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中國式現代化的頂層設計與關鍵路徑
黨的二十大報告系統論述了中國式現代化的重要特征與豐富內涵,對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進行了頂層設計和戰略部署。報告指出,中國式現代化是人口規模巨大的現代化,是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現代化,是物質文明和精神文明相協調的現代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現代化,是走和平發展道路的現代化。
5年前召開的十九大提出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目標,十九屆五中全會又將這一目標具體化為成為中等發達國家。這兩個目標在內涵上是一致的,定量的表述即為,按照2020年不變價和不變匯率計算,人均GDP(國內生產總值)達到23000美元,相當于目前葡萄牙等國家的水平。用人均GDP表達經濟社會發展水平或現代化水平,是一種簡單且簡潔的方法。同時,人均GDP與其他一些關鍵發展指標之間的內在聯系,可以更深刻揭示基本實現現代化的內涵和外延。
因此,觀察從此時到彼時,即人均GDP從10000美元提高到23000美元的時期,在關鍵發展指標上,中國需要補足哪些短板,或者說看清從此岸到彼岸的關鍵路徑,有助于認清基本實現現代化的主要任務和所需舉措。
基本實現現代化要補足哪些短板
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無疑是一個遠景目標、戰略意圖和頂層設計,在達到彼岸的過程中需要填平諸多發展水平上的缺口。與此同時,在實現這個中長期目標的過程中,也要克服每一個可能發生的不確定沖擊,解決隨時出現的短期問題。為此,應當著眼于既解決緊迫的挑戰難題又推動實現遠景目標,揭示基本實現現代化必須補足的短板,并從具體舉措方面提出政策建議。首先,形成創造性破壞機制,顯著縮小與參照國家在勞動生產率上的差距。其次,繼續推動資源重新配置,加快縮小城鄉二元經濟結構。最后,加強社會共濟、社會保護和社會福利,加快中國式福利國家建設步伐。
補足現代化短板的窗口期
按照到“十四五”規劃期末成為高收入國家和到2035年成為中等發達國家的目標,中國人均GDP需要在大約15年時間里保持5%左右的年均增長率,在2025年之前跨過世界銀行定義的高收入國家門檻,在2023年達到或跨過高收入國家中間組門檻。按照世界銀行2022年公布的最新標準,進入高收入門檻的標準為人均GNI(Gross National Income,國民總收入)13205美元。鑒于中國的人均GNI與人均GDP相差很小,以下我們使用人均GDP作為分析的依據。根據預測,未來15年的潛在增長率足以保障目標的實現。然而,作為現代化表征的一些關鍵經濟社會發展指標,雖然具有隨人均收入水平提高而改善的特征,卻并非人均收入水平提高的自然結果。縮小這些關鍵指標與目標之間的差距,應該成為這個發展時期的政策著眼點和措施著力點。
從現在到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時期,中國將經歷從中等偏上收入國家到高收入國家的跨越,即從發展中國家到發達國家的跨越。這個重要的窗口期可以分成兩個區段,相應地,中國發展面臨的挑戰也可以從兩個方面來認識。第一,穩定跨越中等收入階段,免于很多國家遭遇過的中等收入陷阱困擾。應該說,完成這個任務已經沒有懸念。第二,鞏固和提升作為高收入國家的地位,并著力在關鍵發展指標上縮小乃至消除與發達國家平均水平的差距。完好地應對這兩個關鍵挑戰,不是輕輕松松的任務,它們決定了中國的長期發展績效,也決定了基本實現現代化的成色。
按照現價和全年平均匯率計算,2021年中國人均GDP已經達到12551美元,臨近世界銀行界定的高收入國家門檻水平。人均GDP處于12000美元到23000美元區間的國家,大致是所有高收入國家三等分中的第一組。從這一組別到下一個三等分組即中等發達國家的跨越,是中國在2035年要實現的遠景目標。因此,我們可以形象地把這個發展階段稱為現代化“從門檻到中途”的階段。以21個近年來穩定處于這個區間的國家作為參照基準,我們可以更好地認識,除了人均收入,中國還需要把哪些反映現代化水平的關鍵指標作為這個階段加速趕超的目標(參見世界銀行,2022a)。
鑒于可以列入這個清單的指標不勝枚舉,我們僅抓住幾個既可以作為基本實現現代化目標,又可以作為實現目標必要手段的關鍵指標,以反映中國已經達到和需要進一步趕超的經濟發展質量、城鄉平衡發展水平和共同富裕程度。利用世界銀行發布的最新數據,表1列舉了勞動生產率(每個就業人員創造的GDP)、農業勞動生產率(勞均農業增加值)、農業就業比重(務農勞動力占全部勞動力比重)、城市化率(城市常住人口在全部人口中的比例)和政府支出比重(政府提供貨物和服務活動的貨幣支出占GDP比重),并把中國與“從門檻到中途”國家的簡單平均水平進行比較,計算出中國與平均水平的差距(相當于平均值的百分比)。
這些關鍵指標的比較,反映出中國已經達到的現代化水平以及預期達到的目標,縮小在這些指標上與更高發展階段國家之間的差距,提示了實現目標所需要采取的行動。具體來說,在這些方面進一步改善,可以從供給側保持和提高潛在增長率,從需求側創造條件以確保增長潛力,并使增長潛力得到充分發揮。從表1顯示的差距可以得出結論:中國的整體勞動生產率亟待趕超;重要途徑是提高農業勞動生產率,加快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進一步提高城市化水平;城市化水平的提高和城鄉更加平衡的發展,則要求顯著提升社會福利水平。
表1 “從門檻到中途”:高收入階段的若干指標(美元,%)

資料來源:世界銀行數據庫,https://data.worldbank.org
挖掘生產率提高的新源泉
