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個人從咖啡屋出來,沿街有一個照相館,有一家人說說笑笑的走進去,虞男看著櫥窗上的照片,說,我想給這萬福照相館編個故事。三個人豎著耳朵聽起來,虞男找了把公共長木椅坐下,講起來,萬福照相館是幾條街上唯一的老字號照相館,街道的商鋪幾經變遷,唯獨照相館屹立三十余年,照相館最擅長的是照全家福。今天是周末,大街上人頭涌動,熙熙攘攘,有一家人走進了萬福照相館,是祖孫四代來照全家福。為首的是輩分最高的老太公和老太婆,孫女琪琪二十二歲,站在照相館走廊埋頭用手機給論文查資料。正值十月份,攝影棚里依舊開著冷風,吹得小兒媳婦小蘭穿著薄如蟬翼的旗袍瑟瑟發抖。小兒子小林和小蘭參觀完攝影棚出來,在影樓門口先看見騎著電瓶車的大外孫大冰,不一會工夫,大冰鎖好電瓶車,也進了照相館。小外孫小翔不知何時早已來了,停下汽車,繞到影樓的后面,蹲在石堆上吸煙,一棵接著一棵,看看表,離集合時間已經過去一刻鐘,抬眼望去,小翔的媳婦培培開著越野車正在路邊停車,他們的兒子米團拉開車門跳下,小翔仍舊不動,等他的父親宏偉,任由培培和米團在太陽底下暴曬。
人到齊了大半,唯獨缺兩個老太公的女婿宏偉和東升。老太公手一揮說,先進屋涼快。小蘭兩手捂著胳膊,咬緊牙關跟了進去。等待女婿的過程中,老太婆坐在沙發上昏昏欲睡,老太公嘆息一聲,說,哎,有什么矛盾不能平時解決嗎,非要等到團聚的日子鬧這一出,我那大女婿東升和小女婿宏偉搞什么鬼呢?一會的團圓飯少了兩個女婿,沒人知道,可全家福洗出來,攝影師會笑話的。小女兒小薇寬慰父親說,想多了,人家只拍照,不問私事。老太公又一聲長嘆,說,我可是四世同堂啊,人老了,禁不起感情上的跌宕了。一通話說的眾人心里都像有了顆巨石壓胸,等來等去,兩個女婿仍舊是不來,小蘭穿的薄,凍得是瑟瑟發抖,小林是老太公家里的唯一男丁,掌握這次照相流程安排,他也感覺這兩個姐夫今天可能來不了,要闖禍,暗自嗟嘆,這可能是父母健康時期的最后一張全家福了。
小姐夫宏偉愛喝酒,自從小翔結婚后,喜上眉梢,天天飯局,來酒桌前可能不活躍,可喝酒后卻遲遲不下酒桌,興奮異常。如江西那一帶農民,在下地前要炒幾個菜,喝幾大碗酒,這會沒準在家睡著呢。聽大姐大薇講,大姐夫東升自從大冰十年前患了抑郁癥,把自己的工作由辦公室主任調到二線,除了定期陪兒子看醫生,不喝酒不抽煙,只和朋友聚會,在朋友圈里宣傳大冰早已經結婚生子,姐夫東升已經當了三年的爺爺,其實每晚回到家都是貓咬尿泡一場空歡喜,在睡夢間沉沉的嘆氣。在小林這個局外人看來,姐夫自從正式退休后,過的是神出鬼沒的日子,朋友間聚會斗志昂揚,回到家有姐姐在家便沉默寡言。來岳丈家專挑家里沒人的時候,由妻子大薇把門鎖打開,悄悄坐一會,算盡了孝道,新鄰居間根本不知道這位東升姐夫的存在。
老太公卻繼續埋怨著說,小薇,宏偉和你鬧矛盾多久了?小薇說,哪有矛盾,今早喝了酒,躺下了。老太公不滿說,沒矛盾能喝悶酒?都當爺爺的人了,不顧全大局,我四世同堂了,什么不懂?不是小林安排這次照相,你們還有多少矛盾要瞞著我?矛盾就像死疙瘩,越結越多,難解啊。小蘭仍舊是發冷,說,二姐夫肯定是心里高興喝酒了,爸爸請不要生氣。老太公說,他是什么?酒徒!難道是酒官?還是酒佛?我今天也高興,怎么沒喝了酒躺下呢?又問大薇,東升工作抽不開身吧?大薇不提東升退休的事,接著父親的話茬說,身體還不大好,腿疼,失眠。老太公說,東升不抽煙不喝酒,怎么能身體不好呢?小蘭想把話題岔開,說,爸爸是酒神,是煙圣,喝酒活血,抽煙醒腦,東升姐夫自然比不上,不敢來。老太公思慮著說,依我看,工作第一。忙一些,可以理解,說明職務還有上升空間,咱們家的東升是人脈最廣的,會工作的人才有人脈嘛。這時候老太婆醒了,說一句,大冰怎么就不找老婆呢?米團多好,大冰自己也生一個。大冰低頭不語,溜達了出去,小蘭又岔話說,大冰年紀輕輕,氣血旺盛,玩心太重了。
