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男抬手揮了一下,說,駱峰來了。湯澈回頭望去,駱峰一雙大手蒙上了湯澈的眼睛,而后撤換下雙手向侍者揚了揚手,侍者過來,駱峰說,上一罐蜂蜜柚子茶。侍者點頭而去,虞男嘟囔道,有酒。駱峰擺擺手道,我喝不慣。虞男笑道,外國留學回來的還喝不慣洋酒?駱峰說,這隴翠街上得了臺面的就是老醋餛飩,在外國的那些日子,想的心疼。虞男說,地方不大,都挺會做生意,這一爿提供煙酒,咱們身后的屏風背面,就是吃餛飩的地方。湯澈說,吃個餛飩還要遮掩,地方不大,心思多。駱峰說,二位剛才喝酒吃梅干杏干,不會空吃吧,聊了什么?虞男說,哪能白坐呢?一人講了一個故事,湯澈講了澆花的故事,我講了舊時候老掉牙的故事,到你了。駱峰低頭沉思,說,我講個耳聞目濡的吧--
時隔幾個月,小蒙又一次來書店看書,書店和廣場上的閱覽室不一樣,新華書店人多熱鬧有氣氛,裝飾也好,不同類型紙質書對應不同風格的裝飾環境,有的古色古香,有的寧靜大氣。來看書的人很多,大人小孩老人都有,很多人像是躲避炎熱的暑氣選擇來了這里。二樓有幾排沙發,那是需要每天書店開門的時候就早早占下的座,但每次都有一個孤寡老人躺著睡覺,空調帶來的涼風習習,很是舒服,以至于店員在老人下來吐痰時候對他講,看書可以,睡覺不行!沒有人注意老人和店員的糾葛,每個人都沉浸在自己的書海里。一樓只有在最南邊,也就是二樓沙發區的下面有三把轉椅,也成了搶手的目標,基本固定的讀者是一個女孩,一個老人和一個流浪漢。女孩每次要拿來一書包的書,這算是偷的,從書店里偷的,并不帶走,就是為了不停的撕掉塑封膜,僅僅是為了看下裝幀和開頭幾句雞湯語。老人則像是看不出鄰座是個流浪漢,自然而又充滿熱情的和中年流浪漢對話,或許流浪漢就該得到這樣的尊重,或許老人在知識的海洋里遨游久了,看所有讀者都是一副面孔。
小蒙計算著每天來的開銷,開車來這里往返要七八塊錢的加油費,而要往返一周才能看掉一本書,這比在網上買書貴多了,唯一吸引自己的就是這里有好的圖書信息,能過濾掉哪些書不該買,所以練就了一雙火眼金睛。小蒙拿了一本歷史書籍,翻了幾頁,大都是上學時學到的內容,只是書里講的很細,掰開了揉碎了講。小蒙占了一個座,那個座位平時應該歸常來的三人其中一個座,今天注定要擠掉一個。小蒙看到那個流浪漢今天和老人一起來的,只不過老人先到一步,占了位子,流浪漢只好坐在木地板上。小蒙聽到身后老人對流浪漢講,帶了吃的來的?流浪漢好像自恃有些低人一等,眼神飄散的點了點頭。老人帶著花鏡笑了笑,又說道,這里就三把椅子,今天來了新人,所以只好委屈你了。流浪漢無所謂的搖搖頭,在安靜的氣氛中也不看書,身子倚在書架上。老人也不看書,似乎在為自己占座的事情賠禮道歉,又講道,挺有意思的,每天來占這三個座位的就是我們三個人,你說好笑不好笑?身后女孩仔細端詳著新書的裝幀,流浪漢看了老人一眼,撇過頭去,身后的女孩也從書本間抬起眼睛悄悄看了一眼老人。老人仍舊問,你都看些什么書?流浪漢不語,把書包拿起來,倒出了花花綠綠的書本,涉及各個門類,老人看了驚呼道,呦呵,知識面涉及挺廣啊,在家里看沒有氛圍,所以專門跑到書店里看?我就不行了,反反復復就這么兩三本書,一本書要研究半個多月,讀書要精,當然能擴充閱讀量也不見得是個好辦法。
