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中國式現代化的科學內涵和本質要求
中國現代化道路及其世界意義
如何理解黨與中國現代化的關系,是當代中國知識界的一個重要課題。我們需要在后發國家現代化這個框架里考察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歷史,探討黨所開辟的中國現代化的道路以及這條道路對于世界,特別是對于后發國家的意義。
在所有國家,現代化都包含轉型和發展兩個維度的內容。在轉型方面,現代化意味著摒棄古代社會僵化和壓迫性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代之以現代社會開放和自由的社會、政治和經濟制度;在發展方面,現代化意味著民眾收入水平和國力的不斷提高。兩者并不總是同步的,而且可能相互牽制。對后發國家而言,兩者的挑戰更大,因為它們要在更短的時間里完成轉型和發展,目的一方面是要盡早趕上先發國家的社會、經濟和政治發展水平,另一方面是不得不時常面對先發國家帶來的沖擊甚至侵略。
中國共產黨是中國知識分子在尋找轉型和追趕的“整體”解決方案過程中誕生的,初衷是以階級斗爭的方式改變中國的政治、社會和經濟結構,造就一個平等的新社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的前三十年,黨領導全國人民奏響了社會主義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雙重奏”,推動了中國轉型和追趕的步伐。改革開放之后,黨在實踐方面與中國傳統和解,汲取傳統中的優秀成分,為我國的經濟騰飛提供了重要的哲學和制度保障。由此,黨領導中國走出了一條獨特且具有世界意義的現代化道路。具體而言,這條道路的世界意義在于四個方面。其一,在一個后發大國實現和平轉型和追趕,開世界范圍內現代化之先河;其二,重視人的發展,提升普通民眾的教育和健康水平;其三,實踐務實主義,腳踏實地從事經濟建設和制度建設;其四,執政黨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相對于社會保持中性,關注國家整體的長期發展。
中國共產黨的誕生
如果從英國革命算起,世界范圍內的現代化歷程已經經歷了300多年的時間;如果把二戰之后作為西方現代化的終點,西方現代化也花費了200多年的時間。但是,后發國家的現代化不能再經歷那么長的時間,因為它們已經看到了現代化的成果。在經濟發展方面,就是要實現趕超。先發國家發展經濟基本上是按部就班,用市場的辦法來搞經濟建設,但后發國家想趕上發達國家的生活水平,恐怕就要采取一些超常規的手段。然而,趕超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二戰之后的70年里,能夠從中等收入或低收入狀態發展到發達國家生活水平的經濟體只有11個,這其中包括了日本和南歐的一些國家,真正從一個貧窮的經濟體變成一個發達經濟體的,只有“亞洲四小龍”。所以,經濟追趕是極其艱難的一個過程,是小概率事件。
和經濟發展挑戰平行的,是社會和政治變革的挑戰。這個挑戰更大。古代社會是一個等級社會,高等級階層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特權。古代社會還是一個思想僵化的社會,那些在思想上占據統治地位的階層也不會輕易放棄自己的地位。中國古代社會雖然具有較高的流動性,但制度和思想仍然是僵化的。而現代社會最重要的特征就是開放的制度和自由的思想,因而必定和古代社會產生沖突。從古代社會到現代社會的轉型,必定是一個非常痛苦的過程。在歐洲歷史上,大型的原發性國家,如英國和法國,都經歷過革命才開始了現代化歷程,而沒有經歷過革命的國家,就要經歷別的痛苦。譬如德國是19世紀經濟追趕最成功的國家,但沒有發生過社會革命,它最終演化出軍國主義,與此大有關系。20世紀經濟追趕最成功的國家——日本,也有同樣的情況。
中國從1860年之后開始現代化歷程。按照李鴻章當年的說法,19世紀末中國正在經歷3000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華文明有文字記載的歷史大體是3000年,從來沒有遇到西方文明這樣巨大的沖擊。上一次外來的大沖擊是佛教的引入,我們花費了1000年時間才徹底消化;西方文明的沖擊比佛教沖擊更壯闊、更深入,是否要花費更長的時間才能徹底消化?這是當時中國士大夫所恐懼的地方。
