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作家班
- 茶座聊呢
- 醒著的雪
- 18494字
- 2022-12-31 20:38:22
駱峰的故事剛完,湯澈問,我進過一次作家學習班,也挺有趣。虞男說,說來聽聽。湯澈說,說起來還有一段故事,是當時講課后留的作業,這作業可有出處。駱峰問,有何出處?湯澈說,是我和南洋的一段經歷,虞男只知道開頭。虞男說,我猜到了,廣場上遇到的那位狂生?你們從不講下文的。駱峰說,講來聽聽。湯澈講道,作業是這么寫的:
湯澈坐在家里的二樓獨享著陽光,看著《福爾摩斯探案集》的“四簽名”一章,花園洋房的樓下住著父親湯伯呈和湯母,這會湯母在花園里伺候著花,湯伯呈在一樓的會客室練習著書法。湯澈合上書本,從二樓下來,日光映在臉上,暖洋洋的,湯澈走到會客室,看到湯伯呈在走筆龍蛇,不去打擾,在書櫥旁徘徊,盡是鑲金封面的佛經。湯伯呈歪著頭仔細看字,對湯澈說,是湯澈么,要看書就去二樓吧,自從你小時候悄悄站在我身后看我運筆,我靜不下心,無法屏氣凝神,寫字時控制不好筆畫之間的空隙,老犯拖沓毛病,筆也拿不好,寫出的字個個有肉無骨,收筆無鋒,恰如王羲之講的“一點失所若美人之病一目,一畫失節若壯士之折一肱骨”,這些年心也靜不下來,一練習字就想起你不小了,是否該成家了,想你從小到大一步步成長的樣子,細想想,還蠻有趣。越想越覺得自己老了,這字也越來越缺精神氣,一年不如一年。湯澈走上去看那字,原來是“無欲則剛”四個字,湯伯呈說,是不是正符合我的心境?我小時候一直以為這句話出自某部佛經,后來上完大學才知道出自《論語》。林則徐查禁鴉片時期,在自己的府衙寫的一副對聯。“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無欲則剛”。“海納百川,有容乃大”,用來比喻一個人要想氣度、胸懷寬廣,就要不僅寬容別人,還要不斷的吸取不同的知識。簡單說就是勸戒人們要有寬廣的胸懷,不要懷著狹隘的私欲。湯澈,你和你的朋友們還聯系么?湯澈說,你指的誰?駱峰?南洋?還是虞男?駱峰在國外,現在剛入睡,南洋可能又去泡吧了。湯伯呈提起筆說,泡吧?什么吧?湯澈說,書吧,酒吧,KTV,前些年還有網咖。湯伯呈說,這個南洋沒有紈绔子弟的錢財,卻有著他們這一類的一身毛病。湯澈說,至于虞男,熱衷戶外活動,大概躲在哪個街邊研究老街的年紀,怎么樣,爸爸,他們幾個哪個更有出息,符合你的“無欲則剛”的觀念?湯伯呈說,要是能讓他們來看一看老夫寫的字,也不失為一件美事。湯澈說,有個辦法,把字拍下來發到群里去,讓他們評論,說是我寫的。
湯伯呈重新寫了一張,搖搖頭說,湯澈,你小時候發了一通脾氣,我一直很奇怪你為什么要發那次脾氣,當時也就四歲,順手撕壞了我的一本典藏版佛經,就從那會起,我的頭腦像裂開了一道縫,無法聚精會神,有時手寫字會像喝了酒一樣打飄,你還記得嗎?湯澈搖搖頭,湯伯呈從背后的書櫥里拿出一本佛經,說,就是這頁,我勉強黏貼好了,這些年佛祖怪我越來越輕了,只在題寫落款的時候戲謔我。第二天,虞男和南洋都登門而至,湯伯呈說,我就說眼皮跳貴客到,我這就給你們泡西湖龍井。虞男說,湯澈,悶在家里干啥呢。湯澈說,看我爸爸練字。南洋說,不如出去走走。湯澈說,我看是我爸爸喝酒喝的手打顫,他竟然提到了二十多年前,我撕壞了他的一本佛經,從此佛祖怪罪,讓他的愛好出毛病,寫字靜不下心,一天不如一天。其實呢,是這些年他一天老似一天,回憶往事,只記得我四歲那日撕毀了佛經,便讓家族的錯誤永鑄那日。
湯伯呈把茶泡好,拿出四個茶杯,三個人圍繞在書桌前說,湯伯父,這字一天好似一天,比前幾天湯澈發到群里的字又有了精神頭。湯伯呈聽了容光煥發說,是嗎,我以為我老了,沒想到老當益壯,也許是拍攝角度和像素顯得字體不好。湯澈掏出手機,湯伯呈看著照片說,照的沒問題,這么看,今天的字是比照片上大氣一些。南洋說,何止是大氣,不輸當年。湯伯呈說,當年你看過我的字嗎?虞男說,南洋意思是說伯父這幾年書法進步飛快。湯伯呈說,看來我怪湯澈沒道理,我知道我老了,只是心里怕湯澈遠離我,佛法書法他都不會,我才指桑罵槐說了他一通。三個人喝茶,湯伯呈又開始運筆,三個人默默從屋內走出,溜達著上街,到了廣場,來到一節節的廢舊火車廂處,走了進去。有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正揮毫潑墨,筆走龍蛇。三個人圍近了,男子寫了一陣,停下筆端坐磨墨,湯澈看了一會,接著三個人有默契的把頭伸出車廂外,外頭人聲嘈雜,淹沒了三人的說話聲。湯澈說,這人寫的是瘦金體,應該是童子功,能從筆畫間看出,間架結構是一模一樣粗細,不是他在練字,是字在練他,過分柔媚討好了,畫地為牢。南洋問,比起湯伯父怎樣?湯澈說,他一直仿魏碑。而魏碑是民間工匠刻出來的,有的魏碑相當的“丑”,但卻有種返璞歸真的純粹。三個人把腦袋從車窗外縮回來,練字的男人停筆不動,看著三個人,笑瞇瞇的說,怎么,討論完了?我這張字不如魏碑自然天成和氣魄上的雄強?看著湯澈說,你對書法能如數家珍,家父一定是書法界的不老松,幾十年如一日的練,一定有所陳乏,正常。書法不僅僅是單純的比技藝,練久了是自己和自己尋找心靜到頂點的默契,輸得往往是心態。我猜你老爹現在連筆都拿不穩了,開始咆哮兒孫的不孝。你父親一定長時間思考下一步,筆畫該怎么走,事實上我們的書法都是對古人的模仿,我們的字體就是古人的鏡像,你父親下筆吃力了,說明他要突破鏡像,從鏡子里走出去,不要煩他,這是他的化蝶時刻。說我的瘦金體不好,我可是十幾歲就被趙佶的瘦金體困住了,已經二十多年了,家人都說我無望,父親讓我改學“二王”,可我的鋼筆字、鉛筆字寫出來的也盡是瘦金字體,我的瘦金體字個個燙金,如字帖,囊括了天下所有漢字,如江海匯聚了萬千條河流,其中快感只有我知曉。趙佶第一個用瘦金體困住天下初學書法者天賦的,我就是第一個困住天下書法家頭腦的,我的字會像緊箍咒一樣,把他們牢牢困住在烏龜殼里,動彈不得。說著臉上的肌肉抽動起來,嗓子里涌動出氣流,帶動出一連串的笑聲。