大冰坐在門口的沙發上出神,想父親這會一定像個酒徒一樣,被生活的落寞掏虛了身子,像姨夫宏偉倒在枕邊呼呼大睡。小翔仍舊蹲在攝影樓后的石堆上,嘴里叼著煙,聯系著業務,哥倆誰也看不見誰。小翔的三十歲是叼著煙,在行業里摸爬滾打熬過來的,大冰是在這十年的抑郁癥中熬過來的,荒度了最好的青春。大冰知道小翔正藏著呢,不愿看見這令人悲憫的哥哥,因為小翔自己也背負了更多的苦與累,這是姨夫宏偉在酒桌上理解不透的。大冰無奈的坐著想,覺得如果自己的抑郁癥一好,那么父母兩家一定萬事皆喜吧,時光會倒流,回到小時候,父親東升會像金龜婿,喜氣洋洋的出現,大家也會把姨夫宏偉看做酒仙。妹妹琪琪走了過來,問大冰,哥哥,你又是一個人,不要總躲著大家,你千萬不要再懊喪了,因為壞心情是沒有底的。大冰笑著搖搖手說,姥爺這邊還好,遺忘了我的抑郁癥情節,因為姥爺有阿爾茲海默癥。而我爺爺那邊才整日生活在水深火熱里,我奶奶去世前經常嘆氣、垂淚,去世后嘆氣的毛病就由我爸爸遺傳下來了,將來爸爸去世,嘆氣的恐怕是我自己,我自己去世呢,恐怕嘆的這口氣要遺傳給兒子,成為家訓,其實祖孫幾代嘆氣的對象都在我身上,細細想,生活中的細節還是蠻巧妙的。琪琪說,哥哥,不要悲觀,我猜二哥此時一定貓在哪里拼命抽煙吧,估計他也懊喪,你想開些,終于有陽光普照的那一天,我已經如沐日光了,你不要總處在陰霾里。你想一想,總有一天,我們每個人都會笑起來,二哥也會笑起來的。我們每個人都是一枚被上天寵愛的愛子,上天是誰?就是今天的爺爺呀。大冰說,沒錯,今天要保證讓姥爺先笑起來,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我們要做最簡單的幸福家庭。
攝影棚內老太公等不及了,對小薇下命令,說道,快給宏偉打電話,催他起床!小薇說,怕是酒醒了,這會去晨練了。老太公說,晨練?都快十一點了。小薇說,晨練完還要跑回來,沿河那一片打車不方便。老太公怒斥道,這個宏偉,十幾年前你們婚姻危機,要不是我及時化解,宏偉就打光棍,你拖小翔更累,就憑這個宏偉也要感謝我,在我們的全家福前站一下。小蘭說,爸爸,怒火傷神,您看的戲里邊王寶釵與薛平貴那才是真的苦,如今的人都少了那份苦勁了,您也要從戲里面走出來,別老揪著過去的日子不放,過去的日子就是“戲”。小林說,二姐夫過會不來,等他有空照張單人照,我們留個位置給他,讓修圖師把人PS上就可以了。老太公沉默不語,老太婆說,多留一個,給東升也挪個地方。老太公怒喝道,這幫小輩!我經營了一輩子,到頭來面子上四世同堂,實則晚輩們妻離子散。小翔呢,他怎么也沒來?我只見了培培和米團。小薇說,小翔聽話,一定來的,在照相館附近用電話聯系業務吧。老太公說,不是說好照相的么?小蘭說,對,小翔愛煲電話粥。老太公說,煲粥?培培不會煲?全家去外面吃,我出錢!小蘭也小薇笑起來,老太公見了說,我老了,擾了你們,照一張相就像鏊子上貼烙餅,翻過來調過去的烙我。說罷,閉眼休息,胸膛一起一伏。