從1860年到1919年,中國的現代化走過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是洋務運動。它取得了一定的成就,一個標志是,到甲午戰爭之前,中國已經擁有了亞洲最大規模的艦隊——北洋水師。甲午戰爭的失敗讓有識之士認識到,光有技術是不行的,還要改變制度。由此現代化進入第二階段。此時產生了革命和變法兩股力量,前者以孫中山先生領導的興中會為核心,后者是康有為領導的戊戌變法。變法以失敗告終,革命最終以建立民國結束。然而,革命的勝利并未取得預期的效果,隨之而來的是袁世凱復辟、軍閥割據,還有列強的欺壓。戊戌變法前后,社會達爾文主義在中國興起,經由嚴復譯編的《天演論》以及梁啟超在日本通過《清議報》和《新民叢報》的傳播,成為主導中國知識分子十幾年的思潮之一。革命既然沒有能夠讓中國堂堂正正地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知識分子就要想別的辦法,這就是新文化運動的背景。既然發展技術、改變制度都不行,那一定是我們的文化出問題了,發起新文化運動的知識分子因此開始關注民心和文化的改造,其中一個主題是反傳統,打出了“打倒孔家店”的口號。“五四運動”讓新文化運動進一步激進化,以陳獨秀、李大釗為代表的激進知識分子開始引進馬克思主義。俄國十月革命的勝利讓他們意識到,社會主義革命可以為建立強大的中國提供一個整體性的解決方案。經歷第一次世界大戰,西方知識分子對西方文化開始有悲觀的看法,這些看法也影響到中國知識分子。馬克思主義是以西方主流文化對立面的姿態出現的,符合中國激進知識分子對西方的批判態度,而國內正在進行的文化革命也需要一種激進的學說來統領,因此馬克思主義的引入恰逢其時。自此,馬克思主義的中國化就開始了。中國共產黨接受馬克思主義,既有理想的成分,也有工具的成分,后者在實踐過程中顯得更為重要。階級斗爭是黨進行社會改造的工具,只要形勢允許,黨就試圖以階級斗爭的方式進行社會改造。
從現代化的角度來看,當時的階級斗爭是現代化轉型的手段。階級斗爭的對象是代表古代社會政治、社會和經濟秩序的有產者和當權者,階級斗爭的成果是建立現代的新秩序。
國民黨為什么沒有肩負起中國現代化轉型的責任?因為國民黨從一開始就不具備這樣的特質和能力。孫中山搞的革命,一開始是民族主義的,后來他提出“三民主義”來統合同盟會和后來的國民黨的目標。第一次國共合作期間,他認為他的民生主義和共產主義是一致的,兩者都是要把老百姓的生活搞上去,因此,三民主義可以包容共產主義。他用這樣的解釋來說服國民黨里的右派和共產黨合作。但是孫中山一直堅決反對在中國搞階級斗爭,因為他相信中國沒有階級差別。從這里可以看出,孫中山缺乏一種歷史的高度,他沒有意識到,中國共產黨提出階級斗爭實際上是把階級斗爭作為推翻舊制度的武器。蔣介石一開始是支持“聯共”的,對俄國革命抱有同情的態度,曾經率隊去俄國考察。他的轉變是一個復雜的過程。一是因為“中山艦事件”與中國共產黨產生間隙;二是隨著北伐的節節勝利,他的權力欲膨脹;三是共產黨在農村的土改和在城市的奪權觸動了他的保守底線。“四·一二”政變讓蔣介石最終控制了國民黨,清洗了共產黨,但從長期來看,也使得國民黨反革命化,失去了進步青年的向往。所以,到了延安時期,熱血青年不是去投奔重慶,而是去投奔延安。去重慶是為了躲避戰亂,去延安則是要投奔一個光明和全新的新中國。在進步青年的眼中,國民黨已經腐朽了。在這個意義上,國民黨已經失去了領導中國革命、推動中國現代化的特征。
李澤厚認為,1919年到1949年是啟蒙與救亡的雙重變奏,但救亡壓倒了啟蒙。但是,用啟蒙來概括這段歷史是不完整的,應該從現代化的角度來概括。啟蒙只是現代化的一部分,旨在發動社會轉型的革命是更為重要的部分。所以,救亡不僅壓倒了啟蒙,而且也壓倒了革命。后者要等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才能夠完成。
社會主義革命及其意義
在建立政權之后,中國共產黨就開始踐行成立之初的初心,進行社會主義革命,內容包括土地改革(以及隨后的人民公社化)、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婦女解放和構建社會主義新文化。除此之外,黨還致力于普及教育和改善公共衛生條件。除了公社化和工商業改造,這些變革都大大推進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而公社化和工商業改造則更多的是服務于社會主義建設。
土地改革
一些人用局部地區的數據說明,舊中國的土地關系沒有那么緊張。然而,根據國民政府資源委員會在20世紀30年代初期的調查,全國自耕農的比例只有41.7%,南方地區更少,只有27.2%;在非自耕農中,北方地區的雇農較多,南方地區的佃農較多。
由此可見,舊中國的土地關系是非常緊張的,而打破這樣舊有的土地關系有兩方面的意義。
