暄。少女似乎不知所措,紅著臉低頭不語。
菊治非常意外。夫人的態度絲毫看不出敵意、惡意,而顯得那般一見如故。對于和菊治的意外相遇,她似乎驚喜交集,就連自己在滿座的客人中處于什么位置好像也已忘了。
少女依然靜靜地低眉垂首。
意識到時,夫人臉頰也染上了紅暈,以似乎想要靠來菊治身邊、欲言又止的眼神看著菊治。
“您也從事茶道?”
“不,我一竅不通?!?/p>
“是嗎?不過,總有血緣關系。”
看樣子夫人異常傷感,眼睛有些濕潤。
自父親的葬禮以來,菊治一直沒見過太田夫人。
同四年前相比,她好像幾乎沒有變化。
無論白皙的脖頸,還是與之不相協調的渾圓的雙肩,都依然如故。比起年齡來,體態要顯得年輕。大眼睛,小嘴。細看之下,小鼻子仿佛帶有笑意,形狀恰到好處。說話時,下唇每每上翹。
少女像她母親,同是長脖頸、圓肩。嘴比母親大,閉得緊緊的。母親的嘴唇比女兒小這點,總好像有些奇怪。
同母親相比,女兒那對水汪汪的黑眼睛更給人以悲傷的感覺。
千佳子看了一眼爐里的炭火,問道:
“稻村小姐,怎么樣?敬三谷君一杯可好?你還沒點茶吧?”
“好的?!?/p>
千鶴包袱的少女欠身離開。
菊治得知這位少女就坐在太田夫人旁邊。
但是,在看過太田夫人和太田小姐之后,菊治已避免把目光投向稻村小姐了。
千佳子大概是想讓稻村小姐點茶,來讓菊治看個清楚。
少女從茶鍋前回頭看千佳子。
“茶碗呢?”
“是啊,織部合適吧?”千佳子說,“三谷君的令尊大人愛用這個茶碗,是他賞給我的。”
對放在少女面前的茶碗,菊治也有印象。父親肯定用過,但這是太田夫人轉讓給父親的。
亡夫喜愛的遺物由菊治的父親轉到千佳子手里,又如此出現在這茶會席間——太田夫人看了會是怎樣的心情呢?
菊治對千佳子的遲鈍感到吃驚。
說到遲鈍,很難不認為太田夫人相當遲鈍。
較之中年婦女不堪回首的過去,少女冰清玉潔的點茶動作讓菊治覺得格外美麗。
* * * *
對方大概不知道千佳子讓菊治看千鶴包袱的小姐的用心。
少女大大方方點茶,親自端到菊治面前。
菊治喝完茶,看了看茶碗。這是黑織部茶碗,正面白釉那里到底用黑彩畫著嫩蕨。
“有印象吧?”千佳子從對面問。
“啊。”菊治不置可否,放下茶碗。
“那蕨菜的嫩芽,很有山鄉意味。這茶碗適合早春時節使用,令尊也用來著。現在拿出來,多少有些過時了,不過用來給您敬茶倒正合適?!?/p>
“噢,對這茶碗來說,家父擁有過一段時間并不是問題。畢竟是從利休所處的桃山時代傳下來的茶碗,對吧?幾百年的時間里不知經過多少茶人之手,家父不值一提?!本罩握f道,很想忘卻這茶碗的因緣。
由太田到太田遺孀,由太田遺孀到父親,由父親到千佳子,太田和菊治的父親這兩個男人死了,兩個女人在這里——僅僅這一段插曲就足以證明這茶碗的奇特命運了。
而且,這個茶碗又在這里由太田遺孀及其女兒、千佳子、稻村小姐和其他小姐們或沾唇,或手摸。
“我也用那茶碗來一碗,剛才用其他茶碗來著?!碧锓蛉瞬粺o唐突地說。
菊治再次吃了一驚,不知她是傻氣還是不知羞。
在菊治看來,靜靜低頭坐著的太田小姐顯得很可憐,令人目不忍視。
稻村小姐再次點茶,為太田夫人點茶。大概并不知曉這黑織部茶碗的來歷,這位小姐在眾人的目光下按所習流程操作著。
她的動作中規中矩,落落大方,從姿勢端正的胸部到膝部,都不難看出其品位。
嫩綠的葉影投在少女身后的紙拉門上,色彩艷麗的和服肩部和衣袖似乎反射著柔和的光。秀發也好像熠熠生輝。
作為茶室,這屋子當然過于明亮了,但襯托出少女的青春風采,就連特別適合少女用的紅色茶巾也讓人覺得清新脫俗,并無淺薄之感。少女的手宛如盛開的紅花。
菊治恍惚間覺得少女的四周有無數只白色的小仙鶴在翩翩起舞。
太田遺孀把織部茶碗托在手心。
“黑碗配綠茶,很有春綠初萌的感覺??!”
