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川端康成名作名譯系列:伊豆的舞女
- (日)川端康成
- 7字
- 2023-01-10 16:56:15
上編 伊豆的舞女
十六歲的日記
五月四日
約莫五點半,我從中學回到家里。我家大門緊閉著,避免客人來訪,因為只有祖父躺在家中,來人不好招待。(祖父患白內障,那時候已雙目失明。)
“我回來啦!”我喊了一聲,沒人答應,屋里恢復了寧靜。我心中涌上一陣寂寥和悲傷。在距祖父枕邊六尺遠的地方,我又喊了一聲:“我回來啦!”
我走近三尺遠的地方,大聲說:
“我現在回來了!”
我又附在他的耳旁說:
“我現在回來了!”
“噢,是嗎?早晨沒讓你幫忙解小手,我直哼哼,等著你呢。現在又想朝西翻身,我難過得直哼哼啊。讓我面朝西吧。喂,喂!”
“使勁兒,把身子抬起來……”
“啊,行了。被子就這么蓋著吧。”
“還不成,再來。喏。”
“這樣……(此處有七個字不清楚)”
“哎,還不合適。重來,嗯。”
“噢,這就舒服了。給我弄得太好了。茶水燒開了吧?等一會兒還要幫我解小手呢。”
“嗯,等一會兒。哪能一下子都辦完呢。”
“噢,我知道。我只不過把話說在前頭。”
過了片刻。
“小寶,豐正,喂!”這話有氣無力,仿佛是從死人嘴里吐出來的,“幫我解手,幫我解手呀,啊!”
他躺在病榻上一動不動,卻這么呻吟著,弄得我無所適從。
“您怎么啦?”
“拿夜壺來,幫我接尿。”
我無可奈何,只好撩起他的衣襟,勉強按他的要求做了。
“對,好了吧?行嗎?我要撒尿呢,不要緊吧。”
難道他對自己的身體動作毫無感覺嗎?
“啊,啊,痛,痛啊!痛啊!啊,啊……”他解小手時感到很疼痛。隨著痛苦的喊聲,夜壺底響起了小溪似的流水聲。
“啊,痛啊!”
我聽著這難以忍受的痛苦的呼喊聲,不禁涌上了滿眶熱淚。
水燒開了,我讓他喝了茶。是粗茶。我無微不至地侍候他,給他喝茶。他一副可憐的模樣:瘦削干癟的臉,只剩幾縷白發的腦殼,不住顫抖的皮包骨似的手,咕嘟咕嘟地每喝一口就動一動的鶴頸般的喉結。他一連喝了三杯茶。
“啊,真香,真香。”說著,他咂了咂嘴,“這樣可以養神。你想給我買好茶,又怕我喝多了對身體不好,所以才讓我喝粗茶的吧。”
過了片刻又說:
“你給津江(姑奶奶所在的村莊)那邊寄明信片了嗎?”
“嗯,今早寄了。”
“噢,是嗎?”
啊,祖父不是也意識到“某些東西”了嗎?那不是一種預感嗎?(我擔心祖父讓我給他平素很少通信的妹妹寄明信片,請她前來,這會不會是祖父預感到自己快要死了呢?)我盯著祖父蒼白的臉,直到自己的眼睛模糊了。
我在讀書,似乎有人前來。
“是美代嗎?”
“是啊。”
“怎么樣啦?”
我心中忽然涌起一陣極大的不安,從桌子那頭轉過身來。(那時候,我將一張大桌子安放在客廳里。那位叫美代的是五十開外的農村婦女。每天一早一晚從她家里到我家中幫忙做飯和打雜。)
“我今天去了,對占卜師說他已經七十五歲,是老人病。他只是一個勁地吃,已經三十天沒有大便了,請來給他看一看吧。占卜師說,畢竟是上了歲數,可能隨時會發生意外,那是衰老病啊。”
我們兩人深深地嘆了口氣。美代又繼續說:
“很能吃,卻不通大便,是肚子里的怪獸在吃食啊。是這么說的。他雖沒說以后還會比現在吃得更多,喉嚨咽得更多,不過說那種怪獸好酒。我問他,那怎么辦呢?他說,去給病人向妙見菩薩求些卷壽司來,用難得的線香熏熏房間……聽說這是怪獸纏身,讓他弄錯了時間,沒什么大不了的變化。盡管如此,過去一片干松魚都咽不下去,近來卻連壽司、飯團什么的都能一口一個地咽下,每咽一口動一動喉結,看著很不順眼。狐仙降在巫女身上,也是那樣咽東西的,而且前些日子他還狂飲呢。今天的占卜可信嗎?”
“誰知道呢?”
我沒勇氣直接斷言那是迷信。不知怎的,激起了一股奇異的不安心緒,我簡直大惑不解。
“于是折回家,跟家里人說,去五日市(村名)請人給看了看。家里人問,有沒有說他快死了?我就告訴家里人,那兒這么說了。不會發生意外的,這是衰老病,又是一場災難,一連三十天不通大便。因此我請人家有空過來看看。
“然后,我又折回來,立即燒線香熏房間。以前這家是名門,按理說不會有這種東西的(指怪獸)。再說,它干嗎無緣無故地傷人呢?于是我這樣說:要是想喝想吃就說一聲,我們給送去。請馬上出去吧,出去吧。我想說明道理,把它請出去。從明天起,我在房間西北角上供奉茶和飯。為了避邪,請你從倉庫里拿一把刀來,拔出刀鞘,放在臥鋪底下。然后,明天我再去問一遍狐仙看看。”
“難以想象,是真的嗎?”