從定量的角度認識經濟發展水平或國家現代化,勞動生產率指標既表達出已經達到的水平,也揭示出達到預期水平的現有能力。所以,從目標和手段相統一的角度來看,勞動生產率是一個核心的現代化指標。從中國面臨的經濟增長制約因素來看,勞動生產率更是不可或缺的新動能。因此,從中長期目標任務來講,勞動生產率是基本實現現代化要補足的最大短板。目前,中國每個就業人員創造的GDP尚未達到“從門檻到中途”國家平均水平的一半,差距可謂巨大。不僅如此,隨著中國經濟增長趨于減速,提高生產率的堵點明顯增多,生產率提高的速度也顯著下降,這進一步加大了生產率趕超的難度。
一般來說,生產率提高有三條途徑。第一條途徑可以被稱為前沿創新,即站在科技前沿上自主創新,并將其轉化為生產率的提高。第二條途徑是利用后發優勢,即主要通過借鑒、模仿和消化發達國家的技術,形成自身需要的應用型技術,加以應用來提高經濟的生產率。這兩條途徑是生產率的源泉,科研機構、技術研發部門和企業是創新的主要載體。第三條途徑是資源重新配置,即主要依靠企業等市場主體的自發動力,通過優勝劣汰縮小在產業之間、地區之間和企業之間的生產率差距,從而整體提高生產率。也可以說,第三條途徑是創新成果轉化為生產率的具體機制。
在中國經濟發展水平整體提高的情況下,技術上的后發優勢隨著差距的縮小而趨于減弱。隨著勞動力等生產要素從農業向非農產業轉移速度放慢,資源重新配置空間也有縮小的趨勢。生產率提高越來越依靠在科技前沿上的自主創新。因此,中國生產率提高的速度趨于放慢。中國每個就業人員創造實際GDP的年均增長率,在1991—2001年為9.1%,在2001—2011年為10.2%,在2001—2020年下降到6.6%。一些研究顯示,全要素生產率也經歷了相同的趨勢(《徑山報告》課題組,2019)。與此同時,中國與“從門檻到中途”參照國家相比,勞動生產率僅相當于后者平均水平的48%。
中國生產率快速提高的源泉遠未耗竭,機會仍然存在。隨著中國進入高收入國家行列,自主創新對生產率提高的貢獻將顯著增強,而這種貢獻具有報酬遞增的性質和良性循環的效果。與此同時,在相當長的時間里,中國仍有很大的空間可以借鑒國際上現成的科學技術成果,繼續發揮后發優勢。更為重要并且最具潛力的生產率源泉在于,中國經濟中資源重新配置的空間仍然是巨大的。
在中國的高速增長時期,勞動力從農業向非農產業特別是制造業轉移,創造了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對整體生產率的提高做出了重要貢獻。在這個生產率源泉式微的情況下,仍有兩個重要的方向,可以通過改革繼續獲得資源重新配置效率。其一是沿著產業鏈條延伸資源配置過程。在中國國民經濟行業分類標準中,僅制造業就被劃分為31個大類、191個中類和525個小類。可見,僅在制造業內部,資源重新配置的鏈條就足夠長,是生產率繼續提高的源泉(蔡昉,2022)。其二是在產業和部門內部的企業之間加大資源重新配置力度。在更高的發展階段,生產率提高愈加依靠企業之間的優勝劣汰,即讓效率高的企業生存和壯大,使低效企業退出或死亡。隨著改革不斷完善這種創造性破壞環境,從中獲得的生產率改進也將是巨大的。
消除城鄉二元經濟結構
隨著20世紀70年代末改革伊始,農業剩余勞動力轉移的過程旋即開啟。通過為非農產業大規模提供低成本勞動力,在城鄉、區域以及產業之間進行資源重新配置的過程推動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這個發展經濟學所謂的二元經濟發展,最終推動農業中勞動力剩余現象趨于消失、農業與非農產業生產率差距顯著縮小、城鄉之間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水平更加均等,即城鄉二元結構反差減小。2010年以來,勞動年齡人口達峰并負增長,勞動力轉移速度也相應減慢,中國經濟增長進入回歸常態的減速過程。按照發展經濟學的定義,這意味著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然而,根據中國的國情,由于勞動力無限供給特征并未消失,因此,劉易斯轉折點的到來并不意味著二元經濟結構的根本消除。
把二元經濟發展的潛力發揮殆盡,更徹底地消除二元經濟結構,既是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共同富裕的要求,同時也有助于應對新發展階段上的諸多挑戰。一方面,在農業與非農產業之間以及城鄉之間重新配置資源的潛力尚未開發殆盡。這表現在農業勞動力比重過高,目前是參照國家平均水平的3.7倍;城市化率仍然偏低,僅為參照國家平均水平的87%。這成為農業生產率相對于國際水平和非農產業均低的原因。另一方面,在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水平上的城鄉差距仍頑固存在,也造成居民整體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的不均等。不僅如此,由于進城務工者大多沒有獲得城鎮戶口,在常住人口城鎮化率與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之間,仍然有約18個百分點的差距,這意味著城鄉二元結構被移植到城市內部。
尚存的二元經濟結構,不僅意味著中國經濟增長潛力尚未充分發揮,也標志著城鄉發展格局現狀與基本實現現代化的要求仍有很大距離。無論是從基本實現現代化目標還是從保持經濟在合理區間增長的要求看,從現在起到2035年的十余年間,是消除城鄉二元結構的機會窗口。促進這個進程的突破口是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這里,“以人為核心”的含義就是城鎮化歸根結底要以農民工在城鎮落戶為目標,而實現這個目標則要求加快戶籍制度改革的步伐。