店員看了一眼流浪漢倒出的書籍,很是疑惑,并沒有上前翻看是否是書店的書,是否消磁,因為流浪漢經過書店門口時警報并沒有響,店員更疑惑了,開始暗中觀察。小蒙和另一個女孩也早就注意到今天的不尋常,聽著老人下一句怎么問。老人說,平時幾點來?幾點走?我呢,一般是中午才來,今天來的早了些,所以占了你的座。小蒙聽了這話如坐針氈。流浪漢終于開口了,說,每天都是早晨來,今天起晚了些,晚上要一直坐到書店關門。老人笑著說,哦,原來也是個書癡。這時候小蒙站起來對流浪漢說,這里有座位,你來坐吧。又對老人說,大爺,您安心的看書吧,不必糾結,是我占了座,我馬上走。老人說,哎,不不,座位沒有固定主人,當然講究先來后到,今天這把座位就是你的。最東面有十幾層臺階,這個年輕人如果想坐當然就坐過去了,可他為什么不去呢,因為喜歡我們這塊讀書角,我們都是熟客了。再者說,現在他也沒站在太陽下受苦,依然涼風習習的坐在地板上。
見小蒙邀請自己坐,流浪漢仿佛從未受此殊榮,臉色變得不自然,肌肉抽動了幾下,整個人站起來,搖搖晃晃,好像在劇烈掙扎般的想著什么,臉上帶出的表情被小蒙和女孩盡收眼底,老人卻把目光投入到了書本上,流浪漢只好轉過身,開始看身后書架上的流行小說,看了一陣,并不去伸手拿,像躲過太陽暴曬期的公路,迅速冷卻下來,重新坐到地板上。老人說,一把椅子鬧得心急,心里不靜怎么看書。然后看著小蒙,又看了看流浪漢說,一點小事,不要掛在心上,安心看書就是。流浪漢目光飄在桌子上,問,大叔,您在看什么書?老人把書本一立,流浪漢看了看標題,低下了頭,老人并不在意,隨口問道,年輕人,你閱讀面這么廣,是不是大學期間打下的基礎,還是因為大學期間閱覽室人太多,借不到書,才來書店瘋狂的彌補自己的青春損失,這兩者必有其一吧?流浪漢不吭聲,說,都不是,我就是愛閱讀。老人說,好,這話回的干脆,沒有吹牛皮,人年輕就要接地氣,吹得越高摔得越慘。
快中午了,年輕人拿了一塊很硬的餅,開始啃起來,老人看了說,我記得我上工農兵大學的那會兒,也是你這個年紀,對知識如饑似渴啊,每天也是只帶干糧到學校圖書室,連水都沒有,硬生生啃下一個個冷饅頭,寒來暑往,每天圖書室關門,看到下沉的太陽覺得一天充實極了,我今天在書店看書,仿佛又回到了青年時代,讀書能讓人變年輕,我今天和你對話,就是和年輕時的自己對話,當然了,你們現在這伙年輕人,比我們那時候享受的條件要好的多,更有前途。其實來書店的每一個人,并不只為看書,每個人心里都有一段故事,這是大家背靠背彼此鼓勵,向書本詢問心靈歷程的過程。然后看了看小蒙和女孩,說,我今天講的太久了,破壞了大家看書的雅興。女孩搖頭說,大伯講的很好,我這一桌子書,都是這幾年學業太忙沒撈著看的,所以一下子都擺到了桌面上,我覺得大伯的冷靜態度值得我學習,看書不能急。(虞男說,還是有遮掩自己臉皮厚的壞人。駱峰接著講。)老人說,一下子看那么多,看得過來嗎,只能噎著自己,你和這個坐在地板上的小伙子情況是一樣的,屬于填鴨型閱讀,朝夕間收到了學校教育的影響,只不過你們一個坐著一個站著。社會就是這樣,用地位來衡量一個人的各項品質,簡直荒謬。老人對流浪漢說,小伙子,把書放到桌子上吧,地上不是書呆的地方。流浪漢小心翼翼把書放到桌子上,仿佛害怕誰來偷搶,小蒙看見書擺齊了,有安徒生童話,有“一千零一夜”,有熱播的電視劇原作,有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品,有國內詩歌大爆發時期的詩歌選,有孔孟為代表的四書五經,四大名著,聊齋志異,本草綱目,三言二拍,“哈利波特”,人民文學一冊,還有一本金剛經。小蒙覺得這簡直就是從童年長到大一般人要經歷過的所有經典,不由得對流浪漢高看一眼,知道他在彌補,也知道他在成為精神貴族的路上。女孩看著那一排立起來的書,覺得流浪漢的生活品質在提高,他那黑暗的童年和渾噩的少年時代,多虧有了這間書店來彌補,有書店就好。(湯澈說,看破不說破,女孩好心腸。駱峰接著講。)