湯澈看著這人,說,也許你真應該聽你父親的,學學“二王”的草書。這人說,這張字我賣一塊錢,你拿回家去吧,我們明天再見。說著留下字,又留下一塊錢,說,沒錯,我倒貼你一塊。到了車廂窗口,說,家里被你小時候撕壞的那本佛經,我覺得裝幀不太好。說著笑呵呵拿起文房四寶出了車廂。南洋說,真是狂生,八成是哪次公開場合湯伯父對書法的見教贏了這狂生父親,今天他報仇來了。湯伯父小城聞名,他的公子湯澈誰不認識?虞男收起一塊錢的硬幣,說,把字收了,拿給湯伯父,讓他評論一下?;亓思遥瑴赫f了在廣場遭遇,湯伯呈見了那幅字,點頭道,他運筆時一定靈動快捷,字瘦的不失神韻,雖有肉但比一般的瘦金體更險勁纖細,失去了模仿的痕跡,加以發揮,有所創造,自成一流。有些像受瘦金體之祖薛曜的點化,這怎么可能?薛曜作古已千年。這薛曜的書法后被宋徽宗所習,最終創造出別具一格的“瘦金書”體。湯澈說,會不會是直接模仿了薛曜的字?湯伯呈搖頭說,不會,這種瘦挺爽利、側鋒如蘭竹的書體,是需要極高的書法功力和涵養,以及神閑氣定的心境來完成的。后代習薛曜書者甚多,然得其骨髓者寥若晨星。一個人短短二十余年吃透薛曜和趙佶的書法精髓已經罕見,最容易的是熟識趙佶的瘦金體,這類字體拜師最易,至于薛曜的精髓是怎么繼承的,那就是個迷了,懂這種字體的不多,所以我說有些像受了薛曜的點化。算起來,二十年工夫吃透兩種字體的形神兼備,時間怎么夠呢,除非他是異人,可小城模仿瘦金體的就這幾個。湯澈說,對了,那人說你下筆艱難,是要化蝶。湯伯呈說,你的朋友還恭維我,說我的字一天好過一天,這個被你們稱作狂生的人卻說,我要化蝶了。湯澈問,他這般戲弄,如何回應。湯伯呈說,知道我這些年寫字困難,想必來過家里,是個熟人。湯澈說,熟人我怎么不認得?湯伯呈說,大人的熟人怎么能和小孩的一樣?小孩的朋友都嘰嘰喳喳在一起,如同群雞啄米,好大的陣仗。湯澈說,哦!原來這張字的主人,是個你年輕時候結了仇的老友寫的,知道廣場的廢舊車廂是老友間敘舊,搞交易,私下鑒寶的地方,讓他兒子每天等著,風雨無阻,等到你化蝶這日,要與你重逢。湯伯呈立刻將桌子上湯澈帶回來的字仿了一張,說,像不像的,明天辛苦你再跑一趟交給他。湯澈問,仿這字何意?
湯伯呈說,日本圍棋手下棋的時候都喜歡長思考,有時候一個長思考間距是半個小時,會慢慢磨掉對手的銳氣,導致對方心態失衡。如果是對弈,大概白天那狂生這會悠閑的怡然自得,你已經焦慮的連棋子都拿不穩了。為父仿他一幅字,用仿魏碑的拙手寫上一流的瘦金體,為父對趙佶、薛曜研究半輩子,不必他差到哪里,這是日本圍棋中仿棋的典型手段,我們淡化了人與人思想、心態、靈魂的交流,完全用書法對弈,看似清高,其實是一個臟手段,這只是為父“長思考”棋招的第一步,明天你將這幅字交于那狂生。
第二天一早,湯澈拿著父親的字來到廣場的廢棄車廂,有幾個老人在喝茶了卻殘局。湯澈等了一天不見人影,回家,連續三天都是如此,車廂里一位老者見湯澈一臉疲憊相,說,拿著一幅字終日晃來晃去,卻疲憊不堪,真奇怪,買主呢?天下哪有食言的買主?別是記錯了日子吧。湯澈點點頭說,沒錯,只見了一面,那狂生也沒說要我的字,也沒約定在此處再次相逢,是我與他斗氣。老者見湯澈把字展開,說,這幅瘦金體是仿的吧,我倒不是高手,因為被仿者的字我見過,他的字在小城曾一字千金,可惜,作古了。與逝者斗氣,實在罕見。湯澈說,怎么可能,那天分明見他揮毫潑墨完成了這幅字。老者說,這不奇怪,明清時代的雕版工人才叫厲害,人家能反著寫出標準的印刷體,但是這樣厲害的工人里居然有文盲,你想想看。湯澈謝過老者,幡然醒悟,立刻回家,把這幾天見聞告訴父親,湯伯呈說,我原以為是開玩笑的斗字,原來是有話要說,可為何不登門呢?字如其人,我是沒見到真字也沒見到真人,只有兒子見到了一個槍手,這是要引我出山啊。湯澈,仔細想想,他留字后留下什么話沒有?湯澈說,有的,他說家里頭被我小時候撕壞的那本佛經,他覺得裝幀不太好。湯伯呈走到書櫥,取出一本佛經,掀開一頁,看著殘破的一角,頁面被漿糊涂抹的痕跡尚寸,撕壞的地方如蚯蚓爬過的紋路,彎彎曲曲。合上書本,封面燙金的字體上有一個小洞,是湯澈小時候用螺絲刀捅的。
湯伯呈掂了掂手中的書,對湯澈說,既然那個贈字人提到了書的缺陷,按照我給你的路線,去找一位能修復古籍的大師,贈字人的眼睛沒準盯著這位大師,你把書修復好了,這里頭的迷一般的大門自然打開了。湯澈把消息遞給了南洋,南洋打開了話匣子,說,這些大師越來越少,比起待修復古籍的數量,他們寥若星辰,不吃不喝修復到生命盡頭,要花五六十年,他們的生命比古籍要短,人生有幾個五十年,竟真有人像佛祖一樣專心致力于某件事,善哉啊。湯澈說,這趟陪我去,倘若我們不夠禮貌,吃佛祖的閉門羹也未知,虔誠的拿書,不在佛祖的心頭上染上一粒塵埃。兩人穿過了一道道巷子,以為修復古籍的這位姓廖的老先生會掛牌營業,沒想到家境貧寒,像一只貓藏在罐頭盒里度日,見二位來了,頭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般深入,隨著呼吸鼓起來,那皺紋溝壑起起伏伏,像能跑過千軍萬馬。廖老先生面前擺放著高倍放大鏡、馬蹄刀、噴壺、毛筆、起子、鑷子、尺子、剪刀、鉛筆、木槌、針錐、刷子,一面頭也不抬,說,來修復古籍?蟲子蛀了?酸化了沒有?