這項改革是典型的改革紅利甚豐且報酬遞增的制度創新。首先,提高常住人口城鎮化率,意味著更多人口在城鎮居住和就業,相應降低農業就業比重,增加非農就業并通過資源重新配置提高生產率,達到提高潛在增長率的顯著效果。其次,提高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同時縮小乃至消除常住人口城鎮化率與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之間的差距,不僅可以穩定非農產業勞動力供給,還能通過縮小居民收入差距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提高消費能力和消費傾向,達到擴大社會總需求的顯著效果。最后,通過形成城鄉平衡發展的條件,促進農業和農村非農產業發展,提高農村居民生活水平和享受基本公共服務的水平,達到消除二元經濟結構的效果。
加快建設中國式福利國家
無論是在提高生產率的創造性破壞過程中從社會層面保護勞動者,還是通過縮小城鄉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來消除二元經濟結構,抑或應對老齡化程度加深后消費需求減弱的挑戰,都要求大幅度提高中國的社會共濟、社會保護和社會福利水平。這與德國經濟學家阿道夫·瓦格納(Adolf Wagner)概括的一個特征化事實,即“瓦格納法則”的含義不謀而合。瓦格納指出,隨著發展水平的提高,人們對社會保護、反壟斷和規制、履約和執法、文化教育和公共福利的需求不斷擴大。由于這類公共品需要政府充當供給者和買單人,因此,政府支出占GDP的比重顯現逐步提高的趨勢[亨里克森(Henrikson),1993]。
關于政府支出占GDP比重這個指標,中國的數據暫付闕如,因此從表1中無法看到中國在這方面與參照國家的差距。然而,如果把這個指標與人均GDP對應起來,我們就可以觀察到一個規律性的變化特點,人均GDP在從10000美元提高到23000美元,即在相當于發達國家“從門檻到中途”這個發展區間,政府支出占GDP比重的提速十分顯著(見圖1)。按人均GDP從低到高排列,該指標從第一個國家的22.2%提高到最后一個國家的34.3%,或者從前5個國家平均23.9%提高到最后5個國家平均34.3%。這個提升不啻建成福利國家的最后一躍,這個發展區間也可以被稱為“瓦格納加速期”。
如果說中國應該遵循瓦格納法則,主動在瓦格納加速期內加大政府社會福利支出,并不僅僅因為中國正處在“從門檻到中途”這個發展階段,更主要出于在此期間中國必須應對的挑戰。2021年,中國人口自然增長率僅為0.34‰,系1960年之外共和國歷史的最低水平,標志著中國即將進入人口負增長時代。隨著65歲及以上人口比例達到14.2%,中國已經進入國際公認的老齡社會。對中國來說,這個人口轉折點是史無前例的,必將帶來全新的挑戰。

圖1 政府支出占GDP比重隨收入水平提高
資料來源:世界銀行數據庫,http://data.worldbank.org/
近年來中國老齡化加深帶來的潛在增長率下降,以及養老保障和照料需求增大等挑戰,已經得到經濟學家和決策者的充分重視。然而,人口負增長和更深度老齡化給消費需求帶來的預期沖擊,尚未引起應有的政策關注。人口因素一般通過三種效應抑制消費需求,分別是人口總量效應、年齡結構效應和收入分配效應,即在人口增長停滯或負增長、老年人口比重過高,以及收入和基本公共服務差距過大的情況下,消費會受到明顯的抑制。由于前兩個效應產生于人口變化趨勢,通常難以回避,因此,改善收入分配、提高基本公共服務供給水平和均等化水平,可以說是有效應對人口沖擊工具箱中的不二選項。
遵循一般發展規律,并不意味著簡單復制瓦格納加速期的統計數字軌跡,即僅僅著眼于提高政府支出在GDP的占比,而是著眼于增強人民群眾的幸福感和解決他們的切身福祉問題,從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等方面著手,建立和健全社會福利體系和相應的制度框架,提供覆蓋全體居民和全生命周期的基本公共服務。以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為目標,遵循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的原則,從提供更高水平和更加均等的基本公共服務入手推動這個制度安排,可以定義為中國式福利國家建設。
擴大中等收入群體的著力點
邁向橄欖型社會是共同富裕的一個重要標志。中國14億多人口中有4億多中等收入群體,要想讓總人口發揮出超大規模市場的作用,以保證經濟增長的消費需求,就要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形成橄欖型社會結構,而這個結構的形成需要增強社會流動。
橄欖型社會結構尚未形成
改革開放以來,特別是黨的十八大以來,人口的橫向流動性已經顯著增強,包括人口跨城鄉、跨省份、跨東中西部地區、跨產業、跨行業、跨職業、跨企業等大規模的橫向流動。從這些方面看,中國已經是一個人口和勞動力高度流動的社會。特別是在過去幾十年,勞動力的城鄉流動既對農民收入的提高做出了巨大貢獻,也對宏觀經濟增長、生產率的提高做出了巨大貢獻。
現階段,我國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收入都保持著較快增長,但是兩者之間還有差距,居民收入的基尼系數仍然在0.4以上。造成收入差距的一個重要原因在于,雖然人口的橫向流動比較充分,但縱向流動還不夠,也就意味著我國尚未形成典型的橄欖型社會結構。人們在教育水平、職業身份、收入分組等各方面的平等向上的通道還不夠暢通,或者說縱向流動沒有伴隨著橫向流動同步取得進展。
目前,國家統計局定義的中等收入群體已經達到4億多人。考慮到中國有14億多人口,4億多中等收入群體的規模還是不夠大的。按照目前采用的中等收入群體標準,典型的三口之家,年收入在10萬~50萬元之間。根據這個標準,我們從城鎮居民和農村居民的收入五等分分組數據來看,符合中等收入群體的人群主要還是在城鎮的高收入組和中等偏上收入組,可以說還沒有構成很大的人群規模,就是說橄欖型社會結構尚未形成。
制約社會流動的因素
橄欖型社會結構尚未形成,歸根結底是由于社會流動的不足。那么,制約我國社會流動的主要因素有哪些呢?