三個人又開始安靜的看書,老人的目光也重新回歸到“微積分”的書冊上,流浪漢仍舊只敢在讀書角流浪,這里的人最少,只有三個顧客,如果不是小蒙今天突然到訪,也就兩個,每個人都偏居一隅,不會驅趕自己。流浪漢在書架前徘徊,看起了書架上各色“毛選”的裝幀。這時候另一個店員被書桌上立起來的十幾本書吸引了過來,直接問道,這是誰把這么多的書搬到了這里,看的過來嗎,要遵守最起碼的秩序呀。(虞男笑道,呵呵,女孩滿桌的書卻看不見,漏過了主要“犯罪分子”。駱峰接著講。)所有人不言語,都用眼睛盯著驚悚的流浪漢,店員對流浪漢說,哦,是你的書嘍?是你把塑封拆了?要么門口消磁去,要不買的話把它們歸回原位。流浪漢許久未動,老人說,小姑娘,今天這個小伙子還一個字未看呢。店員說,自從我進了書店工作,發現只要是冬天或夏天,一有空調,就會吸引社會上的閑散人員到店里隨意占座,破壞公共秩序,我是為了大家有一個好的讀書環境。小蒙說,他不是來消暑的,他確實在看書。女孩也說,是啊,你看,桌上還有他寫的書單呢,有一個遞進的過程。小蒙補充道,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怎樣活著的自由。店員不聽那一套,指著“水滸傳”里的“滸”字問流浪漢,你說這個字念什么?流浪漢像錯了程序的計算機,大腦一下子短路,手里拿著半塊餅紋絲不動。老人說,剛才聽你跟樓上一個讀者說,不準睡覺,只準讀書,可這個小伙子看書了,為什么還要刁難他?店員一時無語,說,這么多的書在他手上,我猜他連個漢語拼音也未必認得,難道不是暴殄天物嗎?老人說,這個詞用得好,你穿上這身工裝,打擾我們這個讀書角的時間,才真的在暴殄天物,我們四個人的讀書時間你賠得起嗎?女孩也嚷道,是啊,如果他是店員,你是游客,遇到這種對待,會有多傷心?店員不再廢話,對流浪漢說,把這些書原原本本的歸置到書架上,實在找不到位置的再過來問我。流浪漢終于擠出了一句話,這些書,是我在義務教育的中學期間,社會上捐贈給我們的,我收藏了二十年,一絲一毫都沒有破壞,你看,像新的,是不是?三位讀者都靜靜的等著事情的發展走向,店員不去問及事情真假,單是這段對話也足夠說明面前的流浪漢是個愛看書的人,配得上讀者的身份,自己像被四個讀者剝的一絲不掛。店員說,那好吧,我再去給你們加把椅子。流浪漢說,我上個廁所。然后用書包裝起了書,老人說,放心,沒人動你的書,我們都是你的老朋友了。流浪漢尷尬的擠出了一抹笑。過了十分鐘,店員拿著推著一把轉椅過來,問,人呢?小蒙說,是啊,說是去廁所,連書包也拿走了。二樓睡覺的那位大爺腦袋伸下來,喊道,早跑了!這人是行跡于河壩那一片的老熟人,中學畢業后沒有啥硬本領,因為氣胸體質弱干不了重活,家里負擔也重,哎,哪里都有這樣的苦命人,也算不上流浪漢,算是個普通的待業青年吧。鄉下的孩子只要不打工,回到家久了都會變成這個樣子的!店員又把轉椅推走了,小蒙和女孩想著自己的家庭,像老人一樣,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誰年輕的時候不一樣呢,都是充滿理想。女孩把頭埋的更低了,小蒙問樓上的大爺,他還會不會再來呢?大爺說,說不準,國家政策再好也像摟草的耙子有齒縫,不必管他,只是一個有理想的年輕人罷了,生不逢時的人滿大街都是,他或許想借助書籍為階梯踏入社會,也許呢,我們把他想的太復雜了,誰知道他明天面對新生活滋生什么新念頭呢,哈哈哈哈。