湯澈如墜云霧中,廖老先生自語說,我修復的這本,被蟲蛀的古籍已經成碎片化,最小的碎片不到一厘米大,要找到它在書中原來的位置實在是困難。即便這樣,也要盡力找到進行修補,實在是找不到的,也要將碎片包好,隨書保留,希望將來有技藝更好的人能繼續修復。見二人木訥,廖老先生說,誰托你們來的?湯澈說,家父。廖老先生放下手中的工作,借著昏暗的燈光說,怕是要讓我來個“金鑲玉”吧?湯澈說,老先生口中的名詞,我們這些外行聽起來如聽天書。廖老先生“呵呵”笑了,撫著花白的胡子說,“金鑲玉”是古籍修復方法之一,自清代就存在,是比較古老的一種?!敖痂傆瘛笔侵竿ㄟ^在書頁里面襯上白紙,使書頁的三個邊都鑲襯出白色,再用紙捻將襯紙與書頁重新裝訂。因為原書頁發黃,加之新鑲的潔白的襯紙,得名‘金鑲玉’。這種修復方式,不僅讓散落、塵封民間的古籍‘涅槃重生’,而且能達到使原書頁不易再受損以及可逆修復的目的。南洋說,老先生目力好,一把年紀了雙目銅光閃閃,使得修復的古籍如鍍上了千萬層銀結的蛛絲。廖老先生笑答,你說的是“修舊如舊”的工作。南洋看見屋里云霧裊裊,蒸籠里像蒸著什么東西,說,老先生,這蒸籠也是修復古籍的一道工序?廖老先生說,書頁粘連的,給古籍包上皮紙和毛巾,放在竹制蒸籠上蒸熏,讓紙張間的墨汁和水漬慢慢化開。很多古籍已經被酸化,被酸化的,采取酸堿中和的辦法,把古籍的書葉泡在這盆堿性溶液里。我這個就是個手藝,修書的手藝人,現在叫古籍修復,就像老中醫那樣要對癥下藥,只要有紙在,這一行就有存在的必要,所以我們這一行,路雖然窄,但是比任何行業都長。湯澈說,廖老先生一定還有絕活。廖老先生說,我徒弟愛補小物件,比如銀票。銀票補好以后,就要用薄薄的三椏皮紙把它上下封起來,周邊留出大概0.1厘米就夠了。這樣既完成了修補過程的最少干預,也做到了利用時的最好保護。湯澈看著蒸籠冒出的熱氣,對廖老先生說,老先生,您一定看看我帶來的這本佛經。說著,把佛經遞上去,廖老先生用眼仔細端詳著,湯澈說,做封面硬殼的灰板紙被螺絲刀戳了一個洞。湯澈還要接著往下說,廖老先生說,這不是灰板紙,是珠光紙,以前這封面找人修過,洞是何時留下的?湯澈聽了啞了一會,說,我四歲那年。廖老先生說,好吧,先不去管這個洞,我看看里面。說著打開佛經,湯澈說,破損的那頁佛經用漿糊涂上了。廖老先生從厚厚的佛經里拽出一面卷子,廖老先生用目光一測不長,只有一米多不到兩米,但是有大大小小幾百個口子,而且紙張很薄很脆。湯澈說,佛經里還有拉展頁?廖老先生小心一拽,卷子并沒有和書籍黏連,說,這是張獨立的卷子,夾雜在佛經中而已。廖老先生不語了,留心查看起來,過了一炷香的工夫,抬起頭,雙目炯炯的說,是敦煌卷子。我這里只說明一下“搭筆形式”。所謂“搭筆”,是指“國”、“周”、“口”、“月”、“雨”、“頁”、“一”之類的字或部件的左上角的兩筆相交處,它是由兩個連續書寫動作形成的一種形態,即先寫縱向筆畫,指由上向下、左下方行筆,再寫橫向筆畫,指由左向右行筆,所形成的形態。晉人寫本的楷書都帶有濃郁的隸意,是古質的“平劃寬結”形態,尤其是書寫“搭筆”形態的手勢習慣與后人大不一樣。“搭筆形式”是由兩個連續的、運筆方向又不相同的手勢動作完成的形態,顯示了形態與手勢的密切關系。南洋問,敦煌卷子是什么?廖老先生說,1900年在中國敦煌石窟藏經洞發現所藏的一卷經的背面,用古代譜字記寫的一批樂曲,卷子正面的經文系抄于五代后唐長興四年,為研究唐、五代音樂的重要文獻之一。湯澈說,那我的佛經呢,重不重要?廖老先生說,這敦煌卷子破損處較多,按輕重緩急來吧。廖老先生反復摩挲了這張一米長的卷子,說,便以前補口子都是裁溜口紙,但我覺得一條條補在上面不好看,尤其這件口子太多,又是卷起來背面朝外的。
廖老先生就自己撕“小毛條”進行修復。湯澈和南洋看著廖老先生的手熟練的活動著,猶如在用金線補一件孔雀裘一般細致。手又停下,這次停的長,仿佛在思考,廖老先生說,這樣看起來比較自然,也比較舒服??谧友a上了,壓又是個問題,因為紙張薄脆,不能上水,一上水會“脹”而損傷平衡度,也不能使勁壓,一壓就會崩裂。廖老先生在噴水壓平的時候想了個辦法,先把一張紙噴潮,然后把它卷進去,用這樣的方法把敦煌卷子潤一下。壓的時候也不能用大石頭或者用力,輕輕壓一下就好。廖老先生補完卷子,已經到了晚上,白天準備的活計都撂下了,廖老先生突然說,這里還有一件敦煌卷子,也是拉展頁,這回要給它們編號了。湯澈和南洋仔細瞅去,它的特點是有兩三處前人縫線修復的痕跡,有的地方用的是麻繩,有的地方用的是細線。廖老先生說,別看這些線舊了,這些線一定是要保留的,不能拆掉。可繩子在上面縫著,要打開展平是不能實現的,只能先松開繩子了。湯澈見廖老先生松開繩子也是有講究的,不能像系鞋帶似的“扽”,一“扽”穿線的窟窿就會越來越大,反而造成破壞,只能拿鑷子把繩從小孔中一點一點地送過去,從根上開始一環一環地送。繩松了,把紙展平,還要隔著繩子在裂口周邊點上糨糊,按照裂口的形狀撕好補紙,再掏著送進去補好。