“那個嘛,不知是真是假。”
我在祖父枕邊說:
“爺爺,小野原(村名)有個叫狩野的人來信了,您什么時候借了他的錢啦?”
“啊,借了。”
“什么時候?”
“七八年前。”
“是嗎?”
又是一筆債!(因為祖父到處求貸,那時我發現祖父已負債累累了。)
“這樣我可受不了。”美代說。(我當時同美代談論過金錢的事。)
晚飯,祖父吃了紫菜卷飯團。啊,瞧,難道是怪獸在吃嗎?瞧,喉結動了。眼下是從人嘴吃進去的。真是豈有此理。“是怪獸在吃啊!”這句話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怎么也抹不掉。我從倉庫取出一把劍,在祖父的床鋪上空揮動了幾下,然后塞進褥子底下。這種做法,后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滑稽可笑。可美代卻非常認真,一邊望著我砍殺房間的空氣,一邊從旁助威說:
“對!對!”
倘使有人看見這種情況,一定會以為我是個瘋子,要笑破肚皮的吧。
轉眼間,天已擦黑。“美代、美代”的微弱呼聲,不時在黑夜的冷空氣中顫動著。我在讀書。美代每次去給祖父接尿的腳步聲,我都能聽見。不久,美代像是回家去了。我給祖父喝茶。
“嗯,好,好,使勁兒。嗯,使勁兒……”喉結咕嘟嘟地動了。瞧,是怪獸在喝嘛。笨蛋,笨蛋,哪有這等怪事呢,我都中學三年級了……
“啊,真香。好茶,清淡,真好。太香可不行。啊,真香……煙呢?”
他把煤油燈拉近,幾乎貼到自己的臉,微微地睜開眼睛說了聲“什么呀”。
啊,那雙我本以為再也不能睜開的眼睛睜開了。我簡直高興得像一道亮光射進了黑暗的世界。(倒不是想祖父的瞎眼能夠治好,當時祖父雙目緊閉,我忐忑不安,擔心他會不會就那樣長眠下去。)
寫到這里,我浮想聯翩。想起剛才的揮劍之類的行為,自己也覺得可笑,簡直太荒唐了。但是,“是肚子里的怪獸在吃食啊”這句話附在我身上……現在約莫九點鐘了。
哪有“怪獸附身”這等事呢。這種意識越發明確,我的頭腦也清醒了。
十點左右,美代又來給祖父接尿。
“真想翻個身啊……我現在是朝哪個方向?嗯,是嗎,是朝東嗎?”
“好,翻過去。”美代說了一聲。
“嗯,嗯。”
“再使一點勁兒。”美代說。
“嗯,嗯。”是痛苦的呻吟聲,“這樣就朝西了嗎?”
“好,您歇歇吧。我也該回家了。再沒別的事了吧?”
不多久,美代回家去了。
五月五日
清晨,當麻雀開始啁啾鳴囀的時候,美代就來了。
“是嗎,兩次?十二點和三點起來,是你幫他接的吧?年紀輕輕的,真可憐啊。就看作是給祖父報恩吧……我家有人生孩子,我不能在這兒留宿。阿菊只會生,不會養。”(阿菊是美代的兒媳婦,那時生頭一胎。)
“就看作是給祖父報恩吧”,這句話使我心滿意足了。
我上學去了。學校是我的樂園。從我現在的家庭狀況來看,“學校是我的樂園”這句話,恐怕是最貼切不過的了。
傍晚,約莫六點鐘,美代來了。
“嘿,我去參拜了。還是和昨天一樣。真奇怪啊。這回雖沒說是怪獸,卻說是災星(附體邪魔)呢。還說不是不懂道理的家伙,不那么鬧騰也會走。再怎么說,還是衰老病。雖然不會發生突變,但身體還是會漸漸地衰弱下去。”
“還是會漸漸地衰弱下去”這句話,不知在我心中翻騰了多少回。我情不自禁地嘆息說:“是嗎!”
“還有,狐仙說的話真是活靈活現啊。說近來他會有所節制,不那么狂亂吃喝了……少爺,你也覺得吧,今天他挺老實的。”
狐仙能說中病人的情況,我覺得不可思議。所謂災星(附體邪魔)是真的嗎?我又開始疑惑了。
用家里僅有的一點錢,買來了線香,煙霧在床頭緩緩繚繞。利劍橫在地板上閃閃發光。
“一到夏天恐怕就困難啰。”美代說。
“為什么?”
“莊戶人家種田忙,我可能來不了。看樣子,你還是讓他靠近火盆一點好。”
啊,寫完這一百頁稿紙的時候,祖父的身體,祖父不幸的病體,不知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準備了一百張稿紙,打算寫這樣的日記,一直寫到一百頁。我擔心祖父會不會在我還沒寫到一百頁時就作古了。不知怎的,我有這種心情:日記寫到一百頁,祖父可能就會得救……另外,我想在祖父彌留之際,至少用這種日記的形式,把他的音容記錄下來。)
病人有時不那么語無倫次。不過,所謂“附體邪魔”為禍,究竟真的是迷信,抑或不是迷信呢?