故事講完,虞男和湯澈正欲評論,侍者端來的柚子茶已經靠近了駱峰的唇邊,大家正在興頭,聞見熟悉的煙味,駱峰和湯澈回過頭去,南洋手持一根香煙,眉開眼笑,問,笑什么哪?然后招招手讓侍者遞來菜單,點了一杯冰鎮木瓜汁,也不喝,冷冷的放在那,看著冷氣往四周擴散。駱峰說,我是第三個到的,錯過了兩個故事,你錯過了三個,到你講故事了。南洋掐滅了煙,仔細思考了一陣,剛要開口,虞男說,不急,先吃餛飩!我要邊吃醋邊喝酒,自古醋酒不分家的。四個人默默的移到了屏風后,換了一名女侍者上來遞上菜單。湯澈擺玩起桌子上遺留的一副撲克牌,疑惑道,一副牌怎么五十七張?南洋說,這是沒洗的牌,出老千用的。說著沒收了牌給了女侍者,女侍者說,今天是“女王節”,我們和一個網絡購物平臺有互動,這副牌是一個情境體現的道具,提醒顧客“剁手”的。大家哈哈一笑,等著上餛飩。
餛飩端上來,四個小碗,滿桌小菜,大家相顧聲音靜止,用調羹撥弄起餛飩湯里的紫菜,一下一下在碗里舀出浪花。四個人埋頭吃餛飩,虞男聞了聞小罐的醋瓶說,我們再講幾個故事消遣,更接地氣的。南洋夾了一筷子綠豆芽吃了,嘴里嚼著說,我講一個,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一個小村子里,有個老人很會種瓜,可比他種瓜更聞名的,是相傳他曾經是個“練家子”,功夫了得。可他的功夫誰也沒領教過,誰也沒看見他練什么功。有句話叫,酒香不怕巷子深,一天,從外地有個人走了很遠的山路,依靠著這位老人的威名,一路打探著就摸來了。老人正在瓜地里捋瓜秧,家里的小孫子說有人登門拜訪。老人就弓著微微彎曲的背回了家。一進門,來的人自報名號,說是山南外縣的后生,粗通“鷹爪功”,練武的都喚他“鐵鉤子”。老人微微一笑說,我可不懂得什么習武的事情,這位武師,您找錯人了。來客上下打量著老人,問,不懂習武,何以喚做我為“武師”?可見“武”已入心。老人家微微一笑,不答,手捏起一個缺了壺把的小茶壺喝起茶來。老人的小閨女生的眉清目秀,這時候對來者說,你這外來客,好執拗,我爹只會種瓜呢。老人喝了茶說,這位武師,天氣炎熱,想必你渴了,切瓜給你吃。老人抱起地上的一個瓜,雙掌稍微一用力,瓜自然裂開,瓜瓤鮮紅,流著汁液。老人問來客,武師,看這瓜怎樣,嘗嘗?來客看著老人布滿黑繭的雙手,說,這就是五十年前就名震一時的“裂山掌”吧,前輩可還有傳人?老人把瓜切了,老人的閨女拿起瓜給來客,來客也不客氣,直到吃下半個西瓜,肚子撐起,才不吃了。然后看老人吃瓜,又看老人喝茶,老人說,夏天日頭雖長,可山路也不好走,客人還是早走為好。來客說,五十年前我們“鷹”家嫁了一個女兒,嫁到了山北的習武世家,我那位習武的祖姑奶奶使得一手好棍法,又有一手好掌法,讓山北的這個習武世家吸收兼并有了“裂山掌”這手絕活,名震幾個縣,我這次是來尋根。老人微微一笑說,來客就是咬定我們家娶了貴家的人嘍?來客說,不錯,我們本是積古的親家,如果今天比武我輸了,拋棄親戚這層關系和門戶之見,我甘愿做“裂山掌”派的門徒,讓兒孫也學“裂山掌”,從此將這一路功夫發揚光大,這事就算了了。老人眼里聚著日光,問道,要沒人擋的住你呢?來客說,一報還一報,您祖上娶了我家的姑娘,今天我也把您的姑娘扛走。過幾日,吹吹打打,再送聘禮,可這“裂山掌”就不能再練了,這路掌法的根來自我那祖姑奶奶的掌法,身法來自我家那路祖傳的棍法,老人家此后就安心種瓜吧。幾句話下來,老人也沒被激惱,沒漏絲毫破綻,而是來客用眼瞥了一眼老人的小閨女,小閨女把身子背了回去,進了屋。