補好以后,已是午夜,湯澈跟南洋對廖老先生說,佛經和拉展頁的那兩卷敦煌卷子是一體的么?廖老先生說,二者本無關聯,但你送來時他們是夾在一起的,當然算一份完整的個人物品。我只管修復,它們背后的故事我不關心。湯澈說,廖老先生性子好,一天修了兩卷國寶,等過了這一夜,把那本佛經也修補一下吧。說著,兩個人出了小巷子呼吸了新鮮空氣,修繕屋內不通風,各種蒸煮環節不停歇,加上修補書籍用的材料,催發出的濁氣在一間屋里不揮發,遠聞以為是書香氣,其實是把書卷開膛破肚蒸煮手術器具的蒸餾氣味。湯澈說,隔行如隔山,廖老先生是書生,是學者,是教員,是手工藝人,是非遺保護傳承者。南洋說,懂歷史,懂藝術,懂宗教,懂化學,是穿越時空之門的巨匠。湯澈說,書沒補完,不回去,就像仗沒打完不下火線一樣,廖老先生這根線索我咬住了,不松口。南洋說,廣場的那個狂生也是像你我形容廖老先生一樣,崇拜湯伯父的神態溢于言表。我們將那幅瘦金體字收下,而后受到言語指示來找廖老先生修復佛經,是不是一步步陷入狂生設下的圈套,和廖老先生都成了他甕中之鱉?湯澈說,來修復佛經是他的含糊之辭,確切的指令來自我父親,不是父親同廖老先生有莫逆之交,就是父親同這個躲在暗處的狂生有牽扯,二者必有其一,我們現在就是等著大幕拉開,看戲。南洋說,萬一是狂生同廖老先生有交情,借了你父親的佛經搭個便車?湯澈說,咱們隨便走走,把這一天在罐頭盒一樣的小屋吸盡的污濁氣再呼出來,踏著自己的腳印,也許能找到那個狂生留下的腳印。小城就這么大,人就這么多,那些線索就如晾衣繩一樣繃直在眼前,歷歷在目,引我們去看,去捉,狂生的真面目已經不遠。兩個人停下,在一個甜品店前吃蛋糕,喝奶茶。賣甜品的老板說,二位對佛經有興趣?聽你們一路講來。湯澈說,不,家里的佛經壞了,拿到古籍修復師那里修補一下。老板說,家里有佛經,還是肯修真之人。湯澈說,哪里,書櫥里放著的都在體外,體內的真學問外人是見不到的。南洋指著湯澈笑著說,老板,您一定能看出來他是個草包。老板不笑,說,如果一本佛經,在具體行文的內頁中,尚沒有標明改動文字的具體位置與參考文獻,你們讀不讀?湯澈說,讀又怎樣,不讀又怎樣。難道讀了注釋不詳的佛經會被佛教的尊者們不屑?老板說,此譯本并非鳩摩法師原譯,亦非藏文新譯,索達雖于序言中載明改訂之處,但在印刷成品的封面、書脊與環襯頁上,卻標識為“鳩摩大師奉詔譯”。南洋問,鳩摩是哪個?老板說,鳩摩大師所譯漢文經典,其權威性和純正性與其所依梵文原典殊無二致。南洋又問,索達又是哪個?老板說,也是藏傳經師,一日,索達在某佛學院開始傳講《蓮華經》,其傳講過程中所使用的經文版本,是索達將鳩摩法師譯本,依據藏文譯本、并結合隋代漢譯《添品蓮華經》增刪修改而會集成的,并且標識為“鳩摩羅什大師奉詔譯”。此一舉動旋即遭到眾多漢地法師的反對,共有四十余位漢地法師參與其中。南洋問,起因呢?老板說,藏教的宗教文化邏輯,勝于漢傳佛教的宗教文化邏輯,他那藏傳的繁鎖哲學思維,勝于漢傳的尚簡哲學思維。湯澈說,鳩占鵲巢。老板笑而不語。
兩個人回到廣場的車廂,坐著睡了一夜。第二天清晨,兩人又拐進小巷,見大門敞開,南洋說,大概來修復古籍的客人了,要是情況急,咱們的佛經恐怕要拖延。湯澈說,佛經里有敦煌卷子,我倒怕人多眼雜。進了屋子,見廖老先生滿臉愁容,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說,丟了,補好就丟了。湯澈和南洋驚慌的問,丟了什么?廖老先生說,佛經,佛經哪。南洋一聽,大呼,那還了得,趕緊報案啊。廖老先生說,我覺得不急,咱們自己先梳籠梳籠。昨天晚上你們走后,知道你們第二天急著把佛經收回去,因為里面有這敦煌卷子。我費了會工夫補好了佛經封面的洞,就躺在床上沉沉睡去。夜里倒沒聽見有什么響動,偶爾聞見的,也是野貓打架,我這地方什么動靜都能聽見,但巷子深,人跡罕至,來客都是奔著我的工作來的。今天一早醒來,發現桌子上的那本補好的佛經不見了,連同敦煌卷子,其他古籍完好。因為快入夏了,我的房門大開,只留一道簾子防蚊蟲進來。湯澈說,老先生遇到家賊了?廖老先生說,這也是我狐疑的地方,不是我的家賊,就是你們家的家賊。南洋說,要是老先生睡覺別那么死,能看清賊的模樣就好了。廖老先生說,小城這么小,人不多,要是賊的模樣被我記住,恐怕我這會就遭了毒手了,還是糊涂著好,快報警吧。湯澈報警后,警察迅速趕到,有的對現場勘察,走訪附近住戶,有的問留在現場的三個人問題。警察拿著記錄本問,丟失物品時間?廖老先生說,后半夜,幾點鐘不清楚。警察看著湯澈和南洋問,你們倆一起的?幾點來該地,幾點從這里離開?湯澈和南洋互相看了看說,我們昨天早上八點多來的,晚上午夜離開。警察問,那么久?中間有沒有陌生人登門拜訪?三人均表示沒有。警察問廖老先生,平時有沒有陌生人來參觀,找您聊天,或者也是修復古籍但是話比較多,發生在最近的?廖老先生干脆利落的說,來的都會提前預約,大都是小城百姓,我修好后,他們付了錢就離開了,大家都很忙。警察說,沒事的時候在腦子里好好考慮一下,賊踩點方法很多。說著看了看湯澈和南洋,咳嗽了一下,說,你們呆了一天,什么古籍這么貴重,加班加點的,要兩個人盯著。廖老先生說,一本佛經,僅此。說完用眼盯了下湯澈,湯澈看著警察。警察說,多寬多大,樣式,名稱,是否有夾帶品。廖老先生用手比劃了一下,說,黑色珠光紙封面的一本經書,名字沒細看,沒有夾帶品。封面有個破損,是一個洞,里面有一頁被撕裂過,已經補過,我沒有動。警察說,珠光紙?這是現代紙張,怎么可能出現在古籍封面中呢?是不是記錯了?廖老先生說沒有,湯澈和南洋說昨天廖老先生一見古籍就說封面是珠光紙。警察用筆記下了,又問,你說封面有一個洞,多深?直徑多少?廖老先生說,珠光紙包著一層硬書殼,紙被戳破,書殼堅硬,被戳了一個深坑,沒傷到里面的紙張,看起來不美觀,昨晚睡覺前我把書殼深坑還原了。湯澈說,聽我爸爸講,這書上的深坑是我四歲時候用螺絲刀刺的。警察說,珠光紙是2000年左右在國內普及的,你四歲怎么可能用螺絲刀刺破一張珠光紙呢?年代久遠的事就不要說了,就說昨天的事。你是這本書的持有者?湯澈說,是我父親。
