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龍怒臥黃沙海,萬獸難過北門關。
肅穆的長城腳下,總兵府顯得格外渺小。長城之外,覆滿白雪的荒漠猶如一張巨大的白布,鋪滿了整個漠北,直到天邊,那無人肯去的極寒之地。
府堂之內,總兵李榮奎神色凝重,負手而立。
“大人,康將軍已經在府門外等候多時,要不要請他進來?”李管家遞上一封密信,接著說道:“這是齊王派人送來的密信,請大人過目。”他是個五十多歲的老者,比總兵還要年長十歲,眼珠總喜歡滴溜亂轉。與密信一同送達的還有一個精貴木箱,里面裝著什么,李榮奎幾番伸手想要打開蓋子,卻在抬起木蓋瞬間又縮回了手。
李管家看在眼里,趁李榮奎去到一旁看那密信時,微微掀起木蓋瞥了一眼,隨即又合上蓋子。說道:“大人還是不看的好?!?
李榮奎道:“當真是他?”
李管家點點頭。
李榮奎擺擺手,終究是沒看箱內東西一眼??煽v使不看,他也能想到其中慘不忍睹的模樣。不忍道:“我怎么能……能在這個時候交出李公子呢?二公子被人暗害,是我保護不周,是我的過錯。如何也不能再把李公唯一的后人交出去?!?
“倘若您不交出公子,”李管家為他分析到,“那便是抗命,和朝廷為敵。這可是會牽連族人的死罪?!?
“那又怎樣?我這輩子只受過北國公的恩惠,難道不該以命報恩一回嗎?”李榮奎道:“再說了我奉命鎮守北門關,抵御的是何等恐怖的敵人。朝廷敢為了一個掀不起風浪的少年,派兵來攻北門關嗎?”
“是的,不會?!崩罟芗尹c頭贊同。
“那不得了,我有責任保護住李家唯一血脈?!?
“不,大人不能。”李管家毫不避諱地道。
李榮奎緊皺眉頭,“此話怎講?”
“大人,”李管家眼瞄窗戶,輕聲道:“南方人陰險著呢,他們會從內部瓦解咱們?!?
“你是說……?”李榮奎盯著眼前同樣來自南方的心腹,旋即正色道:“盧將軍他人在哪?”
“也在府門外候著?!崩罟芗一胤A。
李榮奎右手一擺,急忙命令:“快派人去把二位將軍請進來?!?
……
長城以北的敵人強大到令人窒息,以至于只有負責偵查的騎兵才會深入荒漠,而守城步軍是不敢輕易踏過高墻的,更別提生來怕冷的南方軍隊??当R二將則分別統領步騎兩軍。
康秦是鮮卑降將,有著鮮卑人的虎背熊腰和暴躁脾氣。長城守軍多是漢人,私下里總愛叫他“暴熊將軍”。盧倫則不然。他倔強卻沉穩,縝密又好謀。身材矮小精瘦,人稱“幼狼將軍”。李管家將二人領進堂內,指著桌上擺放的密信和木箱說道:“請二位將軍分別分別看看信和木箱。”
李榮奎靜坐于堂上,目光只落在盧倫一人身上,全然不在意康秦的反應。
康秦聞到一股尸臭味,猜出木箱里裝的是人頭,只是何人腦袋還需睹后才能知曉。他捂住鼻子朝木箱走去,不無嫌棄地說:“這誰人的腦袋?聞不到一絲血味,就只剩下尸臭,怕是死了很久吧。”他揭開箱蓋,用隨身短劍撥弄頭顱,困惑道:“這他媽的是誰?變異了的獸人?”
李管家勸道:“請康將軍再細看一眼?!?
“再看十眼末將也認不出這丑八怪是誰。李管家就別賣關子,直說了吧?!笨登仉m然看出人頭有幾分面熟,卻故作不知。
“呵,”盧倫突然大呵一聲,聲音響徹廳堂。他把密信重重拍于桌面,怒喝:“朝廷是要同咱北方撕破臉了么?竟然要總兵大人交出公子。”
聽盧倫喊一嗓子,康秦半信半疑地指著木箱道:“這……這是李公子……?”
盧綸心頭一驚,丟下密信大步跑向木箱,只瞧一眼便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李榮奎盯著盧倫反應,心中已有打算。
“哎,命該如此,”康秦一聲輕嘆,道:“當年李公首舉義旗,推翻大周,最后卻被陰險的南方人奪走北方江山,實在可惜可恨。如今更是慘死在朝廷手中,家族滅盡。依末將之見,總兵大人占據長城天險,又有李公子在手,不如拔了墻頭旗,號令北境反了吧?!?
盧倫起身喝道:“反,反,反,就知道反。憑我們幾個人拿什么造反,這不是要害得李公子跟著送命么?”頓了頓又道:“盧某倒是差點忘了,你康將軍是鮮卑族人,靠著出賣本族才有如今身份地位,造起反來自然是得心應手?!?