第一個方面是解放生產力。有兩個原因導致舊有的土地關系束縛生產力。其一,農民不掌握土地,也就不掌握自己所有的勞動果實,因而生產積極性下降。雇農完全沒有土地,靠地主給的少得可憐的工錢生活,自然生產積極性不高。佃農一般要把50%的收成交給地主,生產積極性也受影響。其二,佃農擁有很少的財富,抵御風險的能力很低,卻不得不承擔天災的風險,特別是在固定租賃合同下,他們要承擔所有糧食減產的風險,這會打擊他們的生產積極性。實現耕者有其田,就可以完全消除第一個原因造成的效率損失,也可以大大降低第二個原因造成的效率損失。
第二個方面,舊有的土地關系造就一種人身依附關系。無論是雇農還是佃農,他們和地主之間都存在人身依附關系,《白鹿原》里的白嘉軒和他的長工鹿三之間就是這種關系。現代化的對立面之一就是各種政治、社會和經濟的人身依附關系。在農業社會里,土地是最基本的生產要素,土地關系決定了社會的其他關系,因此,打破舊的土地關系是一個農業社會走向現代化的關鍵性一步。
研究表明,土地改革是決定一個國家(地區)長期經濟增長的顯著因素。拉美國家的土地分配極其不均,農業以大種植園為主,這些國家早期的政治被大莊園主所控制,嚴重阻礙了這些國家的發展。相反,韓國和我國的臺灣地區都進行了較為徹底的土地改革,極大地促進了這兩個地方的工業發展。
中國大陸的土地改革更加深入和廣闊,對于提高糧食產量、推動農村地區的現代化轉型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
婦女解放
在幾乎所有古代社會,婦女地位都十分低下。先發國家的婦女解放走過了漫長的道路,多數國家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后才賦予女性選舉權。后發國家需要在更短的時間里實現婦女解放。中國共產黨在成立之初就重視婦女解放。在蘇區時期,黨動員婦女參與勞動,以彌補因為男性參戰造成的勞動力短缺;在延安時期,婦女解放以婦女識字和參政為主。研究表明,這些措施具有長期影響,在當時,蘇區縣比周邊其他縣的性別比更加平衡,女性勞動力參與率更高,而陜甘寧邊區比周邊地區的女性教育水平相對于男性更高。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黨以革命的方式推進婦女解放事業。在憲法頒布之前,我國就頒布了《婚姻法》,廢除了過去束縛婦女地位的陋習,如纏足、買辦婚姻、一夫多妻等,以法律的形式確定了家庭內部的男女平權。同時,女性被動員起來參與地方政治活動,大大提高了女性的社會地位,并產生了長期影響,在1950年女性黨員占比高的縣,到20世紀80年代,女性相對于男性的教育水平較高,性別比也更加平衡。
在公社制度下,女性勞動參與率大幅度提高,即使是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實施之后,這一傳統也被保留下來。盡管過去20多年女性勞動參與率有所下降,但當今仍然保持在60%以上,遠高于50%的世界平均水平。
構建社會主義新文化
中國古代社會是一個地緣和血緣社會,除了士大夫,絕大多數人的交往范圍在地緣和血緣所及的范圍之內。如費孝通所指出的,中國人的社會關系就如一顆石子丟進池塘泛起的漣漪,個人在中間,其他人依照地緣和血緣關系的遠近像漣漪一樣向周邊泛開。中國人的社會關系是以個人為中心的,超出地緣和血緣紐帶,中國古代社會很少有能夠運轉的社會組織,這與西方有很大的不同。在西方,宗教在人們的生活中占據核心地位,宗教團體的作用非常明顯,人們因為宗教信仰而連接起來。相比于血緣和地緣,宗教信仰所觸及的人群范圍更大,因而更可能形成陌生人狀態下的共同體意識。中國則不同。對絕大多數人來說,“中國”只有文化的意義,而沒有政治的意義。在基層,社會治理可以完全依靠地緣和血緣關系,國家的作用只是抵御外敵入侵以及維護國內的安寧。中國的“集體主義”因此是霍布斯意義上的集體主義,即國家是保護民眾安寧的“利維坦”,民眾認可國家的所作所為。普通百姓不是把國家看作內生于社會的有機部分,而是必須服從的外部權威。
現代社會和中國古代社會恰好相反:一個國家里可能存在多種文化,人們連接在一起是因為存在相同的政治認同以及在這個認同之下的統一的政府。中國現代化的一大任務是建立中國人民的政治認同,把國家建立在民眾統一的關于政治和政府的理念之下。中國共產黨完成這個任務的途徑是構建社會主義新文化,在社會主義的框架下構建中國人的國家認同。社會主義革命所帶來的制度變化本身就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在中國歷史上,從來沒有出現過像社會主義革命這樣徹底的社會改造。黨通過嚴密的組織把觸角伸入社會的每一個角落,把每一個中國人帶入現代化的進程之中。黃仁宇在對比國民黨和共產黨時深刻地指出,國民黨治理國家的方式是自上而下的,而共產黨的方式是自下而上的。黨領導的社會主義革命把中國社會由下而上深翻了一遍,徹底改變了中國基層社會的結構和運行方式,極大地推進了中國普通民眾對國家的政治認同。在此基礎上,黨通過宣傳體系、教育體系和文藝創作等多種形式進一步加強民眾的國家政治認同。下面僅以《五朵金花》這部電影為例,討論黨是如何通過文藝作品構建民眾的政治認同的。