她到底沒有說出此乃亡夫的遺物。
往下照例是欣賞茶具。少女們不熟悉茶具,大體只是聽千佳子介紹。
水罐和茶勺也都是菊治父親的東西,但無論千佳子還是菊治都沒挑明。
菊治正坐著目送少女們起身回去,太田夫人湊上前來。
“剛才真是失禮了。知道您怕要生氣的,可一見到您,只顧覺得親切……”
“啊?!?/p>
“長得一表人才啊!”夫人眼里好像閃著淚花,“是的、是的,令堂大人也……本想參加葬禮來著,但終究沒去。”
菊治露出不快的神色。
“令尊令堂相繼……夠您寂寞的了。”
“啊。”
“還不回去嗎?”
“啊,一會兒……”
“想找個時間請您聽我說一些事情……”千佳子從隔壁招呼:
“菊治!”
太田夫人遺憾地立起。少女在院子里等她。
少女和母親一起向菊治低頭致意,回去了。少女的眼神仿佛要訴說什么。
隔壁房間里,千佳子正在同兩三個關系密切的弟子和女傭收拾茶具。
“太田太太說什么來著?”
“沒說什么……沒說什么的?!?/p>
“對那個人要當心。裝出一副老實樣子,總好像自己無辜似的,至于想的什么,可就難琢磨了。”
“可她不是常來參加你的茶會嗎?什么時候開始的?”菊治不無挖苦地問。
他像逃離這里的毒氣似的走到門外。
千佳子跟出來問:
“怎么樣?好姑娘吧?”
“姑娘是好姑娘??墒?,還是在沒有你和太田太太,沒有家父亡靈出沒的地方見面更好吧?”
“對這個就那么介意?太田太太和那位姑娘什么關系也沒有的喲!”
“我只是覺得對那姑娘不好?!?/p>
“為什么不好?要是您不高興太田太太來,那么我道歉。今天也不是請她來的。稻村家的小姐,您還是分開考慮?!?/p>
“不過,今天這就告辭了?!?/p>
如果邊說邊走,看樣子千佳子很難離開,于是菊治停住腳步。
剩得菊治一人,他做了個深呼吸。山腳的杜鵑花在眼前含苞待放。
他對被千佳子的一封信叫來的自己感到厭惡,但千鶴包袱的少女給他留下了鮮明的印象。
在同一個茶會上看見父親的兩個女人,之所以沒讓他多么耿耿于懷,想必也是因為那個少女的關系。
但另一方面,想到兩個女人好端端地活著談論父親,而母親則已不在人世,菊治不由得涌起一股怒火。千佳子胸部那塊難看的痣浮上眼前。
晚風掠過嫩葉吹來,菊治摘掉帽子,慢慢走著。
他遠遠看見山門背后站著太田夫人。
菊治當即四下環視,想找路避開。如果爬上左右的小山,應該能夠不從山門那里經過。
但菊治往山門那邊走去,臉頰好像多少有些繃緊。
太田夫人發現菊治,主動走上前來,她雙頰微微發紅。
“想再見您一次,在這兒等著呢?;蛟S您覺得我這人沒皮沒臉,可就這樣分別,我無論如何也……再說分別后又不知什么時候能再見到。”
“小姐呢?”