警察聯系了湯澈父親,湯伯呈很快趕到,見二人一宿未歸,聽聞老先生家失竊一事,說,虛驚一場,歹徒沒對人動手就好。我那本書不是古籍,屬于限量版的藏書,現在世面上已經見不到了。這本書是藏傳經師索達在知名佛學院講經所用的經文版本,是索達將鳩摩法師譯本,依據藏文譯本、并結合隋代漢譯《蓮華經》增刪修改而會集成的,此一舉動旋即遭到眾多漢地法師的反對,所以該版本不再流通。我這一本是托朋友在佛學界搞到的,屬于的內部學習資料,有索達經師的個人見解,對比學習可以規避不必要的混淆和歧誤,也能見索達經師的一些修持智慧,當然和藏傳佛經的繁瑣哲意沒法比,我用它全當做收藏罷了。湯澈說,爸,經書就不要背了,就說說封面的洞,那張珠光紙要交待清楚了。湯伯呈會意,說,這本藏書畢竟不是市面上流通的,為了避嫌,我就用一本老書的硬殼包在了這本佛經上,那硬殼有我兒子四歲刺破的洞,覺得不美觀,又包了一層珠光紙。有一次他媽媽整理書架,手指不小心把里側帶有暗坑的珠光紙戳破了。警察問,書里有沒有夾帶其他重要物品?湯伯呈堅定的搖頭說,我交給兒子時,只有一本佛經,別無他物。這時候有警察進來,屋里的警察出去,交流了一番,巷子外的甜品店老板證實,湯澈和南洋午夜離開這條街往西去,再也沒有返回,排除作案嫌疑。另據鄰居補充,廖老先生前幾天房頂漏雨,請來過工人維修,昨天又見房頂有人,以為房頂又漏雨,直到夜里發現工人趴在屋頂,往屋內窺視,大概是看修繕情況。廖老先生趕緊打電話給了維修部門,接電話的工人稱,從出工記錄看,房頂已經修繕完畢,而且昨天也未派出其他工人去廖老先生家。警察爬到屋頂,果然有一個房瓦被挪動過,瓦下高粱秸做的屋笆破損了一個洞,從洞內看去,屋里一目了然。警察爬下房頂,對廖老先生說,嫌犯對你家構造很熟悉,相信昨天不是第一次來踩點,你房頂的漏洞應該是他趁人不備所為,他知道初夏會下雨,你讓工人來修房頂,他昨天又假扮工人,他為了昨天的盜竊早有預謀,你們昨天被他盯了整整一天,也許這本佛經他偷錯了。老先生,我建議您盡快搬出此地,這段時間的修繕工作一個也不要接,里面可能會有特別值錢的古籍。你選的這巷子雖深而僻靜,但酒香不怕巷子深啊。
湯澈腦子里就是那作為拉展頁的兩面敦煌卷子,想說,但廖老先生一個避而不談,父親全當沒有此物。南洋在一旁也看的清楚,全程一句話也沒插。警察撤走,廖老先生一個人在屋里,像有什么話要說,最后眼含凄楚,打起了盹。湯澈和南洋逛到大街上,想到街角的甜品店老板說起藏傳經師索達的故事和父親如出一轍,便又走過去,對甜品店老板說,修復師廖老先生家昨晚糟竊了。老板說,明天小城來一批漢地法師,講《蓮華經》,我猜賊愛鉆研,你們拿修繕的佛經,應該是被批判的索達經師版本,可以和漢地法師的講解區分甄別理解,他一定是偷佛經去聽課了。南洋說,老板料事如神。老板說,昨天聽你們一路講著佛經來吃甜品,我就知道這佛經應該是罕見的索達經師的《蓮華經》,因為這個版本的佛經曾在佛學界引起爭論,而漢地法師為了維護經學的正統,從義理上探討和厘清《蓮華經》現存相關文本的傳譯歷史、傳承脈絡與弘傳原則,當然要四處走一走。上次有幾個經師來過小城,搬出索達經師的版本引發了強烈關注,經師們走了,討論也經過了發酵期,這次來自然要蓋棺定論了,不失為小城的一件大事。上次我曾提醒過你們背后有人,否則我一個人不會深更半夜與你們討論佛經典故,佛經乃是在日光下沐浴更衣研讀之物,深夜言它,佛經的聚光一定引來生靈聚集,我與你們深夜談寶則隔墻有耳,和午夜在廖老先生家情致一樣,昨夜我在暗示梁上有人,這梁上之人,乃是脫離實際脫離群眾之人,一腐儒罷了。南洋說,老板既然明知真相,昨夜為何不說破。湯澈說,說破無益,捉賊捉贓,明天的佛經論壇一定要去。老板仍舊笑而不語。
第二天,湯澈和南洋來到書店后的大禮堂,以前是地區做報告會議,街道鞏固群眾思想文化的重要陣地,如今講起了仁、愛、禮、智、信,通過教化滲透群眾。幾個漢地經文講師持各地口音,在未宣講之前,同來聽講的佛學愛好者做著交流。湯澈一眼看見了車廂留下瘦金字的狂生,走過去,發現面前坦然放著湯伯呈的那本佛經,表面的珠光紙的折痕再熟悉不過。湯澈說,一手的好字,我父親訪了你的那幅字,要不要回家看看?狂生說,我已經把你們引出家門,書已拿到,還回去做什么?湯澈說,書封面的洞是怎么回事,我知道我四歲小孩脾氣就算犯了,也不至于用螺絲刀捅破封面??裆÷曊f,上次在經師們講完佛理以后,說到索達經師講漢傳佛教強硬得依附于藏傳佛教,說是弘揚八宗,依藏傳的自架構改裝漢傳他架構,對漢傳佛教進行藏化。我說漢傳佛教在唐代雖然譯過一些密經,但都屬下部密,而且早已絕傳,藏傳佛教四部密法俱全,漢傳佛教不習中觀唯識之理,只誦經典、佛號求往生,將凈土宗劃為密宗,簡直好笑,密宗之密是指修行方法,身口意三密相應。只要你想學,藏傳佛教的上師就傳授給你,不會吝法。說到此處,有人向我襲來,拿著一把鋼筆,將墨汁甩到我臉上,我用佛經一擋,筆尖插入佛經封面。這佛經再也不能用了,我尋你父親,他默默收了佛經。我卻將兩面敦煌卷子藏于其內,他見了必找廖老先生修補敦煌卷子,我抓住湯伯呈好財、廖先生好補之心守株待兔,這佛經必然歸我了。只是和你父親雖同為佛教愛好者,他卻不知我愛書法,用一手好字引蛇出洞是出奇招,你們滿城出動,亂了方寸,卻不知我在這里和法師們弘揚佛法。湯澈說,那你就甘心做一個小偷?狂生說,魯迅說過,讀書人的事,能叫偷么?這書我研究完了,還是要還回去的,只是我這樣一個無名無分的人,登不得大雅之堂,像當初借書一樣,用漢地法師的名義征集,這書已交廖老先生補好,我隨法師云游以后,再以法師的名義還給你父親,兩不相欠。看,你父親來了。湯伯呈笑瞇瞇的走過來,說,湯澈,沒想到你早就和錢度認識,書果然在你錢度這里,你知道我不愿和法師辯論,唇齒之戲耳!你借來我的書駁倒他們,我乖乖做一回學生,聽你直言。這書算禁書,能隨你云游四海不在我掌中,我又見漲了學問,甚好。錢度翻著書,猛一抬頭說,咦?卷子呢?湯伯呈問,什么卷子?錢度說,敦煌卷子,我的表演道具。湯伯呈和錢度面面相覷。湯澈說,我爸是個舊書從來不翻的人。