在改革開放的早期階段,我國社會的橫向流動在很長時間是非常通暢的。隨著經濟增長速度的降低,這種社會流動性,至少是橫向流動有減慢的趨勢。從一定程度來說,我國早期增長速度快、教育發展快、產業結構調整快,使得那個時期出現大量的機會,人人都可以實現“帕累托改進”,即人們獲得更好發展機會的同時,并不會減少其他人的機會。一旦這種機會變少,在一定程度上,社會流動就具有了“零和博弈”的性質,也就是說部分人獲得改善的機會,就有可能減少其他人的改善機會。因此,總體上來說,經濟增長減速對社會流動性是有負面影響的。
同時,中國的人口老齡化正在加劇。2021年我國的人口增長速度,也就是綜合考慮出生和死亡后的自然增長率是0.34‰,2022年很可能就達到零增長。同時,2021年65歲及以上老年人的占比已經達到14.2%,按照國際標準,我國已經正式進入老齡社會。
老齡社會也會降低社會流動性。首先,從個體層面看,隨著年齡的增長,人們傾向于較少追求職業的變化、居住地的變化和生活方式的變化,橫向流動趨于減緩。其次,從總體層面看,個體年齡變大降低變化意愿這個微觀特征,也會匯總成為老齡社會減緩社會整體橫向流動的宏觀特征。橫向流動的減弱必然降低縱向流動性。最后,從社會意義上來說,進入老齡社會后,需要順應變化形成一個老年友好型的環境,包括就業環境、創業環境、生活環境等,而這種環境的形成也需要假以時日。在此之前,上述因素都會產生減緩社會流動性的效果。
應該說,雖然經濟增長速度下降是符合發展階段變化規律的,老齡化也是不可逆的趨勢,在一定程度上產生減緩社會流動性的效果也難免,但是,通過解除各種體制性、機制性障礙,仍有巨大的社會流動空間可供拓展。
我國有兩個關于城鎮化的指標,一個是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目前已經達到64.72%;另一個是戶籍人口城鎮化率,目前只有46.7%。也就是說,真正擁有城市戶籍的人口占比還顯著低于常住城鎮的人口占比,二者之間約18個百分點的差距反映的主要是進城務工的農民工,這也說明這部分實現了橫向流動的群體未能同步地實現縱向流動。可見,現行戶籍制度仍然是不利于中等收入群體擴大的體制障礙。
促進社會流動的著力點
在分析了體制因素以后,我們就很自然地要探尋促進社會流動的政策著眼點和著力點。也就是說,我們應該從公共政策的哪些方面出發呢?
第一,促進社會流動要靠改革和制度建設。在目前發展階段上,推進改革可以帶來報酬遞增和真金白銀的改革紅利,這個改革紅利就是消除各種阻礙經濟增長、收入提高、差距縮小和社會流動的體制機制障礙。
按照黨中央確定的2035年基本實現現代化目標,在今后的13年,我國處于一個重要的窗口期。在這個窗口期,深化經濟體制改革、調整社會政策和推動制度建設,對于贏得改革紅利至關重要。這段時間,我國正處在人均GDP從12000美元到23000美元過渡的區間。因此,我們希望達到的社會流動性水平,可以與處在相同發展階段的國家進行比較,也就是以人均GDP處于12000美元到23000美元區間國家的平均水平作為我國的參照系。具體到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領域,固然各自都有獨特的職責和作用可以發揮,但也需要政策協同發力促進社會流動。
第二,初次分配領域要著眼于生產要素的配置,以及生產要素在各所有者之間的合理分配。消除城鄉二元結構是該領域最緊迫的改革任務,可以說今后13年是消除城鄉二元結構的重要窗口期。一般而言,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現代化水平和城市化率的不斷提高,農業就業比重會不斷下降。與前述參照國家的平均水平相比,我國城市化率的提高尚有10個百分點的差距,農業勞動力比重下降差距則高達18個百分點。
因此,我們需要從兩個方面做出努力。一方面,繼續推進新型城鎮化,同時推動農業勞動力轉移,縮小與參照國家之間的差距;另一方面,還需要縮小我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和戶籍人口城鎮化率之間的差距,讓農民工成為市民,把橫向流動轉化為縱向流動。這樣的話,從供需兩側都可以創造改革紅利。從供給側看,可以增加非農勞動力供給、提高勞動參與率、推動重新配置資源,進而提高生產率,這都可以提高經濟增長率。從需求側看,可以通過增加居民收入、縮小收入差距和解除后顧之憂,大幅度擴大消費,確保我國的社會總需求不斷擴大,真正形成龐大的國內市場。
第三,加大再分配力度,需要顯著增加政府社會性支出。在觀察跨國數據時,我們可以看到有一個規律性的現象,也就是我們前面所說的“瓦格納法則”。考慮到我國未來13年的發展任務是實現人均GDP從12000美元到23000美元的過渡,同時一般規律也表明,在這個區間政府的社會性支出比重提高是最快的,因為我國正處于瓦格納加速期。順應這個規律顯著擴大社會性支出,才能實現基本公共服務的全民和全生命周期覆蓋這一重要的再分配目標。
第四,第三次分配領域是對初次分配和再分配的重要補充,個人、企業和社會均可以大有作為。大家都知道第三次分配涉及慈善事業、志愿者行動、企業社會責任等。在這些之外,我想再強調一個內容,即企業的科技向善、創新向善和算法向善,也就是說企業要形成以人為中心的發展導向和經營導向,這是第三次分配中最重要的,但迄今為止或多或少被忽視的一個方面。具體來說,我們需要轉變企業的目標函數,用創新的方式把員工、用戶、供應商、社區、社會和環境都納入企業的生產函數。這樣,我國的企業發展既可以產生無窮無盡的創意,也能從市場內外獲得回報。
