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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怪圈
  • 呂崢
  • 4573字
  • 2023-01-04 18:10:30

六、文齊福不齊

撫今追昔,恍如隔世。

遙想萬歷初年,四海升平,物阜民豐,思想解放與經濟繁榮相輔相成。席卷天下的泰州學派發揚陽明心學里眾生平等、人格獨立的精神,在晚明大放異彩,催生了公開非議孔子的自由主義先烈李贄。

早在十二歲那年,李贄就以一篇《老農老圃論》挖苦視種田人為“小人”的孔子,長大后更是宣稱“六經”若非史官與臣子的夸大其詞,便是迂闊門生零星散碎的筆記回憶,等整理成書后,后人不察,還以為都出自圣人之口,于是尊之為經,孰知其大半非圣人之言。退一步講,縱使都出自圣人,也不過是針對一時一事的有感而發,頭痛醫頭,腳痛醫腳,豈可當作萬世不易之法?

雖說泱泱華夏從不缺標新立異之徒,但李贄無疑是最純粹的那個,真實到把科舉和做官當成謀生手段,從不夸夸其談,職業操守與群眾口碑比那些將“忠君愛民”掛在嘴邊的口號大王好得多。

李贄出生于福建泉州,祖輩曾是伊斯蘭教徒。

自唐代起,泉州就是中國重要的對外通商口岸。到了宋元,隨著北宋失去對河西走廊的控制,以及南宋遷都導致的經濟重心南移,泉州作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一舉成為東方第一大港和繁華的國際大都會。波斯商人在此繁衍生息,摩尼教徒與伊斯蘭教徒和平共處,政府官員里甚至能看見阿拉伯人的身影。

時人用“風帆遮天蔽日,貨物堆積如山”形容泉州的盛景,事實上其標簽除了“吞吐量巨大的海港”,它還是重要的手工業基地,出產的德化瓷與泉州緞暢銷南洋和西亞。

進入明朝后,泉州雖因海禁不再是亞洲商貿的樞紐,但其獨特的地位仍使之在日本游戲《大航海時代》中存在感頗強。

而李贄,作為一個從小在這座被多元文化和商業文化浸染的海邊城市長大的人,勢必缺乏對儒學應有的尊重。

他二十六歲中舉,因抗拒腐敗活得非常艱辛,簡直可以說是給食利者階層“丟臉”。

此外,他吃誰的飯就砸誰的鍋,對八股取士冷嘲熱諷,說只要背上三五百篇范文,在考場上審對題目默寫一篇,保準高中。

李贄的說法并不新鮮。那些培養了一茬又一茬金榜題名者的時文大師(如同現今公務員考試培訓市場上的金牌講師)很多是屢考不中的科場敗將,被輿論譏為“安(雞犬升天的主人公劉安)之雞犬皆得升天,而安反久滯于地上”。

科舉成了笑話,“考編”只為糊口——有此認知的李贄覺得繼續沖擊進士成本太高,不如直接上班,結果在學歷歧視嚴重的官場長期蹭蹬于基層,苦干二十余載才奮斗成云南姚安府的知府。

為承擔養家重任,在這黑暗的二十余年里,李贄忍受孤獨,每天都在苦海中煎熬。

主政姚安后,李贄因地制宜地用“至道無為,至治無聲,至教無言”的思想推行“尚寬大,務簡易,循自然”的政策,把少數民族聚集區治理得井井有條。

上司大為滿意,準備向朝廷舉薦,卻不知自己這個下屬已抑郁到要靠躲進洱海邊的雞足山讀佛經療傷的地步。

五十五歲這年,決心不再當狗(李贄曾自嘲“余五十以前真一犬也”)的李贄逃離體制,重新出發。他來到湖廣省黃安縣,寄居在耿定理家,講學論道。

俗話說狐死首丘,告老還鄉,提前退休的李贄不回泉州,卻賴在朋友家不走,有些不合常理。

雖說跟耿定理早就有約,且志同道合,但真實原因在于李贄已視家鄉為樊籠(根據戶籍制,李贄一回家就會被地方登記造冊,成為監控人口),曾言:

夫人生出世,此身便屬人管了……入官,即為官管矣。棄官回家,即屬本府本縣公祖父母管矣。來而迎,去而送;出分金,擺酒席;出軸金,賀壽旦。一毫不謹,失其歡心……我是以寧漂流四外,不歸家也。[明]李贄著:《李贄文集》卷一《焚書·卷四》,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173頁。

歸有光殷鑒不遠,李贄選擇遠離宗族的湖廣作為終老之地,還是很機智的。

問題是李贄當過知府,又有名望,闔族上下都指望他照顧提攜,豈肯善罷甘休?于是,膝下無子的他被族中長輩強行指定了一個侄子作為繼承人,這引起了李贄的強烈不滿。

在事先寫好的遺書中,提起這個侄兒時,李贄說:“李四官若來,叫他勿假哭作好看,汝等亦決不可遣人報我死。”