五月六日
“少爺上學了嗎?”祖父問美代。
“沒上呢。現在是傍晚六點啊。”
“噢,是嗎,哈哈哈……”這是孤寂的笑聲。
吃晚餐的時候,他讓美代將兩個小紫菜卷飯團放進自己的嘴里,一口咽了下去。
“是多吃了嗎?”祖父今天問了一句。這是平時所沒有的。我在浴室里聽見了。過了片刻,他又說:
“還早吧,可我肚子餓得厲害,少爺不吃,讓我先吃吧。”
“您不是剛吃過了嗎?”
“是嗎?”
后來就聽不見他的話聲了。接著又聽見他的笑聲。我正在沐浴,心里感到一陣寂寥。
夜里,家中只有掛鐘的嘀嗒聲和汽燈的燃燒聲。從黢黑的里屋斷斷續續地傳來向蒼天傾訴似的聲音:
“難受啊!難受,啊!難受。”
聲音不久就停息,又恢復寧靜了……接著又響起短促而痛苦的呻吟聲:
“哼哼……啊,難受!”
聲音時斷時續,直到我入睡為止。我邊聽邊暗自反復思忖:
“雖然不會發生突變,但身體還是會漸漸地衰弱下去。”
祖父的頭腦稍許清醒一些,意識恢復了正常,他就知道不暴飲暴食了。
然而,他的身體日益……
五月七日
昨晚,尿了一次。另外,一次給他翻身,一次給他喝茶。他責備我:還不快點起來,我喊累了會喘氣的。可我睡得太死,約莫十二點才入睡,難以叫醒。
早晨,我等美代來,告訴了她。
“真可憐啊。頭痛好了,可以在你家待到十二點了。就是白天,兩個小時不來,他也都哭著過日子。于是我就每隔一小時來一趟。”
昨晚我十分困頓,病人卻莫名其妙地把我喚醒,要這要那,我氣得咒罵起來,過后又平心靜氣地想:他真是個不幸的人,自己不由得悲傷地慟哭起來。
我正要到中學去,祖父就用抱著一線希望的聲調問道:
“什么時候能把我的病治好啊?”
“氣候正常了就會好的。”
“讓你受累了,對不起。”這是輕柔的乞憐聲。
“我夢見大神宮的神都聚在我們家里了。”
“您信大神宮的神就好。”
“我聽見他們說話了,多難得啊!神佛都沒舍棄我,太不敢當了,不是嗎?”這是心滿意足的聲音。
從學校回來,大門敞開著。但是,家中卻悄然無聲。
“我回來了。”我說了三遍。
“噢,是你。回頭給我接尿好嗎?”
“嗯。”
再沒有什么比干這種事更膩味的了。吃完飯,我揭開病人的被子,用夜壺給他接尿。十分鐘過去了,還沒尿出來。可見他腹部多么無力。等候時,我滿腹牢騷,說了些令人討厭的話。這些話當然是脫口而出的。于是祖父便低頭道歉。我眼看他一天天地消瘦下去,臉上籠罩著蒼白的死影,不由得感到很慚愧。過了很久,他用又細又尖的聲音喊道:
“啊,痛,痛啊!嗯嗯……”
聽到這喊聲,我的肩膀也發僵了。在喊聲中,響起了清晰的咝咝聲。
夜里,我亂翻抽屜的時候,翻出了一本《構宅安危論》。這是一本風水書。是由祖父口述,自樂(鄰村的一個男人,是祖父的占卜學和風水學的徒弟)記錄下來的。先前雖努力爭取出版,也同豐川(大阪的富豪)談過,但沒有談成。如今這本草稿已被遺忘,扔在我的抽屜里。啊,祖父一生不得志,干的一切事業都失敗了,他心里該怎么想呢?啊,感謝上天保佑。在這逆境中,他活到了七十五歲。他心臟良好。(祖父之所以能夠忍受悲慟,活得長壽,我認為是他心臟良好的緣故。)他的幾個孩子和孫子都先于他辭世了。他沒有可說話的伴,看不見也聽不到(又失明又耳背),很是孤獨。所謂孤獨的悲哀,說的就是祖父。在祖父來說,“哭著過日子”這句口頭禪,確是吐露了真情實況。據說祖父占八卦,看風水,很是靈驗,頗有點名氣。也有人是從老遠來請他占卜看卦的。我想,倘若出版祖父的《構宅安危論》,人世間的不幸就可能得到解救了吧。記得那時節,我心中對祖父的占卜學或風水學是不怎么相信的。確切地說,也不是不相信,是模棱兩可。雖說在農村,我已經是十六歲的中學三年級學生了,祖父便秘了三十天,竟不請醫生來診治,還讓什么狐仙占卜,相信什么“邪魔附體”之類,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哭笑不得啊!
