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二,碧藍的天空里一絲云都沒有,正午最為熾熱的陽光還沒到來,阿鷺練功已近力竭,坐在檐下喝了兩碗冰鎮酥酪,倚著廊柱聽屋內阿娘和姑母的閑聊。
臨水的逸竹軒敞著門窗,婢女們手中的紈扇不曾停歇,可賀寧仍是心中燥熱。
“我看呀,你是習慣北邊的氣候了,這才剛入伏呢,你這汗就沒停過。”林雪青笑道。
“這宴席不得不擺,玉平前日見過主上回來,說還得熱熱鬧鬧地辦,尤其是熹平長公主那邊,須好好上門去請。你與長公主熟稔,可不就請你出出主意,長公主平日喜好什么?”
“阿兄做了臺郎,那些人終沒如愿,咱們是得好好慶祝一番。長公主既愿做遞梯子的人,你就不必擔憂。她好風雅,古籍字畫一類皆可。”
阿鷺轉轉脖子,想著阿耶這幾日與自己說的。
朝中設中書省、門下省和尚書臺,中書監令草擬詔令、策劃國政,門下侍中備切問近對,拾遺補闕,都是核心機要的位置,皆被世家把控。
尚書臺中,設尚書令而常缺,由丞相孫衍錄尚書事。尚書臺左右仆射分別為京兆沈家的沈欽和清平馮家的馮諒,皆為掛名。沈家是襄王的姻親,沈欽也就是宜安郡主和秀儀縣主的親阿舅。
仆射之下,就是阿耶要做的郎中。
時人崇尚清談,不喜經國之事,世家大族中的子弟,都以做尚書郎為恥辱。
高門不屑任尚書臺的職,就任者也不辦事。因此尚書臺中的令、仆射及郎中多不奏事,但活兒總是要有人干的嘛,日常事務就交給寒門出身的令史去處理。
即便如此,世家也不愿將他們恥于就任的郎中輕易放給阿耶。
其實,就職位本身的品秩來說,阿耶曾任刺史,立功之后當尚書郎還是委屈了他,但能以寒門出身入省臺做郎中,又有一重意味。右仆射馮諒年紀也大了,阿耶是有機會繼任的。
世家也是看清了這一點——尚書令缺任的情況下,仆射之位等于副相,他們決不能容忍寒門躋占。
但阿耶說,世家并非鐵板一塊。
河東聶家、京兆沈家、安陵唐家綿延興盛數百年,是公認的三大家。廬陽孫家因孫衍重新振興,近年時人多稱有四大家。
或許是因為孫家曾經沒落過,對于出身寒門的人,并未像其余三家一樣多加排擠。孫丞相長女孫涵嫁給唐家長子唐岐后,似乎也將這個態度帶到了長房。他們的長女唐愉、長子唐忻都與寒門子弟有來往。
稍次一些的,就是邯鄲辛家、清平馮家、柳州蕭家之流。其中辛家算是較為親近寒族的,從勉勤書院中有少量寒門子弟便可知。
再就是像阿娘的母家——慶州賀家之類,曾經輝煌繁榮過,但如今已是處于世家與寒門間的尷尬地位,尚且自顧不暇,對于政局中初顯的爭斗態勢自然無足輕重。
寒門出身的新貴里,以薛翰、程敏和阿耶為首。
三人得主上青眼的緣由皆不相同。
薛翰乃薛貴姬的兄長;程敏是主上潛邸親信出身;阿耶則是做南溪縣令時治理有方,改河道、建堤壩、抵寇亂,美名傳到了京城,任期滿時得主上連著三日召見,擢為蘄春郡守,六年后出任巍州刺史。
在士族眼中,程敏身為舊臣不好針對就罷了,薛翰只是個靠妹子才出頭的外戚,阿耶則是專營俗務的鄉下佬,皆不堪與他們站在殿中共議政事。
當然,像姑父這種由阿耶舉薦、在軍營里血汗浸泡出來的“粗鄙老兵”,在他們眼中更是不值一顧。
阿耶將朝堂上的官制品秩、家族派系一一對應講給她聽,阿兄在一旁時不時補充些舊聞逸事,比枯燥乏味的譜學不知有趣多少。
阿兄還打趣她:“學了這些,就不擔心你成個‘莽夫’了!”