看過太多為爭遺產大打出手的人倫鬧劇,李贄毫不留情地拆穿血緣親族之間的虛情假意。而之所以如此決絕,也跟命運的鞭撻過于酷烈有關:上天在短短幾年之內相繼奪走其父、其祖父以及兩個兒子、兩個女兒的性命。

兩個女兒是在輝縣餓死的,而輝縣教諭(相當于教育局局長)正是李贄仕途的起點。

三十三歲那年,他升任南京國子監博士,本以為好日子要來了,豈料到任沒多久便接到父親的訃告,只好回泉州丁憂。

三年期滿后,李贄攜妻兒赴京候缺,這一等又是一年多,窮得幾乎無以為繼,只能借人館舍,以教書維持開支。

好不容易等到北京國子監博士的空缺,又傳來祖父的死訊。由于父已不在,李贄必須替父丁憂,而他的兩個兒子此時已因顛沛流離的生活夭亡。

赤貧的李贄無力再帶全家南下,只好把朋友送的“份子錢”一分為二:一半用來料理喪事,另一半在輝縣置了些薄產,安置妻女。

又三年,守喪完畢的李贄風塵仆仆地趕回輝縣,卻得知一個令他心碎欲絕的消息:兩個女兒在災荒中餓死。

原來,河南時遭大旱,管理河道的官員因索賄不成,竟將所有泉水引入河槽,不許百姓灌溉。

李贄淚流滿面,與妻子“秉燭相對,真如夢寐矣”。

往事不堪回首,為數不多的暖調只存在于初識陽明心學,以及同利瑪竇討論“日心說”時……

李贄在耿家當了三年門客兼塾師后,耿定理去世。

耿定理的哥哥耿定向乃正統理學家,官至都察院左副都御史,不能容忍“非湯武而薄周孔”的李贄,將他攆出家門,并與之展開長達十年的激烈論戰,斥其“遺棄人倫”。

無家可歸的李贄借宿于麻城(今湖北省縣級市)的一間佛堂,其妻也只好返回泉州,不久便撒手人寰。李贄痛徹心扉,悼文寫得催人淚下,說自己沒有一夜不夢見她。

即便如此,仍不還鄉。為了讓族人徹底死心,他決定剃發。

倒也不是遁入空門,因為李贄曾坦言:“余自幼倔強難化,不信學,不信道,不信仙釋,故見道人則惡,見僧則惡,見道學先生則尤惡。”

這純屬行為藝術,懶得搭理俗人。

聽到風聲的麻城知縣鄧鼎石曾登門勸解。

作為一縣之長,他有維護本地“風化”的責任,故勸到最后一把鼻涕一把淚,甚至抬出老母,說此行是奉母命而來。

根據鄧鼎石的轉述,鄧母是這么對兒子講的:“爾若說我乍聞之整一日不吃飯,飯來亦不下咽,李老伯決定留發也。且汝若能勸得李老伯蓄發,我便說爾是個真孝子,是個第一好官。”

然而李老伯已鐵了心,在給心學同道、狀元出身的藏書家焦竑的信里說:

又今世俗子與一切假道學,共以異端目我,我謂不如遂為異端,免彼等以虛名加我,何如?[明]李贄著:《李贄文集》卷一《焚書·卷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7頁。

剪了頭發,無牽無掛,李贄索性掀翻天地,一邊痛批程朱理學,一邊指責那些一本正經的道德法官都是蠅營狗茍的偽君子。

在他看來,人人都有私心,孔子也不例外,無須大驚小怪。必有個秋天收獲的私心,農夫才肯用功種田;必有個當人上人的私心,士子才肯用功讀書。做官的目的就是名利,與其像假道學一樣打著為國為民的幌子騙人騙己,不如大大方方地承認。

從這個立場出發,李贄成了“東方的亞當·斯密”,重視物質生產,肯定工商業者,揭示了私有制社會最基本的事實。

當然,除了偽君子,歷史上也有不少純正的節義之士,但他們在李贄那兒得到的依然是差評,因為李贄認為這些人往往在國家衰亡之際仗義死節,博得名望,卻無補于國家大事。

所以,忠孝節義是“敗亡之征”。

李贄的言論讓耿定向等反對派痛心疾首,并惹出“常年狎妓,私通寡婦”的緋聞,鬧得滿城風雨。

作為女權主義的先驅(李贄聲稱,婦女的所謂“短見”是因為她們的生活受到很多限制),李贄絲毫不以為意,跟自己孀居的女弟子過從甚密,贊其“雖是女身,然男子未易及之”;講學時遇有學生攜妓來聽,也微笑以對,說這也比跟道學先生做伴強。

一個光頭“和尚”給一群裹腳的婦女授課,號召她們掙脫禮教的束縛——這樣的情景不是在民國,而發生在明代。

對耿定向整日自詡“熱心腸”的行為,李贄感到哭笑不得:

試觀公之行事,殊無甚異于人者。人盡如此,我亦如此,公亦如此。自朝至暮,自有知識以至今日,均之耕田而求食,買地而求種,架屋而求安,讀書而求科第,居官而求尊顯,博求風水以求福蔭子孫。種種日用,皆為自己身家計慮,無一厘為人謀者。及乎開口談學,便說爾為自己,我為他人;爾為自私,我欲利他;我憐東家之饑矣,又思西家之寒難可忍也……[明]李贄著:《李贄文集》卷一《焚書·卷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28頁。

由于憎恨“兩面人”,李贄甚至宣稱君子誤國,尤甚于小人,因為“彼蓋自以為君子而本心無愧也。故其膽益壯而志益決,孰能止之”。

除此之外,李贄還做過許多翻案文章,善于從似乎毫無道理之處立論,令人耳目一新。

比如被視為人性弱點的“貪生怕死”在李贄眼中是“學道之本”——圣人“唯萬分怕死,故窮究生死之因”,孔子的“朝聞道,夕死可矣”更是“怕死之大者”,因其意無非“朝聞而后可免于死之怕也”。

再如“苦樂相因”,深諳命運叵測的李贄指出:

人知病之苦,不知樂之苦——樂者苦之因,樂極則苦生矣。人知病之苦,不知病之樂——苦者樂之因,苦極則樂至矣。苦樂相乘,是輪回種;因苦得樂,是因緣法。[明]李贄著:《李贄文集》卷一《焚書·卷一》,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9頁。

李贄寫過一篇《贊劉諧》的小品文,說朋友劉諧偶遇一個高屐大履、寬袍博帶的道學家,自稱是孔子的徒弟。

劉諧隨口道,你是他徒弟,我還是他哥呢!

道學家大怒道:“天不生仲尼,萬古長如夜!子何人者,敢呼仲尼而兄之?”

劉諧笑答,萬古長如夜?怪不得孔仲尼出生前,大伙都靠白天點蠟燭過日子。

在李贄看來,很多信孔教的如矮子看戲,根本看不見里面在演啥,只好跟著瞎起哄。他坦承自己年輕時亦如此,后來開悟了,才反對人云亦云。

雖然李贄的文章猛烈如熾火,奔騰如飛瀑,但晚年的他血虧氣虛,多病寡欲,已無能力縱情聲色。對那些無中生有的指控,他本可強硬回擊,然其不僅不置一詞,還故意放蕩不羈,就是想身體力行自己的主張:穿衣吃飯,即人倫物理。

其實,情色小說在晚明欣欣向榮,一肚子男盜女娼卻官運亨通,甚至立言立功者不乏其人,比如有斷袖之癖的胡宗憲。

但李贄非要點破,這就讓很多人心理上接受不了,紛紛指責其“以黑為白,以蒼為素”。

然而,崇拜李贄的人又尊他為“斥虛文而求實用,去浮理而揣人情”的先知,如癡如狂,譬如“公安三袁”——袁宗道、袁宏道和袁中道。

公安派是晚明影響力最大的文學流派,反對擬古文風和語言技巧,主張“獨抒性靈,不拘格套,非從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筆”,是李贄“童心說”在創作中的具體實踐。

所謂童心,用李贄的話說就是“真心”:

夫童心者,絕假純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卻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復有初矣。

童子者,人之初也;童心者,心之初也。[明]李贄著:《李贄文集》卷一《焚書·卷三》,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0年版,第92頁。

永葆童心的李贄,讀個書都跟打仗似的,還給焦竑去信分享心得:“自古至今多少冤屈,誰與辨雪!故讀史時真如與百千萬人作對敵,一經對壘,自然獻俘授首,殊有絕致(極好的景致),未易告語。”

在他眼中,“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者”,因為真正的好文章,妙處不在遣詞造句,而來自作家“蓄極積久,勢不能遏”的本能與沖動。

此等“原力”,三袁皆有,非要比試的話,老二袁宏道最高,老三袁中道次之,老大袁宗道又次之。但對李贄的追捧,三人難分伯仲。

袁宗道寫信吹捧,說:“讀翁(李贄)片言只語,輒感精神百倍。”

袁宏道推崇李贄的《焚書》,認為其“愁可以破顏,病可以健脾,昏可以醒眼”。

袁中道則直接稱李贄為“今之子瞻(蘇軾)”,說他有潔癖,愛掃地,不喜俗客。志趣相投的,可鎮日言笑;意所不契者,則寂無一語。平日“滑稽排調,沖口而發,既能解頤,亦可刺骨”。

三袁見識超群,卻獨尊李贄,只因痛苦相通——當一個智者看透了世界的虛妄以及命運晴天送傘、雨天收傘的本性后,他原本打算按自己的意思過一生,卻被家族牽累,寸步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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