“文子先回去了,和同伴一起。”
“那么,小姐是知道媽媽在等我的了?”菊治問。
“啊?!狈蛉藨艘宦暎⒁暰罩?。
“那一來,小姐要不高興的吧?剛才在茶會上,她好像也不太愿意見我,讓人很不忍心。”
菊治說得既好像露骨,又似乎委婉。但夫人直言相告:
“那孩子見您肯定很難受的?!?/p>
“因為我父親讓她受了不少苦。”
菊治本意是說自己因為太田夫人吃了苦頭。
“那不是的。文子沒少得到令尊的疼愛,這些我也另找時間慢慢講給您聽吧。那孩子么,一開始盡管令尊好好待她,可她根本不親近,不料戰爭快結束的時候,空襲厲害起來以后,她不知感覺到了什么,態度完全改變。對令尊,那孩子也算是盡了自己一份力。說是盡力,畢竟是女兒家,不過是跑出去為令尊買雞、買魚什么的。可那也是相當危險的,拼死拼活,還在空襲過程中從遠處背回大米來著……由于她態度忽然變好,令尊也吃了一驚。我看見女兒的變化,也疼愛得心里一陣難過,更加覺得像自己受到責怪似的,很不是滋味?!?/p>
菊治這才想起,原來母親和自己都得到過小姐的恩惠。當時父親偶爾意外帶回家的禮物,可能就是太田小姐出去買的。
“至于女兒為什么一下子變了,我也不大明白,或許因為想到每天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沒命的緣故吧。她肯定覺得我夠可憐的,對令尊也不要命似的盡心盡力?!?/p>
想必少女在戰敗當中清楚地看到了母親拼命抓住同菊治父親之間的愛情不放的形象。由于現實生活日益酷烈,因此少女告別了生身亡父這一過去,而看到了母親的現實處境。
“剛才可注意到了文子的戒指?”
“沒有。”
“令尊給的。令尊即便在我家,警報一響也要回自己家的吧?結果每次文子都要出門送,勸也不聽,說路上一個人說不定出什么事。有時出門送后不回來,要是在您家留宿還好,可萬一兩人死在路上怎么辦?早上回來一問,她說送到您家門口后,回來路上在哪里的防空洞過了一夜。下次令尊來時,說要謝謝文子,就把那戒指給了她。對那孩子來說,被您看見那戒指也怕是不好意思的?!?/p>
聽著聽著,菊治有了一種厭惡感。對方以為自己理應同情的態度也讓他莫名其妙。
不過,菊治并未產生明顯憎惡或警惕夫人那樣的心情。夫人身上有一種溫暖的東西使得他放松下來。
少女之所以那般盡心盡力,有可能是因為不忍心看母親那樣。
菊治覺得,夫人大概是通過說女兒而實際說自己的愛情。
夫人也許想把滿肚子的話傾訴一空,但對于傾訴的對象,極端說來,她就好像還沒認清菊治的父親和菊治本人的區別。她說得那么動情,對菊治說話簡直就像對菊治的父親說話一樣。
就算以前自己和母親對太田夫人懷有的敵意沒有完全消失,也已經不那么劍拔弩張了。稍不留神,菊治甚至覺得被這女人愛過的父親還留在自己身上,他陷入和這女人早已要好的錯覺之中。
父親同千佳子很快就分手了,而同這個女人的關系一直持續到他去世——這點菊治是知道的,但他覺得千佳子肯定是不把太田夫人放在眼里的。菊治也多少起了殘忍之念,同時也感覺出一種誘惑:自己看樣子能把夫人隨意捉弄一番。
“你常去參加栗本的茶會嗎?過去不是被她欺負得好苦?”菊治說。
“啊,令尊去世之后,她給我來過信,那正是我思念令尊感到寂寞的時候。”
夫人低下頭去。
“小姐也一起去?”