另外,祖父同那位叫豐川的富翁結識,是從寺廟的事開始的。我們村有座尼姑庵,多半是昔日由我先祖興建的。廟宇的建筑物和山林田地,都是在我家名下。尼姑也入了我們家的戶籍。屬黃檗宗,正尊供奉虛空藏菩薩。每年十三參拜節,鄰近村莊十三歲的孩子都云集在這里,熱鬧異常。后來有一位深居在距我村北邊一里地的著名山廟的圣僧,遷到這個寺廟來了。祖父非常敬重他,把尼姑打發走,還將這廟宇附屬的財產賣掉。寺廟進行了改建與增建,很是富麗堂皇,名字也更改了。修建寺廟期間,將虛空藏菩薩和其他五六尊佛像暫存在我家的客廳里。我家沒錢換新的榻榻米,托佛爺的福,人家為了應急,在原先的藤席上又鋪了新席,發出一股綠草的新席味……這位叫豐川的財主信仰新遷來的圣僧,興建寺廟,還為我家客廳鋪設了新榻榻米。
祖父那副慈善心腸不時表現出來。今早也是如此。美代說:
“添子禮品我做了三十家的份兒,可又收到意外的賀禮,這樣份數就不夠了,還得再做。”
“是嗎,做了三十家的份兒,還要增加嗎?這村莊不到五十戶人家,像你這樣的,也會收到各方面的賀禮嗎?”
不知怎的,后來祖父竟高興得聲淚俱下。(像美代這樣一個貧苦的佃農人家,還能收到許多家的祝賀,祖父替她高興。)
我侍候祖父,美代覺著可憐。晚上八點左右,臨回自己家之前,美代對祖父說:
“還解手嗎?”
“噢。”
“那么,過一會兒我再來一趟。”
“我在,你不來也行呀。”
話剛到嘴邊,我又把它咽了下去。
五月八日
早晨,祖父急切地等待著美代的到來。他絮絮叨叨地對美代說了些什么昨晚我不體貼他這類不滿的話。也許我有些地方對不起他,但是深更半夜幾次把我喚醒,我就生氣了。再說,我很討厭給他接尿。美代對我說:“他凈說些不滿意的話,是因為只考慮自己,絲毫沒有設身處地為侍候他的人著想,真受不了。我不過是當作命中注定,照顧他罷了。”
今早,我甚至想,一切都撒手不管了。每天上學之前,我總要去問問有什么事情,今天卻一聲不響地就走出家門了。然而,從學校一回到家里,心頭就涌起一股思緒,還是覺得他挺可憐的。
美代說:“今天,我把前些日子去占卜的情況告訴了他,他就說:‘太好了,那時候我仿佛記得好像什么東西都是兩口就吃掉了,喝嘛,也是多少都能喝下去。’”
聽到這些,我又聯想起“是肚子里的怪物在吃呢”這句話來。
晚飯后,祖父說:“我要說點心里話,好放心。”
“好放心”,這有點滑稽可笑。
“這么為難,您放心什么啊?”美代笑了。
美代剛笑,祖父就說:
“時間差不多了,讓我吃飯吧?”
“您不是剛吃過了嗎?”
“是嗎,不知道。我忘了。”
我一陣悲傷,愣住了。祖父的說話聲一天比一天低沉,有氣無力,越發聽不清楚了。同樣的事,他反復嘮叨十幾遍。
我面對桌子,把稿紙展開。美代則坐在那里,準備恭聽那番所謂的心里話。(我想原原本本地記錄祖父的話。)
“嗯,你知道少爺的銀行印鑒嗎?趁我還活著,要辦那個印鑒……(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啊,我徹底失敗了,把世代祖傳的財產都弄光了。可是,我這輩子還是奮斗過來的啊。原來打算到東京去見大隈(大隈重信侯)……想不到坐在家中竟衰弱成這樣……啊,我在松尾那兒有十七町田地,我一心只想在活著的時候把它全傳給你,可沒法子啊。(祖父年輕的時候,從事過許多事業,諸如栽培茶葉、制造洋粉等,可是全都失敗了。另外,他相信風水,比如蓋房子,蓋了又拆,拆了又蓋,來回折騰,以很低的價錢把田地和山林變賣光了。后來他還將所剩無幾的財產一部分交給了一個叫松尾的釀酒商。祖父經常想,至少也要將這部分錢要回來。)假使能讓你擁有十二三町的田地,心里就踏實了。大學畢業后就不至于落魄潦倒。讓你寄養在島木(舅舅家)或池田(姨媽家)家,未免太可憐了。要是那些田地變成你的財產,我死了你也可以同師父(前面提及的新寺廟的圣僧)商量,由你一個人守住這個家。只要能像鴻池(有錢人的代用語)那樣有錢,就不用去當小職員了。我這個想法若行得通,打算到東京去,可是很遺憾,沒有去成。說沒有去成,我又不甘心這樣待在家里。我想,能讓你早日成為可靠的一家之主,就一輩子不用寄人籬下了。我的眼睛還能看見東西的話,到大隈那兒去,是很容易的事……啊,我無論如何也得到東京去,同慈光、瑞園(新寺廟的圣僧及其子弟)和西方寺(村里的檀家寺)商量商量,好嗎?”