培培拉著米團出門,逛上了馬路。這時候影樓的老板走過來,對老太公一家說,大家好,請問這家誰說了算?小林說,照相是我約的,怎么了?影樓老板說,你們是在等人吧,都等了半個多小時了,現在客戶趙府一家也來照全家福,人都齊了,能不能加個塞,讓他們先照?能同意加塞,你們家的全家福我們影樓給打個九五折。老太公嘆口氣,說,一家人聚不齊,果然被人看扁。影樓老板訕訕一笑,老太公帶著一家人熙熙攘攘來到門口的大廳坐著休息,老太婆又打起瞌睡,大冰看到一家人走出來,知道多半是父親不來導致的緣故,心頭的悔過更重。小妹琪琪悶聲不響,察覺不到哥哥臉上的微表情,低頭繼續查資料,小翔仍舊不露面。趙家熙熙攘攘也是十幾口人,按照攝影師的指導依次站好,端正姿勢,擺好表情,老人慈祥,孩子童真,年輕人朝氣蓬勃,“咔嚓”一聲,第一張照片完成,接連又是兩張補拍,在歡笑中人群漸漸散開,背景墻上貼了一個大大的楷體“?!弊?,正合心意。
老太公長嘆一聲,老太婆說,那“?!弊衷緫撌俏覀兗业摹@咸f道,誰家沒“?!??攝影師在電腦上調出了趙家人剛才的電子版照片,趙家人開始欣賞起來,攝影師一會說,小弟弟這張沒笑,一會又說,小弟弟這張笑了,小弟弟第二張脖子以上的表情“嫁接”一下吧。趙家人歡喜的看著,老太公在后面也聚精會神的看電腦屏幕,一會對小林說,這種“嫁接”手段不好,不是長莊稼,人的腦袋怎么能搬來搬去呢?真要留出個位置給宏偉和東升將來“嫁接”用,等于是咱們冷了家里兩個女婿的心。小薇當年和宏偉要鬧離婚把我傷的那么重,可對小輩的同情心我還是要有的。小林點點頭說,這種“嫁接”一般是商界舉行活動,請來的貴賓有事未能赴約,后期補救的手段。老太公說,對嘛,咱們是照全家福,找的就是團聚的喜慶氣,干嘛要造假?傳出去丟不丟人?這“嫁接”技術會不會被明眼人看出?小林想了想,說,模糊著掃一眼看不出,要是仔細看,若是拼接不好,兩個姐夫身高上會露出馬腳。老太公說,經常來我們家的老李,老劉,他們認得你兩個姐夫,若是發現你兩個姐夫是后來拼上去的,會怎么想?宏偉和小薇的離婚風波雖然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今天他酗酒冬泳的折騰自己,余寒未消又起北風,外人會說我們家照全家福為了糊弄世人眼睛,用“嫁接”技術拼貼上姑爺,顯得小薇這些年也太欺負宏偉了。說完這一通,老太公開始垂淚。老太婆困過一覺,說,我夢見宏偉和東升兩個人肩并肩走來,年輕時的樣子,東升手邊還扶著一輛自行車,我們有兩個女婿,都英姿勃發。隔壁王媽若活著,三十年前就該羨慕我們,可是她沒女兒,沒女兒怎么辦,只好聊家常,是不是?如今王媽也死了。我卻比王媽死的時候還要老許多了,人呢,就是要活,活什么呢,要討得尊重討得理解,我理解宏偉和東升,年輕人做什么我都理解,世界不同,不要像你們的爸爸那樣嘆氣,老腦殼。只是如今王媽沒了,我竟活得沒趣。女婿也老了,更是沒趣了。小蘭打諢道,兒子也老了呢。老太婆說,對呀,我這樣活著,比王媽還老上幾十歲了呢。小蘭捏了捏老太婆發皺的手背,用掌心撫摸著,老太婆笑起來,來了精神。
老太公閉目不語養神。過一會睜開眼睛,對大薇說,快給東升也打個電話,也是老同志了,既然退居二線了,可以下班早些出來,來照相館照全家福嘛。大薇答應著去了門外,呼叫幾聲,沒有反應,匆匆掛掉,面色凝重。小蘭過來問,大姐,姐夫退休幾年了?大薇說,自從大冰不開心,就辦了內退,將近十年了。小蘭說,大冰病了十年,咱爸小腦萎縮了,夠嚴重的。為什么只記得宏偉姐夫家的事情,記不清你們家的呢?大薇說,小薇當年鬧離婚的事體大,牽扯一家人臉面,大冰的事多小呢?小蘭不語。大薇從門外走進來,老太公問,電話打完了?東升什么時間趕過來?大薇說,開會呢,不一定。老太公喊來小薇,說,瞧瞧東升,能做爺爺的年紀了,還一心撲在工作崗位上抓工作。再看看宏偉,每天酗酒,借酒消愁,我知道咒自己女兒不好,可你和你媽媽實在太像了,強勢!老太婆“骨碌”了老太公一眼,說,男人就怕年輕時候沒本事,年紀老了在老婆心頭翻不過身來,日日心頭像懸著把刀。小蘭一笑,問婆婆,我爸爸年輕時候有過什么荒唐事?老太婆說,一條巷里的鄰居張寡婦死了男人。