“文子怕是老大不情愿地跟我去的?!?/p>
他們過了鐵道,走過北鐮倉火車站,朝著同圓覺寺相反的山那邊走去。
* * * *
太田夫人至少應在四十五歲左右,差不多比菊治大二十歲,卻讓菊治感覺不出年長。菊治好像抱著一個比自己歲數小的女人。
菊治肯定享受了夫人以其經驗帶來的那種快樂,卻又全然感覺不出愣頭青、單身漢的自卑。
菊治覺得自己好像第一次知曉女人的滋味,同時第一次知曉自己是個男人,為自身的男性自覺感到吃驚。在這以前他從不知曉女人的被動是這么柔順,這么欲擒故縱,這么令人蕩神銷魂。
身為單身漢,菊治事后往往產生一種厭惡感,但在最應厭惡的此刻,感覺到的僅僅是沉醉和釋然。
以往這種時候,菊治恨不得馬上抽身離去,如此在對方溫情脈脈的偎依中怔怔發呆也是頭一遭。他不知道女人的熱浪會如此尾隨而來。委身其間,菊治甚至感到一種仿佛打盹時讓奴隸洗腳那樣的滿足。
而且對方有母親般的感覺。菊治縮起脖子問:
“栗本有塊大痣,知道吧?”
菊治本身也意識到了自己脫口而出的話令人不快,或許是腦袋放松的緣故,他并不覺得對千佳子有多么不好。
“長在乳房上,在這個地方,這么……”菊治伸出手。
菊治心中生出一種欲望,不能不這么說話。那似乎是一種既想反抗自己又想傷害對方的癢癢的心情,或者是為了掩飾想窺看那個部位的自我陶醉般的羞赧也未可知。
“瞧你,怪嚇人的?!狈蛉溯p輕合起衣襟,卻又好像當即明白過來,轉而換上輕松的語氣,“這話我可是第一次聽說。不過,在衣服下面不是看不見的嗎?”
“也不至于看不見。”
“哦,什么意思?”
“喏,在這里不就看見了?”
“哎呀,討厭!莫不是你以為我也有痣,也找來著?”
“那倒不是。不過,如果有,現在這種時候心情會是怎樣的呢?”
“是在這里?”夫人也看了看自己的胸部,訕訕地說,“為什么說起那個?那不是怎么都無所謂的嗎?”
看來,菊治吹的一口毒氣對夫人絲毫不起作用。而菊治自己倒好像走火入魔了。
“并不是怎么都無所謂。雖然我八九歲時只看過一次那塊痣,可直到現在都浮現在眼前?!?/p>
“那是為什么?”
“你也被那塊痣害得不淺嘛!栗本不是擺出一副母親和我的代理人的架勢去你家大吵大鬧過嗎?”
夫人點頭,輕輕抽身。菊治用力摟過。
“我想,即使那時她也時刻不忘自己胸部的痣,更加不懷好意來著。”
“咳,說得這么可怕?!?/p>
“報復父親的動機可能多少也是有的。”
“報復什么?”
“由于那塊痣而始終低聲下氣,結果還是因此被甩了——那種妒恨會有的吧?”
“痣就別再說了,弄得心情越來越糟。”
然而,看樣子夫人并不想對那塊痣完全置之不理。
“如今栗本女士恐怕也不再顧慮什么痣不痣的了吧?是已經過去了的煩惱。”
“煩惱過去了就不留痕跡的嗎?”
“過去了,讓人懷念的時候也是有的。”夫人仍有些如在夢中似的說道。
菊治說出無論如何也不想說的話:
“剛才茶會上坐在你旁邊的那位小姐……”
“呃,雪子。稻村女士的女兒吧?”
“栗本把我找來,是想讓我見那位小姐?!?/p>
“哦!”夫人睜大眼睛,目不轉睛地看著菊治,“相親?完全蒙在鼓里?!?/p>
“不是相親?!?/p>
“是嗎?原來是相親回來。”淚水從夫人的眼睛到枕頭淌成一條線,她雙肩顫抖,“不好,不好??!為什么不早說?”
夫人伏臉哭泣。
菊治反倒意外起來。
“相親回來也罷,什么也罷,不好就是不好的嘛!那個和這個沒有關系。”菊治說。他完全是這么想的。
不過,稻村小姐點茶的身影還是在菊治眼前浮現出來,那帶千鶴圖案的桃紅色包袱也閃入眼簾。
這樣一來,哭泣的夫人肢體就讓人覺得丑陋了。
“啊,不好、不好,我是多么罪孽深重、無可救藥的女人啊!”