“這樣做,人家會說您是東村的瘋子的。”
(祖父之所以想去東京見大隈重信,是因為有自己的目的。祖父多少有點漢醫素養,我父親又是東京醫科學校畢業的醫生,所以祖父也懂點父親會的西醫醫術,然后把它融會到自己的漢醫學中去,長期給村里人行醫施藥。祖父對自己一派的醫術非常自信。促使祖父更加自信的,是在村里流行痢疾的時候,也就是上面寫過的那年夏天,由于改建尼姑庵,把佛像暫時放置在我家客廳里。僅有五十戶人家的村子,卻有許多人患了痢疾,幾乎是平均每戶一人,鬧到新建了兩處臨時隔離醫院。連野外都飄蕩著消毒劑的臭味。村里人都說,這是驚動了尼姑庵的佛爺的報應。可是,有的人服用了我祖父的藥,很快就治愈了。也有的人家把病人隱藏起來,悄悄地讓他喝祖父的藥而得救的。一些住在隔離醫院的患者,把醫院的藥扔掉,服用祖父的藥。有的病人,醫院已經不給他們治療了,可服用了祖父的藥卻得救了。祖父的醫術在醫學上究竟有多大的價值不得而知,但祖父的藥取得了想象不到的療效,這是事實。因此,祖父就想把這種藥推廣到社會上去。之后,他曾讓自樂師父代寫了申請書,并得到內務省準許出賣三四種藥。但是,帶有“東村山龍堂”字號的包裝紙,也不過印了五六千張,制藥的事不久也中斷了。這些藥方,直到逝世都留在祖父的腦子里。于是祖父抱著孩子般的信念,確信去東京見到尊敬的人物大隈重信,定會得到他的幫助。除了藥之外,祖父大概還想出版《構宅安危論》等。)
“這個家從北條泰時興起,經歷七百年,依然延續下來,很快就會恢復到昔日的強盛。”
“您在說大話呢。聽口氣,好像馬上就會恢復過來似的。”美代笑了。
“我活著,就絕不會讓他依靠島木或池田撫養。啊,沒想到這個家竟成了這個樣子。想到這些,美代,真傷心啊。你聽著,我就是這種心思啊。”
美代覺得可笑,剛才就一直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照舊繼續記著祖父的話。
“再努一把力,也許會好些,不料我已經衰弱不堪。倘使只有兩三千元又另當別論,可這是十二三萬元啊。啊,拜托你辦件事,也許是辦不到了。我不能去,是不是請大隈先生來一趟呢?你笑什么?別那樣笑了。不要愚弄人嘛。就是做不了的事,我也要做出來。喏,美代,要是做不了,這個擁有七百年歷史的家業也就完了。”
“哪兒的話,有少爺在嘛。凈想入非非,自尋煩惱,這對病不好呀。”
“別小看我!”這聲音異常尖厲,“只要我有一口氣,啊,哪怕一生中只有一回,我也想見見那位老人(大隈)。凈往后退可不行啊。縱使告別人世,我也要保住這個隱藏在小小胸懷中的心愿。在你看來,我是個傻瓜。幫我解解小手好嗎?要是這個也做不了,還不如掉進池子里淹死好呢。啊……”
我暗自悲傷,也沒有笑,只是哭喪著臉,一句一句地記著。美代也止住笑,托著腮幫子在聽。
“我多么想到東京去啊。可是身體成了這個樣子,凈是邪魔纏身,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要是這個也做不了,還不如掉進池子里淹死好呢。真沒出息啊。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啊,一說振奮的話,就會招人恥笑。啊,在這種社會,真不想活下去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我感到燈光變得暗淡了。
“嗯嗯……嗯嗯……”痛苦的呻吟聲漸漸高了,“不應該老是畏首畏尾,以為在這人世間長命百歲地活下去就行。啊,總理大臣(當時大隈擔任總理大臣)是以五十年為一日的心情生活過來的。啊,我動不了,太遺憾了,太遺憾了。”
美代撫慰祖父說:
“都是命運不濟。不過,小少爺將來發跡,不就好了嘛。”
“什么發跡,也不過如此!”祖父高聲說罷,愣愣地盯著我。
……什么呀,老糊涂!
“這話倒也是。不過,大財主也不見得令人羨慕。你瞧松尾、片山,還不是得看他們本人的秉性嗎?”(當時這個叫松尾的釀酒商和我的親戚片山都破產了。)
“南無阿彌陀佛。”
祖父的長胡須在燈光的映照下閃爍著銀光,籠罩著一種空寂的氣氛。
“我一點也不迷戀這個世界。我覺得另一個世界比這個世界更重要。但我也不會畏首畏尾地走向天堂。”
“前些日子,他就說有事商量,要請西方寺的和尚來一趟。我照例說,人家不在、不在,他生氣了。”美代這樣對我說。她打算等祖父把話說完,解釋一下祖父不悅的原因。我才生氣呢。我同情祖父。為什么要去欺騙他呢?
“只將孫子——一個中學還沒畢業的孫子,留在人世間,啊!”
祖父今天極端地瞧不起我。
不多久,他翻身朝向那邊。我翻開明天要考試的英語教科書。我的世界仿佛被推到一寸見方的局限中去,牢牢地固定在那里了。今晚祖父的聲音,已經不是這個人世間的聲音了。美代回去以后,我幾次想把自己將來的希望告訴祖父,借以安慰他。夜深了,祖父仿佛從深淵中忽然冒出一句話:
“要決定一個人的人生道路可真難啊!”
“是啊,真難呀!”我說。
五月十日
早晨。
“和尚還沒來嗎?”
“嗯。”
“最近,自樂師父一次也沒來過啊?原先不是每天都來嗎?我想讓自樂師父給我看一次相。”
“人的相貌同以前不會有什么變化,不可能這么快就改變。”
“先讓人看一次相,再同和尚商量,看看該不該繼續努力實現自己的愿望。”
祖父用強烈的語調,表達了自己的決心。
“我想見一次自樂師父。”
“像自樂師父這樣的人,又有什么用?”
