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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怪圈
  • 呂崢
  • 2042字
  • 2023-01-04 18:10:30

七、彼岸的關懷和此岸的現實

李贄當官時吃過的苦,袁宏道在吳縣知縣任上感同身受:

人生作吏甚苦,而作令為尤苦,若作吳令則其苦萬萬倍,直牛馬不若矣。[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第1冊《錦帆集之三——尺牘·沈廣乘先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60頁。

外人只見袁縣令勤政愛民,殊不知他早已牢騷滿腹,感慨“吳令甚苦我”,“苦膝欲穿,腰欲斷,頂欲落”,分分鐘因公殉職的節奏。

家境優渥的袁宏道認為人生有五大“真樂”:

目極世間之色,耳極世間之聲,身極世間之鮮,口極世間之譚,一快活也。

堂前列鼎,堂后度曲,賓客滿席,男女交舄,燭氣薰天,珠翠委地,金錢不足,繼以田土,二快活也。

篋中藏萬卷書,書皆珍異。宅畔置一館,館中約真正同心友十余人,人中立一識見極高,如司馬遷、羅貫中、關漢卿者為主,分曹部署,各成一書,遠文唐、宋酸儒之陋,近完一代未竟之篇,三快活也。

千金買一舟,舟中置鼓吹一部,妓妾數人,游閑數人,泛家浮宅,不知老之將至,四快活也。

然人生受用至此,不及十年,家資田地蕩盡矣。然后一身狼狽,朝不謀夕,托缽歌妓之院,分餐孤老之盤,往來鄉親,恬不知恥,五快活也。[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第1冊《錦帆集之三——尺牘·龔惟長先生》,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21—222頁。

這種順情遂性、活在當下的人生觀,造就了袁宏道“寧今寧俗,不肯拾人一字”的文學主張。在袁宏道看來,語言是隨時代不斷變化的,今人所謂的“奇字奧句”,安知非古人之街談巷議?

對此,袁中道附和說:“天下無百年不變之文章。”為了證明這一點,他的詩寧取俚俗,不落陳套,極力變化,淺易率直。

即便如此,袁宏道在評價弟弟的詩時仍說,“佳者”未必令他喜歡,因為不免有蹈襲前人的痕跡,而“疵處”的用語卻因“本色獨到”而令他“極喜”。由此可見,袁宏道把詩的個性放到詩的完美之上,主張作詩不托于“理”和“聞見知識”,而講求自然之韻和真實之趣。

有此認知,袁宏道的文章打破鐵網,如瀑直下,好發人所不能發,喜用新鮮潑辣的比喻,如寫自己患瘧疾時說:

倏而雪窖冰霄,倏而爍石流金,南方之焰山,北方之冰國,一朝殆遍矣。[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第1冊《錦帆集之四——尺牘·吳曲羅》,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287頁。

又如情趣盎然、波瀾起伏的游記小品:

數日陰雨,苦甚。至雙清莊,天稍霽。莊在山腳,諸僧留宿莊中,僧房甚精。溪流激石作聲,徹夜到枕上。石簣夢中誤以為雨,愁極,遂不能寐。次早,山僧供茗糜,邀石簣起。石簣嘆曰:“暴雨如此,將安歸乎?有臥游耳。”僧曰:“天已晴,風日甚美,響者乃溪聲,非雨聲也。”石簣大笑,急披衣起,啜茗數碗,即同行。[明]袁宏道著,錢伯城箋校:《袁宏道集箋校》第2冊《解脫集之三——游記、雜著·初至天目雙清莊記》,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版,第484頁。

調任北京國子監期間,袁宏道工作稍閑,寫了本研究瓶花供養與插花藝術的《瓶史》。此書后來傳至日本,引發花道革命,卻在剛出版時使他飽受京城士大夫的譏誚。

這也難怪,他們只看到作者事無巨細地談論花架、容器和水土關系,卻不解其欲近山水而不得,乃轉求于瓶中之花的無奈。

不久,袁宏道升任禮部儀制司主事,旋即辭官。

幾年后,上司寫信勸他復出,袁宏道回信婉拒,說自己并非不愛富貴,奈何懶散慣了。別人若從生計出發勸他做官,免受饑寒之苦,他還聽得進去;若以建功立業這等大帽子來扣他,那就令他反感了。在他看來,一個人的進與退,都屬于水到渠成的事,無論居廟堂而念山林還是居山林而念廟堂,都一樣牽纏,一樣俗氣。

退休后的袁宏道向袁中道感嘆:一入宦途,形瘁心勞,遠不如閑隱。

其實這個道理該由袁中道向他哥講,因為他才是耽樂的代表,真的有船,還是一艘名叫“泛鳧”的樓船,每次科場不利就駕船巡游江南,在笙歌宴飲中問學會友,散心抒懷,美其名曰“洗滌俗腸”。

隨著袁中道屢試不售,其繁花似錦的客游日漸顯現出一種故作曠達的悲涼。而視之為“愚兄弟中白眉也”的袁宗道在聽說三弟居家之日亦時時豪飲,甚至“大醉江上”后,不禁寫信勸道:

以弟之才,久不得意,其磊塊不平之氣,固宜有此。然吾弟終必達,尚當靜養以待時,不可便謂一發不中,遂息機也。[明]袁宗道著:《白蘇齋類集》卷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第259頁。

袁中道沒有“息機”,其詩文也被袁宏道譽為“情與境會,頃刻千言,如水東注,令人奪魄”,但等他真正了卻“頭巾債”(中進士)時,已是47歲高齡。

彼時,父親和兩個哥哥早已歸西。

袁中道凄然道:

閉門清坐,微月濛濛。坐紫荊花下,內悲父兄,外悼友朋,因病戒酒,寂寂無一人往來可以倡和者,不知余生何以度日。[明]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下)》卷七《游居柿錄》,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9頁。

才高情深,時乖命蹇。宦海無涯,年壽有限。

七年后,袁中道病逝于南京。

事實上,他早就清楚鐵飯碗不好端,考入公門也不過是踏進另一座圍城。

年輕時,袁中道赴京探望翰林院修撰兼太子講師袁宗道,發現大哥“雞鳴而入,寒暑不輟”,其同僚也終日勞碌,周六一定不休息,周日休息不一定,于是搖頭道:“舍水石花鳥之樂,而奔走煙霾沙塵之鄉。”

圖什么呢?

尤其當袁宗道累死在任上而自己仍遲遲無法中舉時,袁中道不禁發出天問:

人生果何利于官,而必為之乎?[明]袁中道著,錢伯城點校:《珂雪齋集(中)》卷二十三《答陶石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972頁。

這個問題袁宗道其實思考過,最后發現無非兩難:山野之人,身雖安逸,物質生活卻成問題;當官的吃香喝辣,代價卻是“冒寒出入,沖暑拜起”。

人固好逸,亦復惡饑,就看你怎么選了。

袁中道適性任情,耽于酒色,但畢竟難斷名根,故游冶的同時從不忘提醒自己這些聲色犬馬、虛擲光陰的享受不過是“鋒刀上蜜,甘露毒藥”。

袁中道的內心圖景是晚明知識分子群體的縮影,即一方面極戀繁華,沉醉風雅;另一方面克己勤學,皓首場屋。

兩種對立的價值觀集于一身,便撕裂出屠長卿“曇花一夢,遍地虛空”的悲劇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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