講經結束,湯澈來到廖老先生家,講了遇到錢度的事,廖老先生說,錢度來找過我,那本佛經在上次講經結束,當時和人爭斗時,有一頁破損,是我用米漿一點點粘好的,現在還有痕跡。然后從抽屜里扯出長長的兩面敦煌卷子,說,我就知道是這個人搗的鬼,被我修書后趁沒人的時候收起來了。敦煌卷子的造假者都是20世紀的人,他們在書寫時會注意單一筆畫形態的一招一式,但是并未注意到古人的“搭筆”寫法,故寫出的“搭筆”形態難與古人合轍,最容易在這里顯露晚近的手勢習慣。采用“影摹”的方法作偽可以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作偽者的手勢,得底本的形態位置,但是作偽者又會在筆勢的自然性上露出破綻。這些,我第一眼瞅見它們,就看出來了,真的敦煌卷子在法國大博物館里。湯澈說起講經堂遇見錢度的事。廖老先生眼神變了,凄慘慘的,半晌,說,他父親是個愛笑愛逗的人,也是搞古籍修復的,當初比較有名氣,可就在中年遭難。起因是......(駱峰說,不消講了,無非是有人發現錢度的父親火眼金睛,請他鑄劍,工匠在鑄劍后自刎,倒是這遺子錢度瘋瘋癲癲,耐人尋味。)
虞男聽到這里說,等一下,你那個大雀小雀回老家的故事,是不是研討交流的作業想定?湯澈一笑,答道,被你猜出來了。駱峰說,那個寫南星郡郭相村關于求雨的神話故事,是不是也出于湯澈筆下?湯澈說,那是我寫了一章的網絡小說《下山》,虞男看過。一次班里結束研討后,我看了下四組組長研討交流后發到群里的文件,里面有沐露同學的發言,她提到一個叫做“蒙茶”的老師對她的寫作啟發。南洋問,蒙茶是誰,重要嗎?湯澈說,十幾年前在我們當地叱咤風云的詩壇三駕馬車,跑在當中的那位領頭的就是蒙茶。這時我和沐露同學已經聊的很熟了,就談起他。我對沐露講,當年我的筆名就是蒙茶老師起的。沐露說,名字都是人家起的,也算是你半個老師了吧?我說,蒙茶老師以前對我講,搞文學不能怕窮,我當時還不知道“窮”的概念,踏入社會才知道這個“窮”字包括了方方面面。當時蒙茶老師的詩集一旦出版就簽名送我。沐露說,是嗎,可他老人家現在咋這么摳門,我都沒有他的簽名本,能勻我一本否?(南洋說,小心這個沐露,說不定和蒙茶關系不一般,畢竟時過境遷,蒙茶不一定是當年的蒙茶了。)沐露又問,你爹干啥的,咋這么財大氣粗啊。我講道,我出版小說的那一年,高中畢業,蒙茶老師有時在朋友前會提起我,會夸獎我。沐露說,他不太愛夸人呢,他對于我們這些后輩經常都很嚴厲,根本就不夸,不訓就不錯了。我就發了一段詩歌給沐露看,是很久以前作協的一個文學青年寫的,我回憶著截取了一小段:我/看見/蒙茶一個人/在小城的凌晨三點的燈火闌珊時/一家刮痧店門前/惹得許多貴婦嗔怒/他卻始終徘徊......沐露說,笑死我了,他寫的這是真事啊?蒙茶老師原來......原來,這么散漫呢?看來以后去了南方,去了南方你就不太了解他了吧?他曾說過他小的時候被仇家扔進了水里,命運多坎坷。我說,蒙茶老師家里舊社會是大地主,有田產,槍支,油坊,馬匹。沐露說,這爆料可以。我說,當時我的小說蒙茶老師是評委,給了我一個新人獎,我把頒獎視頻傳過去給你看下。沐露說,最好有蒙茶老師,三駕馬車都在里面的。(虞男說,這個沐露,是蒙茶的粉絲,小心他破壞你和蒙茶的關系。駱峰搖頭道,我覺得不會。)湯澈說,視頻發過去后,沐露說,我想知道你之前獲的那個獎有多少獎金呢,獎金是幾百,幾千還是上萬呢,得啥獎不重要,獎金說明問題。(虞男說,這個沐露至少比你大十歲,看重獎金了,也一語道破榮譽的虛擬性。南洋問,對,獎金究竟是多少?駱峰說,記得不多,湯澈拿了獎金就請我們搓了兩頓,花光了。)湯澈說,這時候,沐露又把節選的那一段惡搞蒙茶的詩反發回來,問道,這詩啥情況,調侃還是真事???(南洋說,調侃都有影吧。)湯澈說,我對沐露說,這詩沒出版,出版的不一定都是真的......我想給蒙茶老師解圍,剛發了這一句,沐露回復道,看來蒙茶老師很多事情你都知道,你們現在還聯系嗎,沒看見你在他朋友圈出現?。浚涎笳f,不出所料,果然都是熟人。)沐露又說,按說你蒙茶叔叔對你這么好,你不應該挖他的坑啊,你應該說他的好。(南洋說,坑都出現了,明明是沐露挖的坑。駱峰說,善意的批評。虞男說,她不相信湯澈真的認識蒙茶。)沐露又緊跟一句,畢竟身份不同了,看來蒙茶老師年輕的時候挺能混的,不像現在嚴肅巴拉的。他當年都要回家種田了,被南方某地當人才引進了,也不知道他私下是怎么處理朋友關系的。(虞男說,這是個東北人,能進這一期作家班的都不簡單,沐露現在悄悄并入湯澈的頻道了,要小心她的刺探。)湯澈說,我轉移話題,發了一張市里青年作協的合影,談起我年輕的時候。沐露回復道,問題是照片上的人除了你,我誰都不認識,沒什么意思,有蒙茶老師和你的合影嗎?(駱峰說,蒙茶是湯澈的故友,沐露倒是蒙茶的真粉絲,可以打消顧慮了吧。)湯澈說,我又繼續偏離話題,發了第一本出版的小說的照片,并對沐露說,是蒙茶老師負責設計的封面。沐露回應道,這封面不應該出版社設計嗎,蒙茶老師懂嗎,就設計?(南洋說,她和蒙茶很熟的樣子。)沐露又說,看來你在出版社有渠道,不是誰都能出版的。當年你才多大啊,就出版詩集。(南洋說,呵呵,原來不用帶她,她蹤跡偏的更厲害,湯澈是寫小說的,沐露一直以為和她自己一樣是寫詩歌的。虞男說,湯澈認得的人是詩人蒙茶,一開始就帶跑了沐露的思路。)沐露又說,當時你是個年輕人,設計的色彩啥的,太重了。(南洋說,這人不了解湯澈文筆,其實小說內容更暗。)湯澈說,我解釋這是一本小說,沐露說,哦,是小說,那挺溜。(虞男說,這姐姐是老江湖,小心你將來觸霉頭。)沐露又說,當時的蒙茶老師混的工作都沒了,他怎么和出版社說?看不出來呀。