康秦面色一沉,又羞又惱,拔出佩劍,哼道:“盧將軍想嘗嘗我這把造反成癮的寶劍嗎?”
盧綸絲毫不懼,舉劍反擊道:“未嘗不可一試??纯词悄愕姆磩Ω策€是我的寶劍更利?!?
李榮奎不停搖頭,心想都什么時候了,自家兄弟先鬧了起來。說道:“二位將軍不要傷了和氣。都是自家兄弟,不想著同仇敵愾,卻要自相殘殺,對得起死去的李公嗎?”
“別,別,末將何德何能,能同盧將軍稱兄道弟,他可是咱北境出了名的馴馬高手。當年反叛北方的李家鐵騎,騎的可都是盧家駿馬?!笨登爻爸S盧綸出身,指他是馬販后代,口氣中飽含看不起之意。
那盧倫平生最恨別人羞辱自己家族,每每遇見,必然一改往常穩重作風,發瘋似的找人拼命。其實這也怪不得他,在極注重出身的北方,馬販子就該世世代代以販馬為生,斷沒有資格做將軍。
“哦,差點忘了,”康秦繼續譏道:“盧將軍還是李公子的師父呢,末將總算明白他為啥干啥啥不行,吃喝嫖賭第一名了。就是因為有你這么一個好師父呀?!?
“你……你……”盧綸滿臉通紅,氣得渾身發顫,那張本來就偏黑的臉更是變得像塊木炭一樣。李公子自來到邊關,便由盧倫教授騎術,劍術和偵查本領,二人以師徒相稱也算名副其實。然而李公子就好比一灘爛泥,無論盧倫如何努力,都無法扶上高墻。反倒害其習得了一些馬販惡習。他對此常常耿耿于懷,愧疚難安。
他終究是咬咬牙忍住了,因為此刻對他來說,李公子的安危才是頭等大事。
“康將軍少說兩句吧,”李榮奎勸道。轉頭問向李管家:“李公子人呢?”
李管家道:“自昨日到了關上,一句話也不說,整日待在營房內,不知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嗯,康將軍可知道其中原委?”
康秦冷哼一聲,說道:“還不是為了一個黃毛丫頭。”
李管家等人心想:“原來是為了情啊。難怪一副失魂落魄模樣?!?
事實上,盧倫在意的只有死去的李二公子,而對新來這位三公子卻并無多少好感,只是考慮到他北國公唯一后人的身份才愿舍命保護。那康秦素來對李公子不敬,難保不會在落難時起背叛之心,好在李總兵忠肝義膽,有他撐著,盧倫倒也不是十分擔心。想要反駁,卻羞于開口。只因他也有同樣想法。他道:“大人,您做何打算?我盧倫雖然出身不好,但也懂些道理。盧某把話擺在這里:誰要是膽敢對公子不忠,休怪我翻臉不認人?!?
“這……這……”李榮奎道:“盧將軍這說的哪里話,咱們都是蒙受北國公恩情的人,怎么可能干那種事?!?
盧倫聞言冷笑,瞪了康秦一眼。
原來康秦本是前朝金城護城將軍,當年李承業之父領十萬大軍將攻打金城,卻只是圍而不攻。困了約有三月,康秦料想大勢已去,便斬殺了鮮卑皇族宇文氏,獻城歸降。
然而降李之后,康秦因為是異族,又是叛將,始終得不到重用,更是被遠派到邊關做了個守關將軍。
“說的倒是慷慨。殺死李二公子的兇手至今沒抓到,你盧將軍有本事去為二公子報仇呀。只說些好聽的話可算不得好漢。哦,末將倒是有必要提醒將軍一下,現如今想殺李公子的人大有人在,就連那孤煙城的賭徒嫖客都是如此。盧將軍可得費心啦。”康秦笑著說道。
盧倫道:“只要康將軍沒這心思便好說??祵④?,你當真沒有想加害李公子的心思吧?”
康秦道:“笑話,末將要是心懷鬼胎,這三公子能安然無恙地住在北門關嗎?”
“誰知道你懷的什么胎……”
“你這話是什么意思?想潑我臟水?總兵大人,你可得評評理了……”
“夠啦,夠啦,二位將軍真當本總兵不存在么?!崩顦s奎無奈地喝道。
康盧二將這才閉上了嘴。
這時,屋外驟起狂風,停了兩日雪的漠北漸漸露出黃沙地。冬季的漠北,進入枯草期,要么是白皚皚一片,要么是土黃色一片。倘若站在長城上遠眺,一望無際的草原渾濁一遍,猶如翻騰巨浪的海獸,張開血盆大口吞噬而來。
李榮奎看了眼窗外的糟糕天氣,吩咐道:“盧將軍,康將軍,奉殺妖令上關的武林豪杰都在后院住著,讓李總管領二位將軍去應酬應酬吧。切記不要在眾人面泄露三公子身在北門關的消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