《五朵金花》是1959年拍攝的一部彩色電影,講的是一個白族小伙子阿鵬尋找心愛的姑娘金花的故事。一年,阿鵬參加三月街盛會,在蝴蝶泉邊認識了美麗的金花。第二年阿鵬帶著金花送他的定情之物再次來到蝴蝶泉,走遍蒼山洱海尋找金花。在路上,他遇到四位叫金花的姑娘,每一位都是公社的積極分子,最后才找到自己的金花,她是公社的副社長。有情人終成眷屬,影片美滿結束。電影的畫面非常唯美,里面的一些歌曲至今廣為傳唱。對本文而言,影片所傳達的政治信息是最重要的。
首先,影片的兩位主角都是白族,影片宣傳中華民族大家庭的含義顯而易見。西南地區長期處于吐司的統治之下,對中原國家的認同非常弱。影片中的大理風光、堅強的白族小伙子和美麗的白族姑娘給觀眾留下了對少數民族地區美好的印象,自然而然地激發了人們民族團結的熱情。其次,在阿鵬尋找金花的過程中,影片呈現了公社給民眾生活帶來的喜氣洋洋的變化。拋開當時的背景不論,這樣的呈現潛移默化地把觀眾帶入對國家的政治認同中去。最后,阿鵬遇到的五朵金花都是公社的積極分子,突出地表現了少數民族地區婦女解放的深度和廣度。少數民族地區對女性的束縛沒有漢族地區嚴重,影片中的五朵金花每一個都開朗活潑,遠比漢族女性大膽、開放。盡管這樣的刻畫帶有對少數民族浪漫的想象成分,但對于宣傳婦女解放卻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婦女解放是社會主義文化價值的重要組成部分,影片以一種浪漫的形式宣傳婦女解放的理念,其意義已經超出婦女解放本身,對國家的政治認同也具有促進作用。
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過程中,人際關系發生了顯著的變化。這種變化表現在陌生人之間的稱謂上,即“同志”成為陌生人之間的標準稱謂。“同志”意為志同道合,以前只在黨內使用,陌生人之間使用“同志”的稱謂,意味著陌生人之間擁有一個共同的理想或目標,在那時的中國,就是建設社會主義的中國。“同志”因此成為國家政治認同落實到個人層面的一個重要表征。今天,這個稱謂在陌生人的交往中基本上消失了,但這也可能是中國的國家政治認同已經完成的標志。
社會主義建設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后,黨在進行社會主義革命的同時也開展了轟轟烈烈的社會主義建設,確立了以重工業為先導的工業化道路。當時選擇這條道路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歷史教訓。從洋務運動開始,中國幾代知識分子和領導人都秉持一個信念,即落后就要挨打,而要避免挨打,就必須建立自己的工業。毛澤東也不例外。二是當時的國際環境不利于我國參與世界范圍內的勞動分工。一方面,西方對華實施封鎖,我國經濟基本上和西方隔絕;另一方面,蘇聯試圖把中國定位為社會主義陣營里的農業國,對此毛澤東堅決反對,并說服蘇聯為我國的工業化提供援助。三是當時國際學術界和政策界流行的給發展中國家的建議也是實施進口替代政策發展自己的產業。發展經濟學剛剛興起,其核心議題之一是工業發展的規模經濟。在規模經濟條件下,企業必須達到最小生產規模才可能存活下來,這就產生了所謂的“保護幼稚產業”的政策。與此同時,勞爾·普雷維什的“中心—外圍”假說強調了以制造業為主的中心國家和以原材料生產為主的外圍國家之間的差別。按照一般原理,中心國家在制造業方面的技術進步應該可以改善外圍國家的貿易條件,從而使外圍國家受益,但普雷維什沒有發現這種情況。這個假說后來發展成為依附理論,即外圍國家陷入原材料生產的陷阱,久而久之形成對中心國家的依附關系。剛剛成立的中華人民共和國處于反帝反殖的最前沿,很容易接受這樣的理論。
蘇聯的對華援助在20世紀50年代對我國的工業化起到了重要作用,156項民用項目奠定了中國重工業的基礎,其中一些企業至今仍然在發揮重要作用。但我國的資本積累更為重要。蘇聯的援助多是以貸款形式給我國的,我國自己必須積累工業化所需要的資本。在當時的情況下,唯一可能汲取資本的地方是農村地區。和蘇聯的方法一樣,我國采取的是壓低農產品價格的方式。這是公社化和統購統銷的一個重要背景。在分散的農戶經營的情況下,國家很難控制農業的生產和價格,而公社化能夠統一農業生產,統購統銷能夠統一農產品收購和銷售,控制價格。有了資本之后,還要集中使用到國家認可的戰略部門去,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就是要服務這個目的。
