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熟的人通常都晚熟，驕傲的人又很急性。

岳靈珊兩樣都占了。

她在不該懂事的年紀過于懂事，這讓她把太多并不屬于她的責任承擔了過來，可年輕的身心又時時提醒她，人生不該如此，渴望被強行抑制。

她自覺聰慧以為可以找到所有事情的解決辦法，并且不屑于對外人傾訴與求助；可事實上，即便是無窮的智慧也不見得能解決所有問題，又逞論是有限的個人？

離開令狐沖選擇林平之，大概是她一生中僅有的完全遵從本心的決定了吧。

陸大有看著眼前這個忍著淚水不讓其流出的倔強少女，百感交集。

長大后，人活得總是那么不自在。

“今天的事，不準跟別人說！”

“好，我不說。”

“那咱們下山吧，再遲點，我怕你凍死在這里。”

“好，你走前面，我可不想莫名其妙挨一腳，然后沿著山路滾下去。”

“哈哈，你、你…我那是開玩笑的”岳靈珊忍不住翹起嘴角，憋了半天的淚水也控制不住。

陸大有掏出手帕替她擦干凈，“這眼淚，總歸不算是哭出來的。”

少女遭受到如此溫柔的對待臉頰不禁泛起紅暈，看著他突然說了句，“六師兄，你變了好多。”

“變了好多？”陸大有手中一頓，“那就是還有沒變的嘍？”

“嗯，還是那么矮。”

活過一次的陸大有也經歷過類似階段，如今回過頭去看，他清楚的知道岳靈珊此刻需要的不是建議。

在這個年齡上，任何人的任何建議都不具備價值，講出來也只會給提出者帶去莫名的滿足，除此之外起不到其他的幫助。

就某種情況而言的“上位者”在“下位者”身上尋找滿足，真的是叫人討厭且惡劣至極的事。

事實上岳靈珊需要的僅僅是肯定與支持而已，只需要有人肯站在她背后，哪怕不伸手去助推，也已經足夠了。

“以后有什么想法可以和我說，如果下不了山的話，就寫信讓二師兄捎給我，他經常要下山替師父辦事。”

下山的路上，陸大有對身邊的岳靈珊囑咐著，

“在這個世道上，不管你想做什么事，又或者想要成為什么樣的人，都是要用錢的，而你師兄我現在恰恰不缺錢了，所以你也不會缺，你明白嗎？”

“嗯。”岳靈珊低著頭小聲答應。

“若是遇到其他什么事，你也可以找我出出主意，但你現在也清楚了，師兄我的腦袋不及你的靈光，怕是也幫不上忙，但我一定是支持你的。”

“嗯。”

看看身側乖巧的少女，陸大有忍不住又產生了揉揉對方腦袋的想法，可才伸出手來，卻發現不似之前她蹲在地上那般容易。

現在與他同行的少女，真就比他都要高了，想要去揉的話，自己怕是得踮著腳才行。

“你這個子長得可真快。”陸大有無奈的把手又收了回來。

……

自那日朝陽峰回來后，陸大有感觸良多。

如今自己是切切實實的生活在這個世界里，曾經那些書里認識的人物，不會再是幾段文字所形容的那么簡單。

除了酒鬼令狐沖一以貫之，沒什么差別。

不讓須眉的寧氏一劍是個溫婉的女人；驕矜任性的岳靈珊也有著細膩敏感的心緒；就連岳不群，在寧中則對陸大有的講述里那也是另一幅模樣。

或許是陸大有如今不算是華山門人了，因為師徒的身份關系淡去，偏向家人的親情聯系反而更加明顯深刻，寧中則在和陸大有聊天時就會說一些不會對其他弟子提起的過往。

“…你師父在年輕時和今日的沖兒是很像的，有時候我在想他們之間能有師徒緣分，或許便是因為如此罷…”

“…那個時候還沒有發生玉女峰斗劍，山上有好些師兄弟，這些人里你師父的資質不是最好的，可人緣卻無人能及…”

“…現在時常光顧酒窖的賊偷是沖兒，可在三十年前也有個非常厲害的賊偷，那就是你師父…”

寧中則陷入過去的回憶，斷斷續續零零散散說了許多有關岳不群的舊事，不停的刷新沖擊陸大有那固有的觀念。

時隔三十年的兩個年輕人，一樣的豪邁瀟灑、爽朗豁達，一樣的心具忠義、向往任俠。

直到劍氣火并后，岳不群酒不喝了，話也不多了。

再到前掌門離世，接過華山掌門之位后，他開始漸漸喜怒不形于色。

除了枕邊人寧中則還能偶爾看見他的隱藏起來的另一面外，江湖人只知君子劍謙虛有禮、儒雅淡泊。

而近些年來，很多時候岳不群究竟在想什么，就連寧中則也有些摸不清了。

雪崩發生的起因可能只是某只路過的飛鳥撒下的一丟丟大便，可在層層蔓延堆疊下會形成席卷整個山谷的災難。

世上本也沒有天生純粹的善惡，岳不群會變成后來的模樣和他這幾十年經歷的生活息息相關。

陸大有明白這個道理，也會因對方身上偶爾散發出的關懷而感到暖心，但他在靈魂深處卻一直保有拒絕。

這也是為什么寧中則會說，她在陸大有那里感受到了他對岳不群的畏，卻沒有了敬；這是岳不群都不曾察覺的，卻逃不脫女人敏銳的直覺。

所以寧中則才會連續幾日把陸大有拽在身邊聊天，并且在這個過程中不住的回憶往事，她感受到了陸大有內心深處對于岳不群的恐懼與疏離。

雖然不清楚原因為何，但她知道這絕不是件好事，當年玉女峰斗劍時，岳不群被他最好的朋友砍了一劍，那條兩尺多長的傷疤不但橫在他的胸口，也一直橫在他的心上。

也是從那時起，岳不群的性格開始產生了變化；而今倘若某日叫他發現自己教授長大的孩子，居然也要離他而去，寧中則不敢去想會出現什么樣的結果。

“現在你去了山下別院，按說便與華山派、與江湖的瓜葛都不大了；你師父本也是這個意思，牽連多了對你并不好。

可他這人……其實他還是想知道你的生活過得如何，想知道你有沒有掛念他的，只是嘴上說不出。

師娘也不是要你如何，只希望你以后能常回山上來坐坐，也不需久留，能讓他知道你來過了就好。”

這個原本剛強果毅的女子現在居然說出這樣一番軟話來，讓此刻陸大有的心中百般滋味難以言說，

“師娘的話徒兒記下了，以后一定勤回山里看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