夫人顫抖著圓潤的雙肩。
對菊治來說,倘若后悔,也肯定覺得自己猥瑣不堪。就算相親另當別論,但她畢竟是父親的女人。
但菊治直到這時也沒后悔,更沒覺得猥瑣。
就連何以同夫人走到這一步也不清不楚。事情便是這么自然而然。據夫人剛才的說法,或許她是為自己誘惑菊治而后悔,不過夫人恐怕并沒有誘惑的打算,何況菊治也沒有被誘惑的記憶。即使在心情上,菊治也順其自然,夫人仿佛也水到渠成??梢哉f,不存在任何道德陰影。
走進圓覺寺對面山上一家旅館,兩人吃了晚飯。這是因為夫人談菊治的父親談個沒完,菊治不能不聽,而老老實實聽應該是有些滑稽的。但夫人似乎沒有想到這一層,只顧動情地訴說不止。聽的過程之中,菊治從中覺出恬適的好意,仿佛沉浸在柔情蜜意之中。
菊治甚至感覺父親是幸福的。
說不應該恐怕也不應該??傊チ舜驍喾蛉嗽V說的機會,任憑自己委身于甘美的溫情之中。
但另一方面,他心中還是潛伏著陰影?;蛟S由于這個原因,菊治才惡作劇地說出千佳子和稻村小姐的事來。
作用太大了,后悔即會覺得猥瑣。菊治涌起一股無可遏止的自我厭惡之感,險些又對夫人說出傷人的話來。
“忘掉吧,沒有什么的?!狈蛉苏f,“這種事,是沒有什么的啊!”
“你只是想起了我父親吧?”
“哦!”
夫人驚訝地抬起臉。她是趴在枕頭上哭的,眼瞼紅了,白眼珠似乎有些渾濁,睜開的眸子仍帶有女人的倦怠。這些菊治都看在眼里。
“被你那么說也有口難辯。我是個不幸的女人啊!”
“說謊!”菊治粗暴地扯開她的前胸,“要是有痣什么的,那怕是忘不掉的,留個印象……”
菊治為自己的話語吃了一驚。
“別,別那么看,我已經不年輕了!”
菊治齜牙貼上前來。
夫人剛才的熱浪卷土重來。
菊治放心地睡了。
似醒非醒的時間里,傳來小鳥的叫聲。在鳥鳴聲中睜開眼睛,菊治覺得這還是第一次。
清晨的霧靄仿佛淋濕了翠綠的樹林,菊治的腦袋里面也好像被徹底洗了一遍。
夫人背對菊治睡著。她什么時候恢復情緒的呢?菊治感到有些奇怪,支起一只臂肘仔細端詳黎明的天光中夫人的面龐。
* * * *
茶會后大約過了半個月,菊治接受了太田小姐的來訪。
請她進客廳后,菊治為了讓騷動的心情平靜下來,親自打開餐柜,把點心放在盤子里。判斷不出是小姐一個人來的,還是夫人因為不便登門而在外面等著。
菊治拉開客廳門,小姐馬上從椅子上起身。低垂的臉龐上,緊緊閉著的約略上翹的下嘴唇閃入菊治的眼睛。
“勞您久等了!”
菊治走到小姐身后,打開臨院的玻璃門。
走過小姐身后時,花瓶里的白牡丹隱約發出香氣。小姐渾圓的肩部略微前傾。
“請?!?/p>
說著,菊治自己先在椅子上坐下,心情已經奇異地平靜下來,大概是因為從少女臉上看見母親面影的緣故。
“貿然來訪,我知道是很失禮的?!?/p>
小姐依然低著頭。
“哪里。一下子就找到了?”