我自言自語地小聲嘟噥了一句。
五月十四日
“美代,美代,美代。”
祖父的喊聲把我驚醒,我起來問道:“什么事?”
“美代來了嗎?”
“還沒來呢。現在才半夜兩點嘛!”
“是嗎?”
然后直到清晨,祖父每隔五分鐘就喊美代一次。我在夢幻中聽見了。五點左右,美代來了。
我剛從學校回來,美代說:
“今天他凈說些強人所難的話,寸步不讓我離開他的身邊。一會兒要解手,一會兒要翻身,一會兒又要喝茶抽煙。從早晨到現在,我還沒回過一次家呢。”
“請醫生給他看看不好嗎?”
“我早就這么想,可請個好大夫就得花錢。再說,老爺看不起大夫,我擔心請大夫給他看病,他會惱火,會當面咒罵,讓人下不來臺。今早也說,大夫之輩還不如指甲刀頂用呢。”
夜間。
“美代,美代,美代!”
我有意把這聲音當作耳旁風,讓它平靜地流進我的耳朵里。
“什么事?”
“美代,飯好了嗎?再不給我吃早飯,我就……”
“剛才,剛才不是吃過晚飯了嗎?還不到一個小時呢。”
不知他明不明白,表情非常遲鈍了。
“給我翻翻身好嗎?”
他究竟語無倫次地說了些什么,我全然聽不明白。反問他時,他再也不想回答,令人惴惴不安。
“給我點茶喝好嗎?”
“啊,這種茶溫吞吞的。這種茶,啊,太涼了。這種茶無法喝啊。”
這是令人厭煩的聲音。
“那就隨便吧。”
我一聲不響地離開了他的枕邊。
過了片刻,他又喊道:“美代,美代!”
我的名字,他一定叫不出來了。
“什么事?”
“今天到池田那里(姨母家,距我家二十多公里遠的一個市鎮),見到榮吉了嗎?”
“什么池田,我沒去!”
“是嗎,那么你上哪兒去了?”
“哪兒也沒去。”
“真奇怪呀。”
不知為什么,他竟說出這種話來,我感到格外不可思議。我剛做課外作業,他又叫喊起來:
“美代!美代!美代!”
喊聲變得沉悶凄厲了。
“什么事?”
“幫我解解手好嗎?”
“嗯,美代不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
“讓我吃飯吧。”
我呆住了。
祖父腳上、臉上都布滿了深深的皺紋,活像穿舊了的絲綢單衣,皺皺巴巴的。把皮膚一揪起來,它就恢復不了原狀。我很是不安。今天他凈說些使我傷心的話。我總覺得祖父的臉漸漸變得像兇神惡煞了。我睡著以前,祖父的呻吟聲仍時斷時續,不絕于耳。我的腦子里充塞著不悅的思緒。
五月十五日
今天起,美代一連四五天都有事情,阿常婆(時常出入我家的老太婆)代替她來了。從學校回到家里,我問阿常婆:
“阿常婆,他說了些不合適的話吧?”
“沒有,一句也沒有。我問他有事嗎,他只說想解手,老實極了。”
祖父這樣客氣,反倒使我憐憫起他來了。
看來今天他痛苦萬狀。我多方撫慰,他卻來回“嗯嗯,嗯嗯”的,不知這是回答,還是喘息。那斷斷續續的難受的呻吟聲,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盤旋。我無比心酸,宛如自己的生命一寸寸被剁下扔掉似的。
“喂,喂。美代,美代,美代!美代,美代!喂,啊,啊!”
“什么事?”
“尿出來了。快,快接!”
“準備好了。”
把夜壺給他準備好,五分鐘后,他又喊道:“快接啊!”
祖父的感覺已經麻木。我為他可憐,也為他悲傷。
祖父今天發高燒,漾出一股令人嫌惡的臭味……我坐在桌旁讀書。他拖著長長的高聲不停地呻吟。這是五月的一個雨夜。
五月十六日
傍晚五點,四郎兵衛(一位遠親的老人,雖說他是遠親,只是名義而已,其實毫無血緣關系,祖父同他過從也不甚密切)探病來了。他多方安慰祖父。
“嗯嗯、嗯嗯……”的呻吟聲便是祖父的回答。四郎兵衛指點我注意各種事項。
“你年齡小,很不簡單啊,拜托你啦。”
他對我說罷,便回去了。
七點過后,我說了聲“我出去玩一會兒就回來”,便飛跑出去了。約莫十點鐘,回到家門口就聽見了祖父那難受的呼喊聲:“阿常,阿常!”
我趕忙問道:“什么事?”
“阿常呢?”
“她走了(回家了),都十點了。”
“讓阿常吃飯了嗎?”
“吃過了。”
“我餓了。給我吃點好嗎?”
“沒有飯了。”
“是嗎,真糟糕。”
這些對話并不是很有條理的。他總是來回嘮叨那么幾句無謂的話。我的話落入他的耳朵,馬上又消失了。然后他又問同樣的問題。莫非腦子出現了異常?