這里舉個企業可以促進社會流動的例子。一般認為,20~35歲是人口生育旺盛期,同時也是人們的核心勞動時間。從中國情況看,在這個年齡區間,人們始終處于職業的上升期,直到35歲才達到頂點,而在此之后通常就進入下降期。與此同時,這也是個人從事家務勞動幅度持續攀升的時間區間。這就產生了一個職業發展和家庭發展的矛盾,極為拮據的家庭總資源約束,恰恰是我國生育意愿不高和生育率下降的重要原因,也是制約就業質量提升的因素,從而影響我國社會流動性的提高。鑒于所謂的“996”工作模式對家庭預算約束的作用,企業在這方面可以大有作為,通過創新向善的安排和助推,能夠讓員工的職業和家庭都獲得正常發展。
共享生產率成果:高質量發展與共同富裕
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既宣示了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奮斗目標,也指出了實現這一目標的基本路徑。這一目標與實現路徑相統一的表述,在經濟學的語境中就是共享生產率提高的成果。在改革開放40多年的時間里,中國正是靠解放生產力創造出的高速經濟增長奇跡,推動了社會生產力的發展,增強了國家的綜合國力,顯著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在新的發展階段上,中國面臨新挑戰的特點是發展中的問題和成長中的煩惱,挑戰和機遇并存。以人民為中心的高質量發展是解決中國一切問題的基礎和關鍵。同時,進一步深化改革和擴大對外開放是贏得新的機遇、實現共同富裕的保障。
著眼于對高質量發展與共同富裕之間的關系進行經濟學解析,在此嘗試從目標和路徑的統一性出發,闡釋推動共同富裕本質上就是共享生產率成果。重點分析初次分配、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主要是企業社會責任)三者之間的獨特定位和主要職責,指出相關領域亟待進行的改革任務以及預期產生的改革紅利。基本結論是:第一,初次分配是生產率得以不斷提升的激勵和效率保障機制,因此在三個分配領域中具有基礎性的地位;第二,再分配是改善收入分配狀況和提高人民福祉不可或缺的途徑,需要因應發展階段的變化不斷提高實施力度;第三,以企業社會責任為核心的第三次分配領域,存在著大量的“助推”機會,將其激發起來可以更好地實現生產率提高與共享的統一。
初次分配:提高生產率的基礎性機制
做大蛋糕是分好蛋糕的物質前提。經濟增長表現是各種資源和要素的函數,生產率的提高來自資源和要素的重新配置。相對于再分配和第三次分配,初次分配領域更加倚重市場配置資源的決定性作用,更加注重效率原則和激勵機制。鑒于初次分配的這種性質,將其作為具有基礎性地位的分配領域,也可有助于在推動共同富裕的過程中始終堅守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相統一的原則,依靠市場形成的激勵機制,調動各個群體的就業和創業積極性,促進各行各業、各個地區的均衡繁榮發展,是實現生產率共享的前提。這樣就可以防止超越發展階段進行再分配和形成社會福利的過度承諾,也避免出現平均富裕和同步富裕這種不切實際的做法,不至于產生鞭打快牛和傷害積極性的后果。
由于初次分配涉及各種生產要素的回報,因而決定了生產要素所有者獲得什么樣的激勵以及激勵力度的大小,進而決定了各種要素本身的再生產、參與率、充足性和質量。鑒于這種報酬決定、激勵形成和資源重新配置的性質,在三個分配領域中,初次分配是更具基礎性地位的。生產要素所有者同時也是初次分配的參與者,包括擁有體力、技能和管理能力的勞動者,擁有資本的投資者,擁有土地用益權的經營者,以及組合生產要素的企業家和提供公共品的政府,都在初次分配中獲得自己對產出貢獻的相應回報,他們的信心和積極性都是生產率提高和經濟增長的重要保障。
在社會主義基本經濟制度條件下,各種生產要素所有者和市場主體,處于依法平等使用資源和生產要素、公開公平公正參與競爭、同等受到法律保護的市場環境。也就是說,一旦在公有制為主體、多種所有制經濟共同發展這個基本框架內,生產要素所有制結構得以確立,實際上也就同時確立了初次分配的基本格局,總體上符合按勞分配為主體、多種分配方式并存這個基本原則。而具體的分配結果則取決于各種要素所有者和資源配置活動參與者的實際貢獻。經濟學原理表明,在資源和要素得到初始安排之后,只要產權界定足夠清晰,隨后的重新配置過程就是以提高資源配置效率為核心而進行。這個資源重新配置的過程恰恰是發生在初次分配領域。
作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奮斗目標,共同富裕必須在高質量發展中實現,是生產率在不斷提高中的共享。用經濟學的語言把共同富裕轉化為生產率成果共享,在于突出生產率提高與共享水平的提高保持步調一致,也就是經濟增長與居民收入提高的基本同步。強調這一點,也是由于實現這個基本同步的要求不是自然而然的。在圖2中,我們分別展示了人均GDP和人均居民可支配收入的實際增長率。由于勞動者是人口中的一個組成部分,人均GDP就可以代表勞動生產率水平。同時,人均居民可支配收入可以代表居民從生產率提高中獲得分享的程度。從數據分析可知,從改革開放至今,即從1978—2020年整個期間來看,人均GDP和人均居民可支配收入之間保持了完全的同步,兩者年平均增長率均為8.2%。

圖2 經濟增長與居民收入增長的同步性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國家數據”,國家統計局網站