你的意思是這本小說是他幫你出的唄,沒花錢唄,那時候出版一本書挺容易的。(駱峰倒吸一口氣說,這人思維會跳。)湯澈說,我對沐露講,之所以和蒙茶老師認識,因為小說的序是他寫的。沐露說,你拍下來我看看那個序咋寫的,你找個寫詩歌的寫序,不怕給你寫跑了?(南洋說,她有她的局限性,在詩歌里拔不出別的東西,不像蒙茶。)湯澈說,沐露看了序之后說,原來是知遇之恩,也算是你文學路上第一個引你前進的師父,你認他做師父了嗎?(駱峰說,這時湯澈的形象已經掩過了蒙茶,漸顯高大了。)湯澈說,我對她講,蒙茶老師太偉岸,懂的東西涉及哲學,宗教,文學等等。沐露說,蒙茶老師閱讀這一塊太厲害了,讀過的書可以說數以萬計了,他建議我讀三十本書,我還沒讀完呢,所以他不待見我。我又對沐露講,蒙茶老師偉岸,所以不敢高攀,只能在舊時做熟人來往,多半講講柴米油鹽,就是吃了么,喝了么。沐露說,你這是過河拆橋啊,啥意思?我反正把他認作老師的。哎,你們是江湖朋友,相忘于江湖了。你有他微信嗎,他好像最近兩年才使用微信的,沒有的話我推給你。(虞男說,講到這里,感覺還沒到故事中心。)沐露講,那我就冒一把險,把微信推給你,你們是故友,別讓他有啥誤會就行。(南洋說,她顧慮比湯澈多啊,多有意思。)湯澈說,過了一會,我拍下的小說的序沐露詳細的看完了,回復道,寫序的人不是蒙茶啊,是不是別的大咖?他那時只能做個槍手啊,代別人寫?算不算黑歷史?我回復道,是領導欣賞,才讓他做了槍手。沐露說,蒙茶老師這么有才,差點劃空而過做了流星,當時當地的領導如果重用,也不至于導致人才流失。到時候你們聊天的截圖給我看看,看他對你熱情不?(南洋說,這么八卦,年紀應該不小了。)湯澈說,等微信加上蒙茶老師時,他發來了握手的表情,然后問,你父親挺好吧?我有空再跟他聯系。我把截圖給了沐露,沐露說,他和你爸爸聊天要加密呢,是不是兩個人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勾當?!快上你爸爸的手機看看。(虞男說,不用看,蒙茶老師說的是套話。)我對沐露講,他們之間聊的都是當地人事任免之類的話題。我這話一說,沐露頓時沒了興趣。(駱峰說,政治題目最能挫敗女人,讓女人沉眠。)湯澈說,一直到了下午太陽西斜時,沐露突然又開腔了,這次是打字,說道,交給你一個光榮又艱苦的任務哈,把授課講師的名單發給蒙茶老師,看他認識幾個!因為作家班壓根不提供?。涎笳f,這回真相大白了,坑在這里。)湯澈說,我對她講,學校不提供一定有原因,不能這么粗暴的通過別的渠道挖掘講師們的信息。沐露說,怎么能說是粗暴呢,我特別想要昨天和今天兩位女老師的微信,將來我要寫散文的。知道我為什么加你微信嗎,第一天有位講師講完課留下了微信號,全班都沒記住,只有你記住了。群里有同學要,就是我,你就把微信推到群里了,結果馬上作家班的工作人員私聊你,讓你不要朝群里隨意發講師們的微信號,我覺得你挨訓了,才加了你。(駱峰說,這個沐露,原來是始作俑者。)湯澈說,跳過蒙茶老師我們不講,晚上......(虞男說,不要講晚上,一定沒好事的。)湯澈說,晚上,我并沒有從蒙茶那里要來講師們的信息,沐露就說,我感覺你跟蒙茶老師太客氣,太客套。(南洋說,這時候才醒過來,這女人要切中要害了。)湯澈說,我對她講,因為蒙茶老師是我父親舊時候的朋友了。沐露就問,你父親當時是個怎樣的存在啊,不會是作協主席吧。(虞男說,嗯,這是中心思想,作協主席官最大,一個寫詩歌小女人的看法,無他了。)湯澈說,我對她講,我父親年輕時候是文學青年,但他沒有堅持,所以我要堅持下去。沐露回復道,你說你繞了這么一大圈有意思嗎,直接說你爸爸干啥的就行!我說,我們家前清中過舉,秉承“耕讀傳家”。(南洋問,此后還有消息嗎,這一個“兔子蹬鷹”,就沒有后續了吧。湯澈點頭,南洋說,好,煙消云散了。)
湯澈說,晚上做了個夢,忽然在夢里想把沐露滅口。夢里我用了好久的時間說服自己。有一陣子,這種說服的效果好像還真起了作用,在夢中平復著我的情緒。你們見過大海吧,我的夢就像大海的波浪一樣起起伏伏。可面對沐露知道的一切,和我泄的密,我發現我居然連大海的一角也說服不了,誰能讓波浪的拍岸節奏停下來呢。我在夢里想,波浪曾經引起多少路人的圍觀,我今天的滅口計劃實施后,就要引起多少人的圍觀。雖然模糊的知道這是游離在夢中,可我也要在夢中殺死沐露一次,因為很多事情在夢里干比較隱蔽,在現實中干是犯法的,我拼命閉著眼,只顧思考,不讓這個夢醒來。殺人這種念頭不算邪惡,是“三國”、“水滸”談到了許多具體殺人、屠戮事件后,我才有了殺人的這個概念,只是在腦子里過一遍,不算邪惡吧。我覺得屁股下有個東西墊著我,無論是一把椅子還是一張桌子都不重要,說明我此刻已經開始思考了。但是我又很矛盾,即便在夢中殺死了沐露,現實中的沐露真的就能帶著我講給她的秘密銷聲匿跡嗎?在夢里,真實的沐露其實是不存在的,夢啊,終究是經不起深刻的追問。我并不想擁有一把刀,椅子、桌子這些充當我幫兇的工具我沒興趣,因為我不會把殺人的責任在夢里讓它們承擔,我信不過他們,就像信不過沐露一樣,如果它們同樣擁有承擔造孽的靈魂的話,我依然是個孤獨的執行者,這樣很好。我的刀,椅子聽到了我的秘密,否則它們也不會出現在我的夢里。我心驚而又心安的是,刀和椅子都用別人聽不到的語氣在和我對話,這樣講,至少這個計劃夢里的沐露是無法聽到的。刀放在桌子上,被一張報紙蓋著,我想我的話也許沐露一樣聽不到,就對報紙嘟囔了好多,刀慢慢被我柔情似水的話感動了,慢慢消逝了殺氣,它甚至像我爸爸那樣,一門心思的讀報紙了,可它讀到的是一則關于我殺了沐露的消息,我更要快一點實施行動,否則在這個夢的圓環閉合之前,我行動失敗的話,一切會被鎖在夢里,這個夢就是個失敗的夢,我既無法逃出,也無處隱遁,醒來后依然要接受世界的嘲笑,和在夢里我對一切的悔恨會讓沐露成為我的夢魘。