總體而言,中國的工業化采取了一種超常的趕超戰略。如何評價這個戰略?筆者和鄭東雅提供了一個數量模擬研究。這個研究的出發點是,重工業對其他行業具有技術外部性,重工業的技術進步可以降低其他行業的生產成本。由于存在這樣的外部性,政府應該對重工業進行補貼。我們計算了最優補貼率和最優補貼時間,發現最優補貼率是33%,而由我們模型測算的實際發生的補貼率是36.7%,兩者相差不大。但是,我們計算的最優補貼時間是12年,而實際發生的是25年,相差很大。所以,趕超戰略本身沒有問題,問題出在時間持續太長上面。另外,在執行趕超戰略的過程中,黨也犯過像“大躍進”這樣的冒進錯誤,值得后人吸取教訓。
在推動經濟建設的同時,黨還注重教育的普及和公共衛生的改善。研究表明,20世紀40年代末和50年代出生的人的教育水平與他們父輩的教育水平之間的相關關系最弱,這說明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頭三十年關注的重點是把教育普及到一般民眾當中,增強了代際教育的流動性。在公共衛生方面,以公社為單位的基礎醫療體系讓普通百姓能夠享受到基礎醫療,降低了嬰兒死亡率。愛國衛生運動和疫苗接種消滅了多種傳染病,國人的預期壽命穩步提高。
表1給出了中國和印度在1978年前后的對比,很好地顯示了中國在推動現代化方面的成績。中印兩國在很多方面都是可比的。印度1947年獲得獨立,而中華人民共和國1949年成立,兩國的人口也幾乎一樣多。特別是印度和中國一樣也實施進口替代政策,發展本國工業。然而,表1告訴我們,除了人均GDP和高等教育粗入學率,印度在成年人識字率、嬰兒死亡率、預期壽命和工業發展方面大幅度落后于我國。印度的人均GDP高于我國,這和我國較低的起點和把大部分積累用到重工業上有關,而且,到1992年,我國的人均GDP就超過了印度。印度的高等教育粗入學率大大高于我國,這和我國當時高考剛恢復有關,但也顯示出印度更加關注高等教育,而我國更加關注基礎教育。在當時兩國收入水平都很低、文盲率都很高的情況下,基礎教育顯然應該是國家優先考慮的事情,而事后也證明,我國發展基礎教育對于我國在改革開放之后發展外向型經濟起到了重要作用,而印度較低的教育水平是制約它工業發展的一個因素。
表1 中國和印度的對比(1978年)

注:中國的成年人識字率為1982年數據,印度的為1981年數據。
改革開放時期:與中國傳統和解
社會主義革命以疾風驟雨的方式改變了中國,把中國帶入現代化的門檻。革命是為了更好地建設,革命為建設準備了條件。一方面中國社會的等級結構被打破,社會和政治平等達到很高的高度,民眾的國家政治認同得到提高;另一方面,社會主義建設打下了工業基礎,提高了民眾的教育和健康水平。改革開放開始之后,黨將工作重心轉移到經濟建設上,放棄社會主義革命時期的激進思想和實踐成為當然選擇。此時,黨也開始重新審視自己與傳統的關系。其中有兩方面的因素值得關注。其一,社會主義革命主要是在政治、社會和經濟層面發揮作用,而沒有觸及家庭及其相關的私人領域。在農村地區,家庭擁有自留地,飼養家禽和牲畜;在城市地區,家庭雖然沒有自己的產業,但與農村地區一樣,仍然是一個完整的社會單位。中國的傳統文化經由家庭延續下來。搞經濟建設需要調動個人的積極性,尊重傳統文化以及由此衍生的個體行為模式,是調動個人積極性的必要條件。其二,黨在放棄激進的思想和實踐之后,需要尋找新的思想資源和實踐模式,以錨定黨的行動。中國人選擇中國傳統中的優秀部分是自然的事情。黨在三個方面回歸中國優秀的傳統,即務實主義、賢能主義和回歸市場經濟。黨將這些傳統與長期形成的馬克思主義政黨的理論和實踐相結合,為改革開放之后的經濟騰飛奠
定了哲學和政治基礎。
務實主義
在落地的層面上,中國文化的最顯著特點是務實主義。從民眾的日常生活到政治實踐,務實主義都是中國古代最為顯著的特征。中國產生務實主義,最重要的原因是我們沒有本土宗教,我們的祖先從一開始就關注現世的生活。《詩經》產生于西周初期,那時我們的先祖已經開始歌頌愛情,而同時代的希臘還處在所謂的神話時代,特洛伊之戰就是為一位被誘拐的女人而打的。我們的先祖在當時已經建立了一種和平生活的模式,在同一片土地上,他們歌頌愛情,歌頌現世的生活,這是中華文明的特性。
在哲學層面,務實主義意味著兩個基本原則。第一,目的的合意性可以合理地推斷手段的正當性。革命的前提之一是劃分陣營,因此要強調手段,所以才有“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的口號。務實主義從目的出發,只要能夠實現目的,手段就可能是正當的。鄧小平的“貓論”是這個原則的形象描述。這里的“合理地推斷”很重要。一個人在推斷手段的正當性的時候,要用自己的知識體系、道德標準和邏輯進行思考,否則就會出現不擇手段的事情。第二,不存在永恒的真理,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中國人不相信永恒的存在,中國傳統哲學里一個非常重要的思想就是,宇宙中唯一不變的規律是一切都在變動之中。中國人相信實踐出真知,也只有實踐才可以檢驗一種知識是不是真知。“實踐”在英文里一般被翻譯成practice,但不準確。“practice”的意思是已經有了一個模式,按照這個模式去練習,熟能生巧。實踐不一樣,它包含了“探索—構建理論—應用—探索”的循環,英語里沒有對應的詞。