然而,正如圖2所顯示的,在過去40余年中的不同時期,人均GDP和人均居民可支配收入之間的增長同步性并不相同。例如,在1985—2000年,兩者之間的同步性表現偏弱,其間人均GDP年均增長率為6.9%,人均居民可支配收入年均增長率為6.1%。同時,由于城鎮居民收入年均增長率為5.9%,農村居民收入增長率僅為4.1%,這期間城鄉收入差距趨于擴大。黨的十八大以來,經濟增長與居民收入增長的同步性不僅明顯提高,而且居民收入增長快于GDP增長,農村居民收入增長快于城鎮居民收入增長,產生對以往差距的補償效應。例如,2010—2020年,人均GDP年均增長率為6.3%,居民可支配收入增長率為7.2%,其中城鎮居民收入增長率6.2%,農村居民收入增長率高達7.8%。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為2035年設定了成為中等發達國家的定性目標,與此對應的定量目標則是在2020—2035年期間實現GDP總量翻一番。考慮到人口變化的趨勢,同時結合居民收入增長同經濟增長基本同步的要求,這個時期中國的人均GDP和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的目標也應該是翻一番,年度增長的合理區間應為平均5%左右。為了確保實現這個目標,無疑有必要在諸多領域推進改革。其中,通過戶籍制度改革推動以人為核心的新型城鎮化,不僅是一個立竿見影的舉措,而且改革效應可以同時作用于供給側和需求側。
2021年中國常住人口城鎮化率為64.72%,而戶籍人口城鎮化率僅為46.7%,兩者之間約有18個百分點的缺口。與此相對應,戶籍制度改革的實踐含義和潛在效果便是,一旦可以消除兩個城鎮化率之間的巨大缺口,就可以立竿見影地促進潛在增長率的提高和實現。又由于這項改革可以使高達2.6億從農村轉移出來的城鎮常住人口(大多數是農民工)獲得城鎮戶口,從供需兩側顯現出來的改革紅利必然如同改革所涉及的人口規模一樣巨大。
從供給側來看,獲得城鎮戶口的農民工將提高就業穩定性,增加勞動參與年限,這也將相應產生必要的激勵信號,拉動農村勞動力的持續轉移,達到顯著增加非農產業勞動力供給的效果。例如,2020年農業勞動力比重為23.6%,加快降低該比重就意味著非農產業勞動力可以得到繼續增長。從需求側來看,以農民工落戶為核心的戶籍制度改革將推動新型城鎮化,顯著擴大城市建設的投資需求和居民消費需求。其中城鄉人口遷移的兩個步驟將產生居民消費擴大的倍增效應。OECD(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研究團隊進行的一項模擬表明,農村勞動力轉移到城鎮,在尚未獲得城鎮戶口的時候,消費即可提高30%;進一步,在城鎮居住和務工的農民工一旦獲得城鎮戶口,即便其他條件不變,他們的消費水平也可以再提高30%。
再分配:共享生產率成果的必要途徑
分好蛋糕是做大蛋糕的必要保障。初次分配尚沒有覆蓋分配的全部過程,實現生產率的共享需要再分配機制,促進共同富裕就要強調更加注重公平的再分配過程。認為初次分配可以解決資本要素所有者與勞動要素所有者之間收入的平衡問題,在理念上來自西方經濟學誕生以來便存在的自由放任理念,特別是從20世紀80年代開始盛行的新自由主義經濟學,其中有三種理論思潮對政策的影響最為重大。第一種思潮是以弗里德曼為代表的涓流經濟學。例如,弗里德曼認為,合理的收入分配倫理,是讓每個人最終獲得自己擁有要素和手段創造的產出,這就意味著市場機制可以自動解決收入分配問題。第二種思潮則是以奧肯為代表的“大取舍”理論,該理論認為效率與公平天然存在對立消長的關系,具有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性質。第三種思潮以盧卡斯為代表的“無關論”,該理論不僅否認調節收入分配的必要性和有效性,甚至認為做大蛋糕與分好蛋糕兩者是無關的,結論是研究分配問題本身并無助益。
上述幾種具有代表性的理論觀點,與新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整體影響一起,在一段時間里對再分配政策產生了國際范圍的影響,以致使相關的實踐即福利國家建設遭遇挫折,在世界范圍內長時間陷入低谷,在一些早期作為先驅的國家還出現了巨大的倒退。其結果是在眾多發展中國家,甚至在很多發達國家,收入差距的擴大成為頑疾而無藥可醫,引起經濟的兩極化和社會的分化,甚至造成政治的分裂。不言而喻,對經濟學家以及政策決策者來說,應該相信的是從經驗研究中可以觀察到的顯著性事實,進而摒棄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特別是涓流經濟學。
不過,在經驗研究中似乎也產生了一對截然對立的觀察,分別是著名的庫茲涅茨倒U形曲線和皮凱蒂不等式。庫茲涅茨根據一些早期工業化國家的經驗發現,隨著經濟發展水平的提高,收入不均等呈現先上升,達到一個峰值水平之后便轉而降低的趨勢,形成一個倒U形曲線軌跡,收入不均等達到的峰值被稱為庫茲涅茨轉折點。然而,皮凱蒂對大規模、長跨度各國歷史數據的分析表明,資本收益的增長速度(r)總是大于經濟增長,從而大于工資增長的速度(g),這被稱為皮凱蒂不等式。很顯然,按照皮凱蒂不等式推論,根本不存在什么庫茲涅茨曲線,因而也沒有庫茲涅茨轉折點這回事,收入差距擴大是一個自然的趨勢,因而這個趨勢也就是不可能自行逆轉的。