老人說,山北上的人家幾乎家家有習武傳統,來客可能找錯了,既然一門心思想切磋,我兩個兒子正好有空,習得些棒法,不如讓他們陪你練練?來客說,討教。說著老人把兩個兒子喊了出來,都光著膀子,大兒子一身黝黑的腱子肉,抄起棍子,自己一把,剩下一把扔給來客,來客不接棍子,棍子憑空落地,來客已伸出“爪子”箭步如飛直奔老人,那小兒子也已先覺,把父親擋在身后,舞起棍子,呼呼生風,像一個旋轉的風槳把自己這一片的地盤護住。大兒子不猶豫,來客眼瞥了一下大兒子,大兒子未立身形,棍子先到,一下豎劈,來客心頭涌起“好快,猶如刀法”一句感嘆,因為是棍子,敢于用手接,接了第一招,脫手,棍子回去,又接了第二招,大兒子把棍子背在背上,頭歪一下看向來客,半蹲,斜出半人多長的棍子隨著自己的一個“蹲轉”橫掃一片,來客后騰幾步站穩。這時候來客看著地上的青磚,耀眼的光照的有些睜不開眼,小兒子和大兒子換了位置,小兒子棍子立住,奔跑過來有一個迂回,棍尖剛要捅到來客腿彎處,來客一轉身,雙手擺出像捏酒盅一樣的姿勢試圖捏那棍子,小兒子的棍子上揚,直奔來客咽喉,來客分出一掌,摸那棍子,引得小兒子重心不穩,來客下膝忽撞小兒子小腹,小兒子雙手扔出棍子,改用雙掌接來客雙掌,膝蓋互撞膝蓋,來客往后彈跳開。這時候老人茶喝夠了,喊了一聲小閨女的名字,對來客講,干脆讓小閨女也陪你練練吧。小閨女應聲拿起一條抽驢的鞭子出來了,鞭子上下甩動著,對來客說,大哥,護住您的眼,小妹妹要冒犯了。來客“嗯”了一聲,喘出粗氣,緊盯猶如蛇身亂舞的鞭子。鞭子像一陣疾雨甩出,打在地上,發出一陣悶雷的聲音,來客早已一個跟頭翻起,拾起了一根棍子,棍子直取姑娘手腕,姑娘身子一側,躲過這一回合,后退,兩只腿前后隱隱半蹲,擺出下一步蹬腳俯沖使鞭的姿勢,背弓起了一個弧度,掌心朝里,來客笑一下,說道,這路身形,還說沒有我家舊時那套功夫的影子?來客和姑娘目光交匯,來客漸漸摸進,丟了棍子,姑娘也上前幾步,棄了鞭子,兩人雙掌忽然默契相抵,姑娘的左手拇指露出,來客知道對手下一招是要掌拍面門,來客放了姑娘的手,二人各又后跳一步。姑娘腳步一退,兩個哥哥舞著棍子上來,三人對來客呈包夾之勢。大哥仍舊棍子下劈,下劈是個舊招,來客此前早已有足足的運氣時間,丹田用力,斜傾下半邊身子,右拳捏起,胳膊夯實有力,拳頭翻過來用手掌上的肉墊處將棍子接住,彈走,棍子落地,大哥不動。二哥和來客繞起圈子,抬起棍子也做落劈動作,看見來客又要做此前的右拳格擋一招,見那腋彎處露出了空當,便一棍子沖那腋窩斜刺,來客用鐵爪抓起棍子,帶動起二哥的身子,雙手伏在二哥肩頭,稍一用力,二哥被迫來了個半轉身,被摁壓在地上,也動彈不得。這時候老人手一抄門簾,進屋了。兩個哥哥坐在地上,姑娘雙掌斜著劈出,像手里握有一桿能宰馬的巨刃,來客不敢格擋,被這氣流吹得猛一歪身子,此時已抓住姑娘兩只手腕,姑娘兩只手很滑,鞭子雖離手了,兩只手不知怎么的滑到了來客身上,像蛇的爬行動作。來客搶攻,兩邊鐵爪各伸出中指和食指刺向姑娘腋窩,要打那極泉穴,姑娘蛇一樣的雙手又變成一面巨刃,將來客的雙手格擋開,來客伸手搭一下姑娘肩膀,像惡鷹抓兔子的肩膀,姑娘抖索一下,來客又搭一下,姑娘雙手形成的巨刃消失,一只手要趁機扇來客耳光,來客見“巨刃”沒了,一只手牢牢捏住姑娘的一只手背下壓,借助身高抬起一個有力的肘彎壓在姑娘頸上,竟將姑娘壓翻。這時候老人從屋里出來,用一根棉布帶束緊了腰,又身披一件厚厚的皮袍將自己裹住,對來客講,老頭子我心知你鷹爪功的厲害,特意披了這件皮襖,不要見笑,只是你說的五十年前的那場孽緣,我根本不信,因為我不會什么“裂山掌”,沒這路掌法便沒我們兩家之間的孽緣。