阿娘卻有些無奈:“除了棍棒,你竟對這些也有勁頭,若生作小郎君便好了,大可與那士族去爭個三分地。”
阿鷺聽了這話很不服氣,卻也知朝堂上并沒有女官,有些悵然。
阿兄知道后揉揉她的腦袋:“雖沒有女官,可出過女將軍啊!先帝發自雍州,當時先帝的族妹、后來的定國長公主驍勇善戰,血戰三日替先帝拿下了凌霄關。”
阿鷺知道定國長公主在戰場上的彪炳事跡,卻不知定了天下后,她的經歷如何。
林翱說:“定國長公主沒過幾年就因為箭傷復發英年早逝,無兒無女,因此如今傳頌她、記得她的人也不多。不過聽姑父說起過,定國長公主攻城略地的途中看到流民賣兒鬻女,收養過幾個幼童。”
“那到現在也至而立之年了,可有在朝中任職?”
“宮中之事向來只有個影子,具體如何誰也不知。”
“也是,收養的孩子也不能跟了國姓,連姓甚名誰都不知,就算真在我們面前,他不說誰又知道。”
“總之呢,定國長公主掌過軍,若非是皇族,定會得個女將軍的名號。你若以她為楷模,又有這么個先例,來日當個‘鎮國將軍’也未可知啊!”
林翱拍拍她的肩膀,阿鷺也被他所激勵,這幾天拿著新槍練得起勁。
“喲,阿鷺怎么在這坐著?瞧這一頭汗。”
一抬頭,姑母已和阿娘說完話走出逸竹軒,瞧見她正在廊子上坐著,林雪青便親熱地問道。
阿鷺臉還是紅撲撲的,站起身來沖她們笑笑:“剛練完槍法,廊子有風,倒還涼快。”
賀寧一臉憐愛地看著她:“日頭高了就先歇歇,我看這臉都曬黑了不少。”
“她比冬天回京時又高了吧?”林雪青走到阿鷺身邊比了比,驚訝道,“起碼高了一寸多。”
“女郎拔得早,我看阿嶺長得也很快。”賀寧說。
阿鷺點點頭:“冬天時表兄比我高半個頭,如今還是相差這么遠。”
“比著長高才好!你看阿鴻,魁梧英俊,不似士族子弟柳葉細葦一般弱不禁風,還自以為美,一副眼中無人的模樣。”
林雪青快人快語,阿鷺想到阿娘母家也算是士族,于是說:“也不盡然,書院里有些郎君雖出身世家大族,也不算驕矜。”
林雪青一愣,隨即笑得燦爛:“是誰家的郎君,能得我們阿鷺一聲贊?”
阿鷺沒聽出深意,坦然道:“辛泉和蕭允。”
辛泉是邯鄲辛家幼子,蕭允是柳州蕭氏家主蕭亨的長孫,都和阿鷺同班。他們和阿鷺并未打過什么交道,不過是秀儀縣主見阿鷺不好欺侮,拿其他寒門子弟出氣時,這兩人曾阻攔過,言行有禮有節,頗具正氣。
這兩個小郎君林雪青倒未見過,自己與世家打交道也不多,她看了眼嫂子,心想阿鷺年紀還小,不便再說多的,于是又閑說兩句就離開了。
賀寧的心情卻有些復雜,女兒不喜交際、心思單純,可轉眼就要滿十歲,京里的女郎們多在十四五歲出嫁,不少都是十一二歲定好親事。
既然玉平的官職已定,就該將家中諸事提上日程了,正好趁這次宴請先了解京中各家小郎君的情形。
按如今的局勢,那幾個一體同心的豪族當然看不上自家,像辛柳這等并不過分顯赫的世家,在激流暗涌的時局中反倒有機會保全自身。
不過,在她看來,最好還是找出身相近的寒門新貴。
“阿娘,怎么了?”阿鷺見阿娘送走了姑母后心神恍惚,立在門邊許久未動,便問道。
這些自然不能和阿鷺講,于是她擺擺手,對一旁的秋露說:“叫許大娘子和趙普去逸竹軒。”
又對阿鷺講:“你也一起去,學學宴請的事。”
“是。”阿鷺心中雖不情愿,但還是恭敬應道。
六月初五,熹平長公主接到林家的拜帖,對府丞說:“明日倒是有空,不過再過三日就要去明沁御苑避暑,林濟瑯定會隨駕。他們家這時候請客,哪里請得到人?”