后記
日記至此結束。寫完這些日記之后,相隔了十年,我在島木舅舅家的倉庫里發現了這些日記。我寫了約莫三十張中學生用的作文紙。大概只寫了這些,后來就沒有再寫。為什么呢?因為祖父在當年五月二十四日夜里與世長辭了。這些日記,最后的日子是五月十六日。是祖父去世前八天。十六日以后,祖父病情惡化,家中一片混亂,哪還能寫什么日記呢。
然而,我發現這些日記的時候,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日記里所寫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無記憶。要說了無記憶,那么這些日子我到哪兒去了?又消失在哪兒了呢?我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人是不斷地消失在過去的日子里的。
總而言之,這些日子活現在舅舅家倉庫角落的一個皮包里,如今喚醒了我的記憶。這個皮包,是我那位當醫生的父親出診時攜帶的。我舅舅搞投機買賣,最近破產,連房屋地產都失去了。他將倉庫移交別人之前,我心里想,自己會不會有什么東西放在那里。我去尋找,便發現這個上了鎖的皮包。我拿起旁邊的舊刀,將皮包破開,看見里面塞滿了我少年時代的日記。這些日記也混雜其中。我同被忘卻了的過去中的誠實心情見面了。日記里祖父的形象比我記憶中祖父的形象要難看得多。因為這十年間,祖父的形象在我的記憶中已漸漸被淡忘直至徹底遺忘了。
日記里的事已了無印象。但是大夫頭一次來,以及祖父臨終的事,到底還是憶起來了。平時,祖父是十分蔑視和不信任大夫的,一旦把大夫請來,他竟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信賴起大夫來,乃至感激涕零。毋寧說,我感到祖父完全辜負了我。祖父很是可憐,我很同情他。祖父辭世當晚,正是昭憲皇太后奉安之夜,去不去參加中學的活動,我有點猶豫。中學坐落在距我們村南邊一里半地的小鎮上。不知為什么,我神經質地竟想去參加,可又擔心我不在家,祖父會不會有個三長兩短。美代替我問了祖父。
“您能活到我回來嗎?”
“能,去吧。”
我急忙趕路,仿佛快要遲到了似的。木屐的帶子都弄斷了(我上中學時是穿和服的)。我垂頭喪氣地折回家里。美代意外地說,這是迷信,并鼓勵了我。我換了木屐,又匆匆地趕到學校去了。
活動結束后,我忽然不安起來。記得鎮上家家戶戶點燃的追悼燈籠格外明亮,可見當晚一定是黑黢黢的。我脫下木屐,打著赤腳,一口氣跑了一里半路回到家里。祖父活到了當天子夜過后。
祖父去世的那年八月,我舍棄了這個家,寄養在舅父家里。一想到祖父對這個家的摯愛,以及當時和以后把房屋連同地產都變賣了,我多少有點難過。后來,隨著輾轉住在親戚家、學校宿舍和公寓,我腦子里的家和家庭概念也漸漸淡薄了。我凈做些到處流浪的夢。祖父甚至不愿讓親戚看我家的家譜,將家譜寄存在他最信賴的美代家里。這些家譜至今仍存放在美代家中的佛壇抽屜里,并且上了鎖。我沒想過要看它。但是,我對祖父問心無愧。為什么呢?因為我模模糊糊地相信死者的睿智和慈愛。
后記之二
《十六歲的日記》是在大正十四年我二十七歲的時候發表的。這是大正三年我十六歲那年五月記的日記。這些日記在我發表的作品中是最早寫就的,因此在全集里,我把它放在卷首。(所謂十六歲是虛歲,論周歲則是十四歲。)
發表這篇日記的時候,我寫了一篇“后記”。關于這篇日記,要做的說明在那篇后記里大體都談到了。不過后記是以小說形式寫成,有些地方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小說有一處寫道:“我的舅舅最近破產,連房屋地產都失去了。”其實賣掉房屋地產的,是我表哥。是在我舅舅死后才賣掉的。舅舅是個謹小慎微的正直人。另外寫了在父親出診的皮包里塞滿了我少年時代的日記,也有點夸大其詞。這些中學時代的日記,現在也基本上保存下來了,但不是很多。
我記得父親出診用的皮包。它不是近來常見的一般醫生上班用的皮包,而是旅行用的帶大硬底子的皮包。“我寫了約莫三十張中學生用的作文紙”這句話,準確的頁數現在我也記不清了。因為我二十七歲重抄時,把十六歲寫的稿子撕掉了。
編輯全集的時候,我把這些舊日記都找出來,發現了兩張“十六歲的日記”。是第二十一、第二十二頁。二十七歲重抄時,這兩頁不知弄到哪兒去了,因而漏抄了。一讀,原來是在發表的那部分之后的。這樣,原稿就沒有三十頁。這些日記不是按稿紙一格一字地書寫的,實際字數遠比每頁稿紙二十行、每行二十一個字的規格要多得多。大約相當于三十頁吧。
總而言之,這兩頁本應收入《十六歲的日記》里的,卻把它遺漏了。雖然沒有標明日期,但肯定是前頭的續寫,姑且在這里把它抄錄下來。然后,我準備撕掉這兩頁。
“身體難受啊。啊,可以不死的人就要死了。”聲音微弱得僅能隱約聽見。
“誰就要死了?”
“……(這里不清楚)”
“是祖父嗎?”
“世上的人都會死的。”
“什么?!”
這話出自普通人的口并不稀奇,現在從祖父嘴里說出來,良心不允許我等閑視之。我浮想聯翩,涌起了某種不安的思緒(這里有五個字不清楚)。
祖父的呻吟聲短促、微弱、時斷時續,而且氣短,好像凈是吐氣。病情嚴重惡化。
“是美代嗎?我怎么啦……不論早晚,也不論午餐晚飯,我都是生活在夢幻之中。啊,你們讓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這種照顧我受夠了……前些日子,我聽了神佛的話,總是念念不忘啊。難道我是被神佛拋棄了嗎?!”