來客說,前輩,剛才幾招下來,這仨兄妹使的掌法和棍法與我家祖傳的功夫自有異曲同工之妙,所以我才破了招。老人問,是嗎,那既然你家掌法棍法那樣精要,還外學什么鷹爪功?來客說,我家的掌法棍法五十多年來都被學濫了,學了這家外門功夫,奪回我家曾經的榮譽。老人不語,“嘿嘿”一笑,蹲在陰涼處,抽起了旱煙。來客也來到老人身邊,燃起火柴,拿起一支卷煙抽起來,見老人身披皮襖,熱的汗從花白的頭發梢里流下的時候,那來客突然出手,掏向老人肚腹,如那惡鷹撲食獵物時喜歡先開膛吃內臟一般。老人也不躲,瞳孔里倒映著那只手,伸向自己,皮襖瞬間被撕出大口,待觸及更深處時來客忽然眼神飄忽不定,接著是心慌的神色。馬上抽離了那只做突襲的手,倒回到門口,四只指尖流血,身子往下一拜,說,晚輩不知好歹,今天多有冒犯,這“裂山掌”豈是我等鼠輩能攀學的?說完磕頭,羞愧而逃。這時候三兄妹望向父親不解,父親脫下被刺穿的皮襖,剛解下束腰的棉布帶,一只鐵鍋從小腹處墜到地面,“咣咣咣”滾了老遠,上面凸出四個指印。老人望著那帶指印的小鐵鍋對兒女說,啥叫江湖,這就是嘛。
故事講完,虞男點頭說,老爺子事情辦的得體,如果不及時止損,江湖恩怨會沒完沒了,舊的習氣不該再有。大家吃凈了碗里的餛飩,南洋那碗涼了,不去管它,又端上四碗熱氣騰騰的,四個人開始夾涼菜,湯澈說,又到我講了。大雀一家好久沒回老家了,自從父母去世后,更是惹起了對老家的思念,等到了鎮上再打聽二叔村子的位置。汽車緩緩行駛在鎮上的公路,看見一輛驢車,拉著一車貨物,大雀停下車,弟弟小雀下來遞過煙,問趕車人,老弟,這是趙家河鎮吧?后廟村的趙辛甫你可認得?趕車人明顯的一愣,先不去用手指頭接那只煙,而是眼睛死死盯著大雀開的那輛明銳汽車,問道,你們是?小雀說,剛才提到的那個老人是我們的親二叔,回家一趟看看。趕車人雙手一拍,說,啊呀,你知道趙辛甫是誰?他排行老二,他的連襟是我姑父啊,我有時候也喊他二姑夫,小時候住的近,結婚后我才搬到鎮上住,我正趕驢車替他家送貨,三輪摩托車村里都不夠用了。小雀說,什么買賣?趕車人神秘的說,山貨,網友欽點的。這么說,咱們后廟村廟小,親人藏不住,我也姓趙,喊我趙盛吧,嘿嘿。小雀說,趙盛兄弟,恕我直言,你拉這一車寶貝都面不改色,剛才看見我像見了財神爺。趙盛“嘿嘿“一笑說,財神爺趙公明那廝有車?我是盼來個親戚,以后能幫著咱趟平去城里的路。大雀提醒說,小雀,不要消遣人家。趙盛說,是我消遣你們嘛,條條大路都是通羅馬的。小雀說,盛兄弟抽煙,咱們是同宗嗎?趙盛說,這有什么商榷的,就是同宗,世代同宗,家里的祠堂有工夫就進去看看,燒柱香,給先人傳個話。咱們的關系得往上數,才能攀起來,得找個積古的人算。攀親的事先撂一邊,我先帶你們回家。小雀說,盛兄弟,驢車不用管了?趙盛說,驢日的家伙,犟種,不給它裝滿車它不走,你不趕車它不走,它也想有輛裝滿貨物的私家車走親戚哩,咱們不管它,它自己就能找到回家的路,不比我們慢的多。
趙盛鉆進車里,伸手拿來小雀手里的香煙,用鼻子嗅了嗅,小雀說,你一直不接煙,我以為你不抽煙呢。趙盛說,抽煙急啥,致富才是享受。說著小雀掏出打火機,趙盛嘴里的煙著了,煙霧鉆進頭發,像著了火一樣,趙盛說,你們城里人是不懂得享受了,這些煙酒在農村才有市場,城里人都用它積累財富,玩煙酒回收的行當。