如果進行有效的再分配,就足以改變皮凱蒂不等式,進而在適當的發展階段上迎來庫茲涅茨轉折點,這就意味著收入分配狀況遵循倒U形曲線變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應該說,對形成一個社會認同的較合理的收入分配狀況來說,初次分配領域的制度安排和再分配領域的政策力度均可做出貢獻。國家之間的比較研究表明,收入分配狀況的基礎性因素,首先在于初次分配領域的政策傾向和制度安排,進而再分配發揮重要的調節功能。根據OECD數據庫數據計算,在OECD成員中的高收入國家,再分配可以把初次分配的基尼系數平均降低35%,大幅度縮小收入差距。除了稅收和轉移支付這種直接的調節手段,政府在社會福利領域的支出力度也具有明顯改善收入分配狀況的效果。從39個包括OECD成員在內的國家和地區看,在社會領域公共支出占GDP比例與基尼系數之間,存在著顯著的負相關關系。
可見,再分配工具的內涵或再分配領域的外延,遠遠超出稅收和轉移支付這種直接調節收入分配的范疇。根據在發展中保障和改善民生的理念,以及發展階段變化的現實需要,中國再分配政策的本質可以表述為提供更加充分、公平,并且覆蓋全民、全生命周期的基本公共服務。因此,按照要求建設這種基本公共服務供給體系,或者說,推進中國特色福利國家建設,是當前再分配領域的中心任務。作為一種國家承諾和宣示,國家構建社會福利體系并據此框架提供基本公共服務,確立這種供給的政府責任、范圍和標準,規范而準確地界定了政府再分配政策的內涵和實施力度。
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相統一,既需要按照共享發展理念要求,對再分配政策意圖達到的目標做出界定,確定該做什么和不該做什么,也需要按照發展階段的要求,對每一時期的再分配力度做出界定。從理念上說,這個兩點論原則的合理切點應該由一個基本公共服務或社會福利供給的恒等式來界定。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在這個恒等式中則分別表現為再分配力度既不能低于,也不能超過資源允許的限度。在特定的發展階段通常可以就一個合意的恒等式形成共識,但就其所確定的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內容和程度來說,增一分則嫌長,減一分則嫌短。
根據發展理念和國情特點做出社會福利體系承諾和配置,再分配舉措就成為國家規范,約束性和規范性均得以增強。總體來說,再分配功效應該從擴大居民收入在國民收入分配占比、改善收入分配狀況和提高社會福利水平等層面進行評估。這種基礎工作也是構建社會福利體系所需要的。在圖3中,我們用國家統計局編制的實物交易資金流量表,計算再分配后的可支配總收入與初次分配總收入的比值,可以觀察國民收入分配過程中的三個主要當事方,即企業部門、政府部門和住戶部門在再分配前后的收入狀況變化。
從圖3可以看到,再分配后政府的可支配收入水平與初次分配收入相比,有了顯著的提高,主要的獲取來源和調節對象是企業部門,這里政府和企業兩類部門的再分配比值(可支配收入與初次分配收入比率)呈現此消彼長的關系。與此同時,在政府再分配力度加大的同時,住戶收入份額和再分配比值均改善甚微,也就是說,政府份額的提高并沒有完全體現在住戶部門的可支配收入改善上面。從這個數據我們無法判斷社會福利供給狀況,設想如果再分配結果最終不能反映為基本公共服務供給水平和均等化程度的提高,再分配的意圖無疑就變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圖3 企業、政府和住戶的再分配影響
資料來源:國家統計局“國家數據”,國家統計局網站
構建覆蓋全民和全生命周期的基本公共服務體系,就是建設中國特色福利國家,也是再分配領域的基本職能和主要任務。黨的二十大提出在幼有所育、學有所教、勞有所得、病有所醫、老有所養、住有所居、弱有所扶上持續用力,就是這一任務的政治宣示和正式表達。這一任務的必要性和緊迫性表現在兩個方面。其一,應對中國發展面臨的嚴峻挑戰。基本公共服務的充足性和均等化的提高,有助于解除居民消費后顧之憂,以不斷擴大的內需支撐經濟增長。其二,符合經濟社會發展的一般規律。根據世界銀行數據計算,社會福利支出規模和比重通常隨著人均收入水平的提高而提高,在人均GDP從10000美元到25000美元這個發展階段,政府社會性支出占GDP比重提高最快,各國該比重的算術平均值大體上從26%提高到37%,從而完成福利國家的建設任務。今后一個時期,中國恰好處在這個發展區間,因而也面臨福利國家建設的沖刺任務。
社會責任:共享生產率的必要“助推”
初次分配和再分配旨在縮小收入差距和基本公共服務供給差距,是提高人民福祉的重大措施,著眼于建立體系、形成機制和創造激勵,以達到不斷推進共同富裕的目標。這同時也是一系列改革的過程,屬于正式的制度安排,預期形成的是推動目標實現所不可或缺的主動力系統。對改革進行頂層設計,就是要求對這個制度體系和新體制的運作模式主動做出全局性、穩定性的基礎安排。例如,著眼提高人民福祉的要求,把一系列民生指標要求納入中長期發展規劃;圍繞七個“有所”的內涵和外延,制定并頒布國家基本公共服務標準;遵循新發展理念特別是共享發展理念,對一系列相關領域改革的推進步驟做出部署;等等,都是這個主動力系統的構建任務和實踐。
然而,在主動力系統基本確立的情況下,系統在發揮功能的運行過程中是否動力充足和運行通暢,在正式制度安排之外,有沒有一個助推的環境以及助推作用的水平高低,則會使最終效果有天壤之別。在主流經濟學的視野中,確立一項正式制度安排的初衷,就在于形成一個經濟當事人對市場上的基礎性激勵信號做出反應的確定性模式。例如,消費者依據產品的價格做出購買決策,勞動者依據就業的報酬及其機會成本做出勞動參與決策,企業依據投入品和產出品的供求關系做出生產決策,政府依據國力和財政狀況做出公共支出決策,等等。然而,最新的研究特別是行為經濟學的研究表明,上述對激勵信號做出預期反應的經濟學范式,并不足以解釋現實中的所有行為方式及其結果。