府丞心思活絡,聽長公主的意思是想點撥林家:“長公主說的是。林家許久未在京,應是不知避暑事宜,小的自請去林家一趟,將此事同林夫人道明白。”
“你去吧。既然遞了拜帖,明日還是叫他們上門來。”
當晚,賀寧又添上了兩份禮。
次日午后,晏如陶跑完馬回來一身的汗,匆匆洗浴更衣,問得阿娘在正廳安排暑假避暑之事,又趕過去:“阿娘,端華阿姊說晚上有蓮花宴,之前給您送來帖子,怕您沒看見,讓我再來問問。”
熹平長公主上午見過林氏夫婦,這會兒剛把避暑要帶的隨從、行李安排好,就看見這半大小子跑進來。
“今日這天氣,我才懶怠出去,你去玩便是。”她忽然想到賀寧說的話,轉過身指了指桌上的一個紅木箱子:“里面有副馬鞍,是林家送來給你的。”
他一喜,打開看到張芙蓉花箋,上面寫著幾句感謝問候之語,字跡方正有力,是林使君,不對,是林郎中親自寫的。
晏如陶掃了一眼放到旁邊,喜滋滋地捧起馬鞍細細賞玩。
前鞍橋飾以銀鎏金片,其上鏨刻有翼之駿馬,寓意馳騁如乘風。后鞍橋錘鍱而成,珍珠地,上有麒麟、駿馬、卷草等花紋上加以鎏金鏨花,從而形成銀地金花,甚是精美。
鞍座上的皮革一看就是挑上好的黃牛皮鞣制而成,皮面光潤細膩,觸手柔軟又具韌性。
晏如陶不禁嘆道:“凌風正缺這么一個好鞍!”
長公主想到上午聊起的事情:“林家長子進了李宣威的南大營,長女也愛舞槍弄棒,家里自然不缺這類物什。不過這做工確實夠得上貢品,我記得在皇兄那里好像見過類似的……”
“是一套金銀鞍轡,阿舅賞給了六皇子,好像是龍鳳紋的。”晏如陶回憶道。
看到阿娘嗤笑一聲搖搖頭,晏如陶心知她不喜薛貴姬,于是不再多言,只一心想著明日再約著李擎跑馬,向他好生炫耀一番。
林氏夫婦得了長公主指點后,決定先下帖子,等入秋再擺宴席。
“你隨圣駕去御苑,我帶孩子們去莊子里,雪青也去。離得不算遠,得空你回來看看。”賀寧一邊寫著帖子,一邊對林濟瑯說道。
“西南邊有地動,昨日加急呈遞的奏報剛到,身在御苑也難得閑。說是伏假,官家不歇息,我們哪敢放松一刻?好在阿雀近日身子強多了,不然我也真放心不下。”
“也是,你請了半日的假去拜訪熹平長公主已是不易。罷了罷了,你安心在御苑,暑日天躁,來來回回也勞累。”
“下午在宮里遇見定方,他說阿鴻在營里很能吃苦,說是剛到營里不足一個月,這次的暑假他就不休了。”
賀寧停了筆,嘆氣道:“在巍州,他是刺史家的長公子,論身份、論功夫沒人強得過他。回了京城,世家豪族不說,便是行伍之中的能人亦是不少。阿鴻的性子又不甘于屈居人下,既下定主意要搏個前程,我們自是不能牽絆住他。”
“他轉眼就滿十六歲,婚事……下回我托定方打聽打聽。”林濟瑯思索著說道。
“無妨,我明日要去見孩子的小姑,正好也要說說阿鷺的事,也該為她留心了。”
林濟瑯一聽這話,騰地站起來:“才十歲,急什么?她如今正是不知愁的年紀,太早了!這也太早了!”
看郎君張著手急得面紅耳赤的樣子,賀寧擱下筆,笑道:“我只說留心,你又急什么?京里多的是十二三歲定親的小娘子,現在不留心,到時好郎婿都被人擇完了。”
林濟瑯坐下拭汗,強作鎮定:“我們阿鷺還用憂心婚事?京里的女郎們,誰有我家阿鷺的聰慧和遠見?我看那些世家女郎,也不一定有我們阿鷺好……”
“阿鷺自己的主意大著呢,我得先替她留心著,反正年紀小、不著急,她有的是時間擇選,總比年紀大了倉促擇婿好。”
“須得家世清白、為人正直、忠厚老實……不對,阿鷺肯定喜歡性格灑脫之人,總之要對阿鷺好。”
“知道知道,現在你又不操心‘地動’了,滿心都是阿鷺的郎婿如何如何,有這時間來替我寫帖子。”
“我寫,我寫,只要你應了我慢慢找、慢慢看,不能委屈我們阿鷺。”
賀寧一聽,立刻將椅子讓給他,趁他還沒提起筆,掐了一把他臂上的肉:“我是她親娘!用你千叮萬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