臘月二十九, 23:47,S市仍飄著冬雨。
雨絲像一根根冷色的銀線,從灰色的天幕垂到地面,一落地就碎成更細的水霧,順著寫字樓門口的臺階往下淌。臺階最底下,停著一排外賣電動車,雨衣被風掀起角,露出里面五顏六色的保溫箱,箱體貼著“春節不打烊”的紅貼紙,在路燈下反出濕漉漉的光。
何子沫把羽絨服的拉鏈又往上提了半寸,呼出的白氣在口罩里打轉。她左手拎著電腦包,右手抱著一摞底稿,A4紙的尖角戳在胸口,像一塊冰。她低頭沖進旋轉門,門里暖氣撲面,鏡片立刻起霧,世界瞬間模糊。
“23樓,謝謝。”
電梯里只有她和保潔阿姨。阿姨推著藍色工具車,車把上掛著一串紅色小燈籠。電梯壁反光,子沫看見自己——黑眼圈、亂發、嘴角干裂,像一座剛被轟炸過的廢墟。可她眼睛亮得嚇人,像廢墟里還亮著最后一盞應急燈。
23:47,整棟樓的燈一層一層熄滅,只剩 23層燈火通明。
打印機“咔噠咔噠”吐出最后一張報告附注,像給這一年按下句號。
辦公樓的燈一層一層熄滅,只剩 23層燈火通明。打印機“咔噠咔噠”地吐出最后一張報告附注,像給這一年按下句號。
何子沫把訂好的 A4紙貼齊,用中指輕輕敲平翹起的邊角——這是她從飛哥那學來的“儀式感”。
飛哥端著三杯速溶咖啡晃過來,遞給她一杯:“再堅持七分鐘,我們就把底稿鎖進資料室,回家吃年夜飯?!?
飛哥不姓飛,因為走路帶風,被同事叫成“飛哥”。
子沫接過紙杯,燙得指尖發麻,卻舍不得放下??Х纫蚧熘晡?,像某種成年禮的熏香。
1
第一次見阿杜,是去年夏末。
客戶倉庫在郊區,空調壞了,四十度高溫里,阿杜一邊翻憑證,一邊用凍礦泉水滾脖子,嘴里還哼《孤勇者》。
子沫把一張張抽憑表遞過去,他抬頭沖她齜牙:“審計狗,命硬學不會彎腰?”
一句玩笑,把高溫和疲憊都懟成了笑場。
阿杜是組里的“段子手”,也是“人肉鬧鐘”。每次子沫加班到忘了時間,他就在隔壁工位敲杯子:“凌晨一點半了,何同學,再不回家地鐵要變南瓜車了?!?
小蝶是入職第三年的“底稿女王”。
Excel快捷鍵用得行云流水,人卻慢吞吞。她總把零食藏在碎紙機下面的抽屜,加班到深夜,會突然掏出一包辣條:“糖分拯救世界。”
子沫第一次做現金流底稿,被公式虐到凌晨三點,小蝶把椅子滑過來,遞給她一張黃色便利貼:
“IFERROR不是 IF加 ERROR,是 IF你哭了我就請你喝奶茶。”
第二天,子沫工位上多了一杯全糖加波霸,杯套上畫著笑臉。
超超是組里的“人肉 OCR”。
眼睛像掃描儀,三十頁合同五分鐘看完,還能指出哪一行數字字體不一致。超超說話永遠不超過十個字,卻擅長用行動表達。
有一次子沫發高燒,超超把退燒貼貼在她電腦屏幕上,貼完就走。
子沫醒來,看見屏幕上多了一行手寫便利貼:“貼錯地方了,貼腦門?!?
他們四個人,被飛哥戲稱“23樓 F4”。
2
年審最兇殘的那段,客戶突然增發兩期短融,要補 2019到 2021三年的現金流測試。
時間從十天壓縮到三天。
子沫負責最復雜的關聯交易底稿,每天睡三小時。
第三天凌晨四點,她趴在會議桌上瞇一會,醒來發現肩上多了一件阿杜的牛仔外套,口袋里有張便簽:
“第 17張附注最后一行勾稽關系平了,安心睡?!?
那一刻她忽然明白——
職場里最難的不是熬夜,是有人替你守夜。
3
臘月二十八晚上,客戶 CFO在微信群發了一句:“報告無保留,諸位辛苦了?!?
消息跳出來時,整個大辦公室安靜三秒,隨后爆發出狼嚎一樣的歡呼。
打印機還在散熱,像剛跑完馬拉松的運動員。
飛哥把大家趕去搶春運候補票。
阿杜搶到凌晨兩點飛西安的航班,小蝶候補到了回南昌的高鐵站票,超超自駕回合肥,單程九百公里。
子沫最后才刷到一張除夕早上六點回渭城的高鐵二等座,她截屏的時候手在抖——
不是因為困,是因為終于可以回家。
4
除夕夜,渭城禁止放炮,父親卻偷偷在河堤上點了兩支手持煙花。
火星迸濺,像極了一年前地鐵里那包突然遞過來的紙巾,帶著陌生人的溫度。
子沫仰頭,看見光在夜空里開出短暫又盛大的花。
她忽然想起 23樓那扇永遠擦不干凈的玻璃窗,想起凌晨三點飛哥泡的那杯速溶,想起阿杜的外套、小蝶的辣條、超超的校對筆。
那些細碎的、不值錢的瞬間,在這一刻被煙花照亮,變得清晰而昂貴。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做現金流附注時的笨拙,想起被前領導推出去背鍋時的委屈,想起地鐵里陌生人的那句“眼淚是珍珠”。
原來長大不是把哭聲調成靜音,而是學會在靜音里聽見同伴的呼吸。
煙花熄滅,只剩硝磺味在空中徘徊。
子沫把凍得發紅的手塞進父親兜里,輕聲說:
“爸,我明年還要回去加班?!?
父親瞪她:“傻丫頭,誰家閨女爭著加班?”
她笑,眼睛亮過渭城的夜:
“因為那里有一群人和我一起,把不可能的數字變成可能。”
回房后,子沫給 23樓小群發了一張照片:
渭城零點的煙花,配字——
“審計人的春節,沒有春晚,有底稿;沒有紅包,有底稿;沒有餃子,還是底稿。
可我有你們,就有了過年的意義。”
阿杜秒回:
“明年一起把底稿寫在春聯上!”
小蝶加了一個狗頭表情包:“橫批:現金流滾滾?!?
超超發了張照片——他正堵在皖贛高速的服務區,車窗上用手指畫了四根煙花棒。
飛哥最后出現,只發了四個字:
“來年再戰?!?
5
子沫熄屏,把手機貼在胸口。
心跳平穩而有力,像在附注最后一欄敲下的“核對相符”。
短短一年,她第一次嘗到奮斗者的滿足,也第一次確認——
打工人的身份不再是一個標簽,而是一條可以并肩而行的路。
窗外的雨停了,新年的鐘聲敲響。
子沫在心里默默記下這一筆:
“煙花易冷,底稿長存;同伴在側,何懼路遙?!?
6
她想起飛哥常說的一句話:
“審計不是把數字釘在紙上,而是把責任釘在心里?!?
此刻,她忽然懂了——
責任不是枷鎖,而是讓一群陌生人在深夜的打印機旁,變成彼此家人的那根隱形紅線。
子沫把臉埋進枕頭,聞到了渭城潮濕的空氣里,混著父親做的炸藕盒的味道。
她輕輕說了一句:
“明年,我還要和他們一起,把春天熬成一張無保留意見的審計報告?!?/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