務實主義打開了改革的大門并推動了改革進程。試想一下,如果我們還陷在“主義”之爭、“真理”之爭中,我們哪一項改革能夠啟動?無論是農村改革還是國有企業改革,抑或是價格改革,都與過去所秉持的理論真理相左。鄧小平的“不爭論”帶領黨走向一種結果導向的行動哲學,在這種哲學的指引下,一種制度是不是正當,不再看它的屬性,而要看它能否促進生產力的發展,能否促進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由此,體制改革才可能發生。
賢能主義
中國有悠久的賢能主義傳統。在西周的時候,我們就已經有了太學,目的是培養人才。漢武帝之后,選賢任能變得制度化;隋代發明科舉制度,給平民子弟提供了上升通道。賢能主義的哲學基礎是先秦儒家的人性觀。與西方單一和固化的人性觀不同,先秦儒家認為人性是多樣的、流變的和可塑的,一個人所能達到的賢能高度,取決于他后天的努力和環境。由于政治職位是有限的,而經濟發展需要激勵人們的付出,因此,社會的政治結構必須采納選賢任能的原則,而社會的經濟結構必須獎勵賢能。在實踐層面,墨家對賢能主義的貢獻更大。到西漢儒家獨大的時期,儒家吸收了墨家的思想,最終,通過董仲舒的學說,選賢任能變成中國官僚帝制的一個憲法原則。
以今天的眼光觀之,這個憲法原則可以作為選舉民主票決制的一個替代原則,并足以糾正票決制的問題,特別是票決制的民粹主義傾向以及別有用心者利用它對民眾的煽動和蠱惑。
黨在改革開放時期繼承了選賢任能的傳統。從20世紀80年代初提出干部四化開始,黨就重視干部的培養和選拔工作。許多研究表明,黨的干部選拔制度符合選賢任能的原則。能力較強的官員更可能獲得升遷,而且,他們的終身成就也較高。黨還重視干部的培養,一個方式是把官員放到不同的崗位上去鍛煉,提高他們的能力。
選賢任能作為一個憲法原則在今天也有重大的理論和現實意義。中國共產黨由公民中的優秀分子組成,其背后的原則就是選賢任能,因此,中國共產黨的領導地位具有憲法地位。黨提出大政方針和立法思想,人民代表大會是黨凝聚共識的場所,人民代表大會的主權作用體現在審議并票決黨的人事提名和大政方針以及在黨的立法思路基礎上完成立法上面。
回歸市場經濟
鄧小平說過,市場經濟不是資本主義所特有的。事實上,市場經濟也不是西方所特有的。中國最遲到北宋的時候已經完成了市場經濟的建構。北宋時期的中國市場經濟已經比較完備,私人土地所有制予以確立,工商業和商品經濟高度發展,甚至發明了紙幣和證券交易,有了金融的雛形。西方資本主義的主要特征不是市場經濟,而是機器化大生產以及由此引發的資本的幾乎無節制的積累。我國在改革開放之后搞市場經濟,在當時似乎是向西方學習,實際上是回歸中國傳統。在很大程度上,我國的市場經濟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與我國的發展階段以及民眾的文化心理高度相關。黨帶領全國人民走出了一條屬于中國自己的市場經濟之路。
市場經濟實施按要素分配,獎勤罰懶,優勝劣汰,這是保證市場經濟效率的必要原則。這一點也與我國的賢能主義傳統一致,同時也不違背按勞分配原則。一方面,按要素分配包括按勞分配;另一方面,按要素分配說到底是按勞分配,因為資本在源頭上也是勞動的產物。
再論革命的意義
未來的歷史學家在寫鄧小平歷史功績的時候,自然會提到改革開放,但是,有歷史縱深感的歷史學家一定會強調,他的主要貢獻是把黨“帶回”中國。黨的誕生是西風東漸的產物,是“五四”時期激進的中國知識分子選擇西方激進思想而構建的政黨。如前文所展示的,黨自覺地成為中國現代化的工具,以疾風暴雨的方式把中國帶入現代社會。這里就涉及一個中國文化對西方文化的吸收和融合這個宏大的課題。黨在革命時期很大程度上是在實踐一個西方的革命理論,但作為扎根中國的一個政黨,黨最終必須面對中西融合這個宏大課題。目前,這個課題是在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框架下展開的,但對未來的歷史學家而言,更為重要的是鄧小平帶領黨“回歸”中國,啟動了中國擺脫百年文化引進的進程。從“術”的層面看,改革開放是向西方學習,但從“道”的層面看,改革開放開啟了回歸中國傳統的進程。不能忘記的是,計劃經濟也是從西方學來的東西,改革開放只不過是從學一種西方的東西到學另外一種西方的東西,但是在這后一種學習過程中,黨的指導思想和行為準則完全是中國式的。從這個意義上講,我們是重新回歸了“中體西用”。對一個有著3000年文字記載的文明而言,堅持自己的“體”是完全可以理解而且是必然的選擇。但是,現在的“中體”與100多年前的“中體”是不同的,它已經存其精華、去其糟粕,上升為與時代相適應的價值體系和行動邏輯。而在引進“西用”的過程中,中國也不可能回避它所帶來的價值觀和行為準則,因此,改革開放以來的“中體西用”一定是中國傳統與現代西方價值體系的融合,而不是像洋務運動那樣兩張皮。