這種事不能商量,我怕我的鄰居聽到,就像我每夜睡覺前聽到他和妻子竊竊私語一樣,不如干脆去沐露的房子里等,在我的夢里,一定能找到那間屋??伞皻⑺馈边@個定義在夢里會以怎樣的樣貌呈現呢,是躺著嗎,還是半坐著,一切都太恐怖了,真想猛搖電話喊起我的鄰居,一起去那間屋,可是我又不愿淪為配角,那樣會寡淡許多,這又牽扯到殺人的秘密,我要保護蒙茶老師的秘密。不能再想了,否則不是夢醒了,就是在夢醒之前會取消這個念頭,每個人在夢醒之后,不是都要扮作一個和社會家庭和諧的好人嗎?時間就這樣溜走了,我想蒙茶老師的年紀比我的大,他的夢里都會安排些什么樣的場景、活動呢?我仿佛聽到了內心對這場夢境的嘲笑,我真是一個心腸軟的男人,組織了一個讓人泄氣、嘆息的殺人計劃。我不停的圍著桌子轉悠,都快轉暈了,我走到了一面鏡子前,它是我的老朋友,無論我藏在哪它都能找到我,它曾經在別的夢境出現過,多少次被我丟在記憶深處,它從來不會躲避我,照完了我它會知趣而退。今天它是不是要照一照殺人現場呢?今天是它叛變的日子嗎,不,這里面我、沐露、蒙茶老師、鏡子無人叛變,只是羅織的一個游戲。如果夢里有南洋、駱峰、虞男,他們一定會好好和我探討這個問題,可是這個災難他們并不知道,只能由我自己來抗。外面下雨了,我所在的屋子的輪廓也因為雨水返照出的光線而漸漸清晰,能看到一個記憶里曾經出現過的窗戶,和我臥室的那扇一樣,我此刻真正躺著睡覺的臥室,倒像一觸而逝的事物,仿佛夢中的一切才是永恒的??晌揖烤乖趬糁写袅硕嗑昧耍惶?,兩天?夢里唯獨找不到表,因為時間是靜止的,我也一點都感覺不到餓。我現在坐在桌子上開始思考那面鏡子,鏡子的照射下,我的心仿佛是透明的了,它在勸我放棄計劃,真是我的好仆人。我甚至想,窗外的雨是假的,是它召喚出的景象,目的是阻止我,知道我討厭下雨天出去,我的夢中形象摻進了一些雜質,一些膽小,善良,悔過的雜質。可殺人是一種預謀,大概在我很小的時候,在認得沐露以前就開始盤算這個很久的話題,今天是難得的機會,今天的夢只能在小時候的心靈投射出的影像中完成。我正走在殺人的單行道上,無法回頭。我聽到蒙茶老師笑了,是我夢里的形象讓他笑了,別再笑了,他的笑聲太大了,我居然很慌張。蒙茶老師的笑聲和外面的雨一樣有魔力,讓鏡子中我的形象發生了偏移。我想,我可以只殺掉我和沐露對話時的那一小部分,關于她了解蒙茶老師過程的那一小部分,就是那一刻而已。這樣殺死她之后,她的其他部分會活的很好,我們的關系說不定比殺她之前還要好,也許,殺完后就變成陌路人,也就不存在什么殺人現場,只有歡快的回憶,人都喜歡掩蓋不好的東西,用道德和法律來約束它們。我應該為之悔恨,應該為之感到傷感和悲痛,也從此為我和沐露的關系感到驕傲。如果這樣殺完,沐露就成為了一個被我親手打造的雕塑。我開始害怕蓋著刀的那張報紙,害怕它有一天會像網絡上的很多媒體一樣捕風捉影,把我今天的秘密泄露出去,因為我有說夢話的習慣,報紙就是鏡子,鏡子就是報紙,報紙能把我描述的具體完整,我也能從鏡子中讀到很多有用的信息。我想把報紙吃掉,可是從此在鏡子前,我會變成一個不誠實的人。我想把這張報紙做成風箏,通過窗口放飛出去,又怕沐露讀到這張我秘密的報紙。我又聽到蒙茶老師的笑聲了,甚至在鏡子里看到了他的笑容,我被孤立的好慘。我也跟著笑了一下,笑了一個根本不值得去笑的東西--我和沐露的對話記錄。外面的雨越下越大,整間屋子黑了下來,已經看不清報紙上的每一個字,這是我的潛意識發生了作用,催促我不要徘徊猶豫了,夢快醒來了。而那張報紙也越發明亮起來,不僅照見了我,也照見了沐露,沐露在報紙里和我打著招呼,我也友好的回復回去,只做了一個表情,聊天軟件中友好的表情。我越發越覺得這場夢的虛偽,窗外的雨停了,我立刻活動了下腿腳,用報紙包好了那把刀。把沐露在夢里殺死了,她還能夠在現實中活過來,只有沐露夢中的自己認為自己死了才是真正的死,我這樣做,只是屏蔽我們的好友關系。今天每一個被我殺掉的人,都會活過來。這就證明了為什么世界上有許多人死了以后,還會活在人們的心中,因為沒有人想殺他們。我們又何嘗不被我們的朋友、鄰居、熟人、路人殺死過呢,數字可能會很驚人。蒙茶老師還在笑,我知道他在笑什么,我的那張報紙,其實是一幅畫,本來我要用它畫下沐露、蒙茶老師和我未來一起推杯換盞的情景的,不知為什么,畫出了一張報紙,此時用來包住那把刀。這幅畫我畫了好久,幾乎在夢的一開頭就開始畫了,畫到現在我和沐露的關系似乎都陌生僵硬了,這讓我思索還要不要完成夢里的計劃。我要思考一個重要的問題,我怎么去找沐露,她和我不在同一個城市。我依然坐在桌子上,面向鏡子,看到了一列火車,此刻它正在飛馳。沐露坐在里面,向我所在的方向駛來,笑的很歡快,整個車廂的人都在笑,如果不笑,這列火車就會停下來,我和沐露的關系就會結束。這是一個被笑推動的火車,沐露一邊笑著,一邊猶豫的翻看著蒙茶老師的詩集,我希望這列火車不要停下來,永遠開著,我包住刀的那張報紙也浮現出蒙茶老師的詩歌來。沐露認真讀著蒙茶老師的詩,嘴唇翕動著,這列火車行駛在通往未來的路上。我回憶起心靈深處的沐露,就像我少年時的伙伴一樣健談,學生時的同桌一樣親切,青年時代的朋友一樣有趣。這時候沐露把頭靠向火車的窗戶,伸出頭,看了看天色,撥通了一個電話,我的手機開始振動起來,我接到了沐露的電話。沐露說,雨過天晴了,我這里有一本蒙茶老師新出的詩集,很難買的,我有兩本。我對著鏡子說,好的,我在B城等你。(南洋笑著說,好荒唐的一場大夢。大家說笑著,來到了一家醫院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