“啊?!?/p>
菊治想起來了,空襲時少女曾把父親送到家門口。這是在圓覺寺從夫人口中聽得的。
菊治很想實話實說,但忍住了,目視少女。
這樣一來,當時太田夫人的溫存如熱水一般涌上菊治胸間。記憶隨之復蘇:夫人溫柔地原諒了一切,自己因之得以心懷釋然。
由于那時候的釋然,菊治對少女的戒心也好像放松下來,但還不能迎面對視。
“我,”少女停頓一下,抬起臉,“是為母親的事前來相求的。”
菊治屏住呼吸。
“想求您原諒我母親。”
“哦?原諒?”菊治反問,覺察出夫人有可能把自己的事也透露給少女了,“請求原諒的該是我吧?”
“關于令尊大人,也想求您原諒。”
“家父的事也是一樣,如果請求原諒,應是家父請求吧?家母如今也不在了,就算原諒,可誰來原諒呢?”
“令尊大人去世那么早,我想大概也和我母親有關。況且令堂大人也……這點對我母親也說了。”
“那是你想過頭了。你母親也夠可憐的?!?/p>
“要是我母親先去世就好了。”
看上去,少女好像羞得不得了。
菊治覺得少女是在說同自己有關的事,那件事不知使少女受了多大屈辱。
“求您一定原諒我的母親!”少女再次懇切相求。
“原諒也好,不原諒也好,我都感謝你的母親?!本罩沃毖钥煺Z。
“我母親不好,那個人不行的,求您別理會她,不要介意。”少女快速說道,語聲發顫,“求您了!”
菊治明白少女口中“原諒”的含義了,那里面也包含“別搭理”的意思。
“電話也請別打……”
說著,少女臉紅了,像是要克服羞恥似的,反而抬頭看著菊治,熱淚盈眶。大大睜開的水汪汪的黑眼睛絲毫沒有惡意,有的似乎只是苦苦哀求。
“明白了。對不起?!本罩握f。
“求您了?!?/p>
少女羞赧的神色更加濃了,就連修長的白皙脖頸也染紅了。也許為了使得修長的脖頸更加動人,西裝的領口鑲了白色花邊。
“電話中講好了,而母親沒有去,是我攔住的。母親無論如何都要出門,我緊緊抱住她不放。”少女多少放松下來,緩和了一下語氣說。
菊治打電話找太田夫人,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天。夫人聲音那么興奮,卻沒出現在約定的茶館。
只是打了那一次電話,菊治再沒同太田夫人相見。
“后來覺得母親怪可憐的,但當時我心里窩囊得不行,不顧一切地攔了下來。母親說‘那好,文子,你去謝絕吧’。我就走到電話那里,但我也出不來聲。母親一動不動地盯著電話機,眼淚一滴接一滴掉了下來。母親覺得您好像就在電話機那兒。母親就是那樣的人?!?/p>
兩人沉默了好一會兒。之后菊治開口道:
“上次茶會后你母親等我的時候,你為什么先回去了呢?”
“因為想讓您了解母親并不是那么壞。”
“太不壞了??!”
少女低頭俯視,可以看見形狀嬌好的鼻子下面那約略上翹的下唇。線條柔和的圓臉像她母親。
“過去我就知道你母親有個千金,一直幻想和那位千金談談我父親的事?!?/p>
少女點頭。
“我也那么想過。”
菊治思忖,假如自己同太田夫人之間什么事也沒有,能夠和少女就父親的事暢所欲言,那該多么好啊!
然而,自己之所以能夠真心原諒太田夫人,原諒她和父親之間的關系,卻是因為自己同太田夫人之間并非什么事也沒有。事情也真是奇怪。
少女大概覺察出坐久了,慌忙起身。
菊治送出門外。
“什么時候能和你談談你母親美好的人品,同時談談我父親就好了……”
菊治認為自己的說法有些一廂情愿,但的確有這樣的念頭。
“嗯。不過,您很快就結婚了吧?”
“我?”
“嗯。母親那么說來著,說和稻村雪子相親……”
“不是那樣的!”
出門就是上坡,中間稍微拐了個彎。從那里回頭看,只能看見菊治家院子里的樹梢。
從少女的話中,菊治驀然記起千鶴少女的形象。這時,文子在此站住告別。
菊治走上同少女相反的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