這就引出一個問題:既然最終要回歸中國傳統,20世紀的革命是一條彎路嗎?答案是否定的。首先,革命加速了中國現代化的進程,在比較短的時間里把中國從一個頑固的古代社會帶入現代社會的門檻。其次,今天對中國傳統的回歸是在更高層次上的回歸。革命蕩滌了中國傳統中腐朽的部分,讓今天的回歸能夠輕裝上陣,挑選傳統中優秀的部分加以繼承和發揚光大。最后,通過國際比較可以發現,那些沒有發生過革命的后發國家,其現代化轉型非常艱辛,遲滯了它們的經濟趕超。
菲律賓是這方面的一個典型例子。1980年,菲律賓的人均GDP是中國的5倍以上,到2020年,中國人均GDP幾乎是菲律賓的4倍。40年間,兩個國家反轉了20倍。菲律賓是如何失敗的呢?自1986年馬科斯獨裁體制倒臺后,菲律賓的民主制度就沒有中斷過,而且似乎也具有糾錯能力,如對埃斯特拉達總統的彈劾。但是,菲律賓的民主是在一個從來沒有改變的社會結構基礎上進行的,如幾位菲律賓學者所言:“由此產生了巨大的菲律賓之謎:在亙古未變的、亞洲最壞的一個階級結構之上,卻展現了極其生動的選舉政治。”菲律賓階級結構的基礎是西班牙殖民者留下來的種植園經濟,大種植園主是菲律賓經濟和政治的主導力量,時至今日,菲律賓的政治仍然帶有強烈的家族政治的痕跡,即黨派不重要,對政治強人的忠誠才是最重要的。自1988年后,除了被彈劾的埃斯特拉達(當選之前為著名演員)和另外一位總統(前國防部長),其他幾位總統都有很深的家族背景。剛當選的總統更是老馬科斯的兒子,副總統是剛卸任的杜特爾特的女兒。這樣的政治正是福山認為的導致民主政治衰敗的依附主義政治,
后者又是阻礙經濟增長的主要原因之一,因為它導致經濟中的裙帶關系,讓少數人壟斷經濟機會和資源。
革命是痛苦的,但可以用短期的痛苦換取長期的長治久安。絕大多數后發國家都有被殖民的歷史,殖民者離開的時候給它們留下選舉政治,從此它們就不得不在民主的框架下進行社會改造。民主的結果總是各種勢力的妥協,而社會改造意味著剝奪某些強勢集團的權力和利益,兩者是沖突的,因而,后殖民地國家的社會改造異常艱難和漫長。例如,菲律賓的土地改革從美國占領時期就開始啟動,但直到21世紀頭十年才完成,而且還是把土地賣給無地農民,而不是無償給他們。印度的土地改革更是艱難。獨立之初印度就制定了《土地改革法》,但70年間幾乎沒有執行,即使是在印度共產黨執政幾十年的西孟加拉邦,也有30%多的農民沒有土地。現代化轉型的一大悖論是:一個好的社會轉型必須經由暴力才可能在短期內完成。中國是成功的例子,而許多后殖民地國家都是失敗的例子。
中國道路的世界意義
回到本文開篇提出來的轉型與追趕難題,我們會發現,中國道路為解決這個難題提供了一個答案。從轉型和追趕的互動角度來看,過去200年存在三類國家和地區:第一類是轉型慢于追趕,第二類是轉型與追趕同時發生,第三類是轉型和追趕都沒有發生。
二戰之前的德國和日本是第一類國家的典型例子。德國是19世紀追趕最成功的國家,日本是20世紀追趕最成功的國家,但兩個國家最終都走向軍國主義,原因是沒有成功實現轉型。事實上,它們在經濟上的成功是遲滯它們沒有實現政治和社會轉型的重要原因。德國在經濟和軍事上的成功,點燃了德國人的民族自豪感。對德國人來說,俄國文化是卑劣的,法國文化是腐朽的,而英國文化充滿狡黠,只有德國文化代表崇高和偉大,因此德國應該成為歐洲的主宰。德國人對歐洲人對德國的“不敬”感到憤怒,德皇威廉二世尤其如此。他一方面覬覦巴黎的繁榮,另一方面痛恨他的母親的國度英國對他的蔑視,希望用戰爭的勝利奪取巴黎,贏得他“應得”的尊重。在本質上,日本完全重復了德國走過的路。明治維新之后,日本國力急劇提高,在甲午戰爭中輕而易舉地擊敗從前的老師中國,在日俄戰爭中又擊敗“歐洲的軋路機”俄國,自認為可以代表黃種人與白種人進行對抗,更進一步自封為中華文化的正朔,而把中國貶為“支那”。最終,德國和日本都在戰爭中走向萬劫不復的毀滅。究其原因,是因為它們在經濟上已經進入現代社會前列,但在思想、政治和社會層面仍然處在古代與現代之間,以前現代的思維和行為邏輯駕馭最先進的技術,其結果一定是反現代的。
“亞洲四小龍”,特別是韓國和中國臺灣地區是第二類國家(地區)的代表。日本在殖民時期有意壓制韓國和中國臺灣的工商業精英,而兩地在二戰之后又都實施了土改,因此社會變得非常平均,消除了阻礙變革的強勢集團,為政府啟動經濟增長提供了政治和社會條件。新加坡是一個城市國家,加之李光耀理性和聰明的治理能力,社會結構快速實現現代化轉型,極大地促進了經濟增長。它們的共性是社會轉型在先,為政府中性地行使權力創造了基礎。