汽車在不太平的公路上顛簸,趙盛說,快到后廟村了,二姑夫家詳細位置得問,我也記不得了。大雀說,你不是從我二叔家出來的?趙盛說,攀親戚嘛!然后小雀就看見一個青年婦女聽見車喇叭,避開了車,仍低頭看著手機,車停下,小雀走下車過去問道,老妹,我們找后廟村的趙辛甫,你認得吧,幫我們指個路?那婦女一聽,眼睛一轉問,啥?趙辛甫?你們是他什么人?小雀說,他是我親二叔,多少年沒見,來拜訪他。
那婦女一拍大腿,似乎很疼似的身子一蹲說,啊呀,我從小就知道我有個大舅舅在城里,原來后人是你們?趙辛甫他爸是我什么人?他爸的婆娘是我表姨姥,趙辛甫是我姨姥爺家的表舅,按說這關系也不遠。趙勝喊到,親上親嘛!小雀說,還不遠?婦女說,住在一條街上,經常走動的,不遠吧?這都多少年了,怎么又尋回來了?小雀被嗆了一下,沒說話。趙盛說,嘿嘿,真親戚倒遠了。二妮,快上車,斯柯達明銳。
二妮上了車,指引著路,說,現在村里的路都拓寬了,好便于汽車行走了。趙盛,你的驢呢?趙盛說,趕驢車多沒意思,坐小汽車多舒坦?二妮說,城里標配小汽車,農村就是驢車三輪一類農用車,生活方式不一樣,這叫代溝。大雀說,二妮還講代溝?夠新潮的!趙盛說,二妮應該是城里人,小姐的身子丫鬟的命,她有錢就去享受一下,比城里的小家碧玉還想的開。二妮說,切,解放思想都多少年了,物欲橫流都多少年了?小雀問,晚上村里有路燈么?二妮說,有是有,可是只照大路,一條大路亮堂堂的。小巷里還是漆黑一片,農村的晚上很靜,像穿越到了古代。小雀說,二妮也知道穿越?趙盛說,天天看網絡小說,上個月鎮長直播帶貨,二妮家的蒜走了不少,是吧?二妮說,多虧你的驢車,要說還是城市變化快,農村這個車輪子在泥濘的水里慢吞吞的,怎么攆也攆不上嘍。趙盛,你的驢車是越拉越專業,可這是走向新型農村的速度嗎?
汽車停在了一戶人家門口,小雀說,這是我二叔家?到了?二妮說,這是我娘家,回家喝口水吧。大雀小雀不好推辭,只好下了車,走進堂屋。有個半老頭出來迎接,二妮說一聲,爹,這是趙辛甫親侄子,城里來的。然后二妮馬上去沏茶,半老頭小名叫“梗”,梗老頭和雀兄弟們一陣寒暄,問及父母健康,大雀說了一句,都去世了。梗老頭說,那更應該回家看看了,你們家有佛照著呢,都長壽,趙辛甫今年都九十二了,是村子里最能活的,別看你們父親不在村里住,平時也不回家,可他多大年紀村里人都記得清楚,要還健在怕是有九十五了吧?兄弟倆點頭稱是。茶水上來,滾燙,有一股油腥味,可是口渴,小雀就對著茶碗上有豁口的那一面對嘴喝了起來。旁邊的二妮樂了,說,城里人有潔癖。梗老頭說,你這妮子,把城里來的貴客帶進溝里,趕緊送走。又看了雀兄弟一眼,說,哦,沒帶個杯子?我這家平時沒幾個人來,茶碗放心用,就是從來不用洗潔精刷,因為家里的瓜果都不用農藥的。
喝完茶水,實在找不到話題,一陣沉默,趙盛說,二妮,啥叫代溝,這才叫代溝,你上錯轎了。二妮說,轎車你沒上?趙盛說,我可是在給鄉鄰拉東西呢。二妮說,我在圈粉,工作分配不同。
雀兄弟二人告辭,梗老頭不挽留,小雀拿出一盒茶葉給梗老頭,梗老頭說,這個可怎么好,我拿什么回禮呢?大雀說,老叔只要平時多陪我二叔說話,鄰里之間有個照應,就足夠了。梗老頭說,那自然,只是你二叔那人不服老,太能逛,平常子女都看不住他。小雀說,逛能逛到哪去?九十二了。梗老頭笑笑不說。剛要上車,二妮對父親說,爹,沒給兩個大哥留個手機號,以后聯系起來方便?梗老頭看著兄弟二人憨笑,一摸兜,看了眼沒有防備的兄弟倆,猶豫了下說,哦?剛才說話的時候留了吧。趙盛說,這爺倆嘿,父親臉皮薄,閨女倒有心思。
二妮只好繼續上車指路,話卻少了許多,趙盛說,二妮,人家是來看親叔叔的,你給整岔劈了。車上一時笑起來,輕松了些。