現實中存在大量具有增強效果或干擾效果的因素,它們決定著激勵信號是否得到正確的表達和傳遞、決策或選擇是否合理和合意,進而決策或選擇的結果是否符合機制設計初衷。行為經濟學家塞勒認為,有眾多的“助推”因素影響決策或選擇的最終結果。根據該作者及其合作者的闡述,我們可以把這種助推力量看作正式制度安排之外的運行環境,具有作用過程中的非強制性、行為后果副作用小、更加倚重當事人“向善”動機等特征。很顯然,有助于共享生產率成果的助推,最可能產生的場合便是第三次分配領域。
第三次分配一般包括慈善事業、志愿者行動、企業和社會組織的社會責任等方面。大多數關于第三次分配領域的討論,集中在該領域可以挖掘出多少扶貧濟困和改善收入分配的資源,以及有哪些相應的貢獻渠道。然而,在界定這些可用資源的內涵和外延時,往往把一些并不單純依靠物質資源的助推因素排除在外。在現實中可以觀察到大量這樣的現象,要想實現期望的改變,正式制度安排及其設計的激勵信號并不足夠,必須與非正式環境中的助推力量相結合。
在現實中,如同對應重大的科技發明,在日常生活和生產中也有層出不窮的人性化小發明一樣,對應正式的制度創新,也可以有并且實際產生著各種各樣的小型甚至微型的制度創新,或者制度“助推”。這些非正式制度安排,不僅降低了制度運行的交易費用,也使制度設計的理念變得更加貼近人本身。如果說科技小發明更多利用人的生理特征需求,讓我們的生活和生產活動更加便利,那么制度助推則更多利用人的心理特征,讓我們與所處的制度環境更加融洽無間。也正如科技創新與小發明之間沒有截然分明的邊界,正式的制度創新與制度助推也不存在著一成不變的邊界,這些助推在被證明有益且必要的情況下,往往也可以演進為正式的制度安排。
在第三次分配領域,特別是在企業和組織履行社會責任的過程中,蘊藏著大量可供挖掘的助推機會,既可以幫助正式制度安排更好地運行,也可以彌補正式制度安排的不足。例如,在戶籍制度改革得到部署的情況下,如何合理分享改革紅利和分擔改革成本,推動形成中央政府與地方政府之間,以及城鎮戶籍居民與待落戶農民工之間的激勵相容;在生育政策已經放寬到允許生育三孩的情況下,如何拓寬年輕夫婦在職業發展同生育、養育、教育子女之間的資源約束曲線,提高家庭生育意愿;在做出漸進式延遲退休年齡部署的情況下,如何通過提升大齡勞動者的技能和勞動力市場適應能力,提高他們的實際勞動參與率從而延長實際退休年齡;在教育的公共投入規模及GDP占比不斷提高的情況下,如何使資源投入結構與不同階段和不同類型教育的公共品性質相對應;等等,都決定了政策實施的功效,也都對助推舉措有著巨大的需求。
對于有利于共享生產率成果的助推,既有緊迫的需求,也有潛在的供給。實際上,科學技術、市場發育和企業管理的水平都已經進步到這樣的高度,幾乎可以解決制度運行中的一切難點和堵點,唯一缺乏的是有關當事人提供這種助推的動機和激勵。換句話說,設計交易費用較低的經濟互動機制,創造能夠產生助推效果的技巧,以及營造有助于正式制度順暢運行的環境,均為具有外部效應的行為,需要解決免費搭車現象和激勵不相容問題。因此,三個分配領域協調配套制度安排的重要內容之一,就是通過法律法規、社會規范、輿論引導以及社會誠信體系來營造一個制度環境和社會氛圍,讓各種市場主體自覺地把社會責任具體體現為科技向善、管理向善和創新向善的行動。
改革的紅利
共享生產率成果這個命題,有助于我們從理論、政策和實踐的角度,把推動高質量發展與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相統一,把實現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現代化的目標和途徑相統一,把保障和改善民生、提高人民福祉的盡力而為和量力而行兩個原則相統一,把構建覆蓋全民和全生命周期的社會福利體系建設的緊迫性與可持續性相統一,進而把在高質量發展中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的要求,與新發展階段的一系列其他重要目標和重大部署在邏輯上統一在一起。
作為推動實現共同富裕目標的相互協調配套基礎性制度安排,三個分配領域都有著緊迫的改革任務,也存在獲得改革紅利的巨大機會。這種顯著改革紅利具有報酬遞增性質的合理預期,有助于形成在關鍵領域推動改革的激勵;每一步改革所獲得的真實收益及其合理分享,有助于形成參與各方的激勵相容,推動改革的進一步深化。由此便可以形成改革開放促進高質量發展,進而推動生產率成果共享,實現在高質量發展中不斷促進全體人民共同富裕目標的良性循環。
改革固然有共同的目標和多重的目標,但是,改革的社會收益或改革紅利,主要體現在供給側和需求側的相關方面。首先,改革在一些關鍵領域實現突破,可以從供給側顯著地改善生產要素供給和提高生產率,進而穩定乃至提高中國經濟的潛在增長率。其次,改革在另一些關鍵領域實現突破,則有助于提高居民收入水平以及解除其消費的后顧之憂,通過擴大居民消費擴大國內需求,進而增強社會總需求的平衡性,以保障實際增長速度符合潛在增長率。最后,還有一些領域的改革,同時具有供給側和需求側效應,在提高潛在增長率的同時,也創造更好的需求環境以保障潛在增長率的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