多數發展中國家屬于第三類國家。在這些國家,緩慢的政治和社會轉型是它們無法快速追趕的主要原因。多數發展中國家都曾是歐美列強的殖民地,而在成為殖民地之前,它們還處在古代甚至原始社會。殖民者非但沒有改變它們的古代或原始社會結構,反而充分利用之,為己所用,從而固化了這些國家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殖民者的離開,又給這些國家留下了一套現代選舉民主制度,極大地壓縮了它們進行社會變革的空間。它們只能在發展過程中希冀通過市場的力量推進社會和政治變革,但這樣一來,這些國家就進入一個死循環:政治和社會轉型不到位,制約經濟發展,而經濟不發展又反過來制約政治和社會轉型。
但是,德國和日本似乎是兩個反例。原因可能在于德國和日本都存在一個強有力的國家(state),能夠集聚資源完成短期內的經濟趕超,而多數發展中國家沒有生發出這樣的國家。發展中國家的轉型和經濟趕超都必須內生于社會發展的過程之中,兩者都將經歷漫長的歷史過程。
中國更像“亞洲四小龍”,轉型與趕超同時發生。但中國是一個大國,中國的現代化道路更具有世界意義。具體而言,中國道路具有下面四個方面的意義。
第一,以較短的時間跨越從古代到現代的峽谷。英國革命持續了半個世紀,法國大革命以及后續的震蕩持續了100多年。如果不算日本入侵的時期,20世紀的中國革命(包括社會主義革命)也持續了半個世紀,相較而言并不算長。正如英國革命和法國大革命把英國和法國帶入現代社會一樣,中國革命也把中國帶入現代社會。從經濟追趕的角度來看,革命讓中國建立起無階級差別的平等社會,為中國實現經濟騰飛提供了必要保證。盡管我們不期待其他發展中國家以革命的形式完成政治和社會的轉型,但是,它們必須把促進平等作為政治改革的核心任務,否則它們很難實現長期和穩定的經濟增長。
第二,重視人的發展。如表1的總結所示,在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時期,黨注重提高普通人的教育水平,提高全體人民的健康水平。印度著名經濟學家阿馬蒂亞·森在對比中國和印度不同的經濟表現的時候,特別強調中國在人的發展方面比印度準備得更好。人是第一生產力,而教育和健康是人作為生產力的主要衡量指標,提升教育和健康水平就是提升人的生產力。相較于其他發展中國家,中國更加重視普通人的教育和健康水平,既體現了中國共產黨的平等主義理念,也符合經濟發展的一般邏輯,即在經濟發展的早期,提高多數人的能力比提高少數人的能力更可能促進經濟增長。
第三,把務實主義作為行動哲學。民族自豪感是凝聚一個國家的重要思想源泉,但是,許多發展中國家把它推向極致,拒絕有損民族“顏面”的行動。在經濟發展方面,這表現在拒絕發展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一味追求高大上產業,因為發展中國家的精英認為,勞動力密集型產業不體面,受人剝削,發展高大上的產業才能夠讓自己的國家與發達國家平起平坐。在制度建設方面,它們不愿意與國情妥協,一味堅持所謂的“最佳”制度,盡管這些制度并不能發揮作用。中國則不同。在經濟騰飛的早期階段,我國欣然接受發達經濟體轉移過來的勞動力密集型產業,積累資本和技術,厚積薄發,最終建成了世界上最龐大和堅韌的制造業體系,并在多個技術領域進入世界前列。在制度建設方面,我們不追求完美的制度,而是采取漸進方法,先建立“有用”的制度,然后在實踐中不斷加以完善。由此,我國的制度轉型避免了蘇東國家制度轉型的陣痛,為經濟的平穩發展提供了條件。中國的務實主義態度和成功經驗因而具有強烈的世界意義。
第四,執政黨發揮社會中堅力量的作用。中國共產黨具有廣泛的代表性,現在9000多萬的黨員來自各行各業、各個階層,黨成為凝聚社會共識的地方。在民主集中制原則的指導下,黨把不同階層、不同代表性人群的意見集中起來,形成國家的大政方針。由此,黨和政府可以超然于社會集團利益之上,在可能的社會利益沖突面前保持中性,不偏不倚,致力于中國整體的長期發展。在其他發展中國家,政府往往是偏狹的政府,不是被利益集團左右,就是被民粹主義裹挾,資源因而無法配置到最有效的地方去。雖然多數國家沒有像中國共產黨這樣強大的執政黨,但這不意味著它們不能借鑒中國中性政府的經驗,通過合理的制度安排,即使是選舉民主下也可能構建中性政府。國家的中性,是亞當·斯密在《國富論》里就開始強調的,中國的國家就是斯密意義上的國家,這就是為什么喬萬尼·阿里吉給他的世界體系鴻篇巨制起《亞當·斯密在北京》這個書名的原因。
中國仍然行進在現代化的道路上,未來30年將是中國現代化的沖刺階段。如果到20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100周年的時候,我們能夠完成政治和社會轉型并趕上發達國家的收入水平,我們不僅將完成中華民族偉大復興,而且也將創造一條屬于中國但又具有世界意義的現代化道路。到目前為止,中國是唯一一個在現代化的高潮時期沒有對外擴張的大國,未來的歷史學家注定要對此大書特書。在未來,中國也會堅持和平發展的道路,繼續為世界做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