這回真到了二叔家,可是二叔不在家,門里走出了大森堂兄,一眼認出了大雀小雀,說,突然回家,怎么之前不打個電話呢?說著趙盛幫大森往車下卸東西,都是加工過的食材。大森說,農村賣給城里的是原材料,城里加工一下,價格就翻倍,村里人搶著買,哎,這就是現在人的心態。二妮說,所以農產品才脫銷嘛,互相賺錢。趙盛對二妮說,你還不回去,茶葉都拿了。二妮說,我急啥,你的驢車都不管。
一行人進了屋,小雀問大森,二叔去哪了,聽梗叔說他挺能逛街?大森說,他的逛都出了名了,隔三差五騎著電動三輪趕集,買回羊肉自己切成肉臊,和面包餃子。小雀對大雀說,比咱爸勤快,咱爸爸生前讓咱媽媽都伺候傻了,咱媽去世后,咱爸把兩條路的小吃攤的小吃都吃遍了,成了吃貨。二妮說,還是城里好。趙盛說,城里有啥好的,多浮躁,二妮,你這樣的在城里,早就讓那燥熱氣氛煮成紅殼的螃蟹了,再怎么美味,怎么轉型,城里人一看就知道你是燒的。
二妮正要回嘴,二叔推著電動車回來了,門前一個上坡,雙臂稍一用力,車就推了上來。看到大雀兄弟倆,難掩心里的欣喜說,怎么沒聽大森說,什么時候來的?大雀說,二叔您真去鎮上趕集了?二叔慚愧說,是趕集不假,可鄉下有鄉下的風趣,是為了讓鎮上那些年輕后生看看我,認得我這張老臉,給后廟村爭口氣,別因為我時間久了沒去鎮上,他們再瘋傳,說后廟村的那個長壽星老死了。大森笑了,說,有次我爹開電動三輪,在人潮中快了點,不小心撞了一個后生的腰,那人正要發作,回頭一看,是個耄耋老人,從此我爹的威名就傳開了。二叔不惱,問,你爸爸究竟是怎么走的?大雀說,從樓梯上摔下來,一蹬蹬滾下來,人就沒了。二叔說,你爹沒病,壽限到了,老天讓人走總得有個由頭,你爹這是表演給我看呢。說的大家不由衷的會心一笑。
大雀拿來兩本新書,眾人的目光瞧去,大雀說,二叔,這兩本書是您大孫子寫的,特意捎來,沒事時讓我大森堂哥翻翻,給您念念。二叔的眉頭舒展開,用手悄悄的摩挲著帶著鎏金字體的書面,說道,著書了?這可算同舉人出身了吧?嘻!我要辦個閱覽室呀!
走的時候,車上載滿了精米白面和一筐子山桃,二叔流下了眼淚,大雀說,二叔,我們會常回家的。二叔說,我知道,我不走樓梯,我不光活給我兩個侄子看,也活給趙家河鎮上的男女看,后廟街的趙老漢好著哪,他的子孫們好著哪。汽車駛出了村,趙盛坐在車上指路說,二妮,路過你家門口你怎么不下車?二妮說,我要搭車去城里看看。趙盛問,你去城里干啥?二妮說,知道什么是平臺么,平平安安抬高自己。這是親戚的車,又安全又不花冤枉錢,小團他媳婦從縣城廣場上開直播,圈了附近幾個鎮不少粉,我呀,去市里歐洲街開直播,轉一圈回來說不定就成名人了,能參加縣里的春節晚會了!趙盛把臉撇過去,小雀說,趙盛別不愛聽,這是資深網紅,不分地域的。突然二妮大喊,趙盛,你驢車空了,上面的貨呢?趙盛“嘻嘻“一笑說,早放到轎車后備箱了,大雀兄弟這趟幫咱帶貨!大雀說,這趟家不能白走。二妮說,你這趟可是拉的村長家的,和支書家的貨,真能奉承。趙盛說,我是村委委員嘛。二妮說,村長,支書會買你的賬?趙盛說,我家的公驢和村長家的母馬生了一頭健碩的騾子,你說買不買賬?二妮說,趙盛,村長家的母馬懷孕的時候,可到處亂走,踏了不少秧苗,還吃掉了支書家種了一年就要豐收的胡蘿卜!趙盛伸出一根手指說,那屬于他們官僚的內部矛盾!車里笑聲一片......
(眾人看故事講完,沒一個笑的,南洋說,接地氣,但故事講到一半就知道是假的,書信體。眾人點頭,結賬。女侍者問,四位是哪個媒體的記者?專門聊些針砭時弊的笑話。四人一時哄笑,起身后擺擺手離開了那扇屏風后的餛飩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