“哪能呢。神佛是不會拋棄我們的。”美代說。
祖父仿佛在虛空的深淵中嘮嘮叨叨地說:
“啊,白白花了一年(使用沒有利息的借款)。啊,即使是十兩金子,也叫人放心不下,放心不下呀!”
他來回說了十幾遍,反反復復地說著,漸漸地喘不上氣來了……
“請大夫來瞧瞧好嗎?”
美代開口說了,我也只好同意,便對祖父說:
“爺爺,請大夫給您瞧瞧好嗎?要不病情嚴重了,對親戚不好交代。”
(日記沒有記載祖父是怎樣回答的。我本以為祖父會拒絕,沒想到他竟膽怯地答應了,我反而感到有點凄涼。)
我讓阿常婆去請宿川原的醫生。
阿常婆不在,美代說:
“老爺,我已經拿到三番(舅舅的村子)還給我們的錢了。小畑那份也是用從津江(姑奶奶的村子)借來的錢還的,請您放心吧。”
“是嗎,那太好了。”
對祖父來說,這的確是苦中之樂。
“您放心,只管念佛好了。”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啊,祖父的生命已不長久,恐怕延續不到我寫完這些稿紙了。(我是準備了一百張稿紙來記這些日記的。)這幾天美代不在,祖父眼看著衰弱下去。他現在已經打上了死亡的戳記……
我停下記日記的筆,呆呆地思慮著祖父身后的事。啊,我太不幸了,蒼天大地將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了。
祖父繼續念佛。
“喂,聽到弄清這些債務,肚子(腹部)都軟了下來。剛才很緊張,肚子鼓囊囊的。”
阿常婆回來說,醫生不在家。
“人家說,大夫明兒才從大阪回來,要是等不及,你們就請別的大夫吧。”
“怎么辦呢?”美代說。
“這……大概不至于出現險情吧。”阿常婆說。
“是啊,大概不至于出現險情吧。”我也說了一句,可是聽說醫生不在,心里也不免焦灼起來。
祖父已經在打鼾,也許是酣睡了。只見他張開大嘴,閉上眼睛,一副呆滯的樣子。
枕邊的座燈昏昏暗暗。燈影下,只見兩個婦人雙手托腮,默默無言。
“少爺,怎么辦呢……他身體那樣壞,還很能窮根究底呢。”
“怎么辦才好呢?”
我幾乎哭出聲來了。
原文是一頁半零三行。謄寫時,將對話改行,抄下來成了四頁零四行。只有一點是千真萬確的,那就是應該接在我二十七歲時發表的那部分日記之后。五月十五日,美代因事回家,由阿常婆來替代。翌日,即十六日,《十六歲的日記》的記錄就中斷了。在這里抄錄下來的,是那之后美代又到我家里來的當天記下來的。
《十六歲的日記》的后記里,有這樣一句話:“日記至此結束。”這不是事實。發表《十六歲的日記》時,只發現寫到五月十六日,自然可以認為五月十六日這部分,同這里抄錄的部分之間,還有幾天的日記。也許是散失了。
祖父在五月二十四日病故,十六日是逝世前八天,這里抄錄下來的部分,大概是更近祖父的死期。
祖父與世長辭,十六歲的我便成了沒有一個親人、失去家庭的人。
《十六歲的日記》的后記這樣寫道:“我發現這些日記的時候,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日記里所寫的每天的生活,我已了無記憶。要說了無記憶,那么這些日子我到哪兒去了?又消失在哪兒了呢?我思索著這樣一個問題:人是不斷消失在過去的日子里的。”過去的日子經歷過來,卻了無記憶,這是不可思議的。現在我是五十歲的人了,依然覺得不可思議。對我來說,這是《十六歲的日記》的第一個問題。
不能說因為了無記憶,就可以簡單認為人是“消失”或“喪失”在過去的日子里了。另外,我不想在這部作品里解釋記憶和忘卻的意義,也不想接觸時間和生命的問題。然而,對我來說,它的確是一些線索、一些證據。
我記憶力不好,堅決不相信所謂記憶的東西。有時我感到忘卻也不見得是件壞事。
第二個問題是,我為什么要寫這樣的日記呢?無疑是因為覺得祖父臨終了,我想把祖父的形象記錄下來。十六歲的我,竟在一個彌留的病人身旁記了這些寫生式的日記,后來回想起來也覺著奇怪。
我還記得五月八日的日記是這樣寫的:“我面對桌子,把稿紙展開。美代則坐在那里,準備恭聽那番所謂的心里話。(我想原原本本地記錄祖父的話。)”家里是有“桌子”的,不過我記得在替代桌子的腳蹬兒(腳搭子)的一頭,立著一根蠟燭,我就是在那上面寫了《十六歲的日記》。祖父雙目近乎失明,他也沒覺察到我在記著寫生式的日記。
當然,我做夢也沒想到十年后會將這些日記作為作品發表。總之,之所以能作為作品讀下去,大概是寫生式的緣故,而不是早熟的文才。為了將祖父的話速記下來,我沒有工夫去修飾文章,字跡也十分潦草,后來有些字都認不出來了。
祖父享年七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