老太公說,張寡婦那是你的朋友。老太婆說,死了男人,張寡婦心里焦,就來找我扯閑篇,你爸爸心太善,花草落了也要癡神半天。每次張寡婦來他都要陪坐,唉聲嘆氣,我們姐倆的閑話時間就成了吊喪會了。末了,你爸爸整晚就翻來覆去睡不著,第二日,準拿著十斤糧票去張寡婦家送上。老太公不吭聲,聽著。老太婆說,家里五口人,小林還小,要吃精米細面,本來糧票就不夠用,你爸爸還倒貼。小蘭說,爸爸心眼好,張寡婦不是您的朋友嗎?老太婆說,我們做姐妹來往,只做精神交流,扯個閑篇,留座留壺茶。小蘭說,茶也挺金貴。老太婆說,茶葉沫子,來個客人喝掉,不然變泥巴,可你爸爸非要送糧票,不怕風言風語。老太公說,我們之間也是精神交流,不然我晚上為什么睡不著覺呢?小蘭問,后來呢?老太婆說,后來?有了糧票,張寡婦還不天天來?今天幫我縫縫補補,明天幫我涮涮洗洗,快成傭人了。老太公說,老鄰居互相照應,你媽媽就是剝削階級家庭出身,才有這種觀點,當然既勢力又小氣。老太婆說,給你爸爸縫了幾條褲子,補了幾件衣服胳膊肘上磨的破洞,每次補工裝的時候就朝我掉眼淚,說他們家老賈要是活著,也一定袖子磨破等著補呢。小蘭說,動情了,他們家老賈是得的什么?。坷咸耪f,鍋爐爆炸,和你爸爸一個班,你爸爸聽見動靜,聽見爆管時有明顯的爆破聲和噴汽聲,就跑了,老賈聾一些。老太公說,鍋爐每次都是按期保養的,我剛調進來,沒想到第二天就出事了。老太婆說,你居然還哭老賈。老太公說,不該哭嗎。老太婆說,假惺惺。老太公不語,小蘭問,誰假惺惺?老太婆說,張寡婦假惺惺,你爸爸也假惺惺。小蘭問,都假惺惺,為了啥?老太婆說,你爸爸是貓哭耗子,張寡婦也許開始還哭的真一些,后來看到糧票,整日的來。小蘭問,然后呢?老太婆說,用現在的話講,張寡婦會碰瓷!小蘭問,再后來呢?老太婆說,嫁給經常來串門的老李了,老李農村戶口,城里面沒根,就娶了這樣一個婆娘。小蘭說,原來張寡婦就是從小把小林看大的保姆,那個張家嬸嬸。老太公說,小林四歲還吃過她的奶。老太婆說,老賈這種人,工作不仔細,出了事故,牽連了一代人幾十年的恩怨,這種人如今社會上還有很多,不過成了見怪不怪的了,但再也沒有張嬸嬸了。小蘭說,類母乳式的保健品也充斥大街了。老太公嘆口氣說,你媽媽天天罵我,丟了糧票,回老家她不給毛驢喂料,我一狠心,使個眼色,幾個兄弟把你媽媽撂進水缸,“噗通”一聲!小蘭說,那有心理陰影的該是媽媽呀。老太婆說,鍋爐爆炸自己跑了,沒救下賈師傅不是心理陰影?剝削張寡婦當小林的奶娘,當一家人的老媽子不是心理陰影?把我撂進水缸,還不是心理陰影?上百斤糧票白搭了,張寡婦跟了老李,就請你爸爸喝了一頓喜酒,酒還是劣質老白干,菜里沒有條魚,都是蝦米煨油菜,這還不叫年輕時吃虧上當?老了也翻不過身來。小蘭默默的說,我看是在您手里翻不過身來了,一輩子也沒有翻過來。老太婆又笑。老太公有些困意,用手摸著頭發,頭枕著沙發哼道:頭通鼓,戰飯造;二通鼓,緊戰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
照相館生意火爆,又來了一家人,為首的一個滿頭白發的老者見了老太公喚了一聲,老兄,怎么你今天也在這里?老太公緩緩的睜開眼,原來是剛剛議論的張寡婦后嫁的男人老李。小蘭站起來,畢恭畢敬喊了聲,李叔叔,張嬸嬸。小林也湊了過來,張嬸嬸看著小林說,快五十歲了吧,比你爸爸當年結實。小蘭說,剛才我媽媽還說小林喝過您的奶,不然長不了這么結實。老李笑著說,快別這么說,老黃歷了。張嬸嬸把和賈師傅生的大兒子喚過來,和老太婆寒暄幾句,張嬸嬸說,老姐姐,不是那一百斤糧票,暖著我的心,我當年跳河的決心都有。說完淚雨連連,老賈的大兒子也眼圈濕潤。老太婆看著老太公嘟囔道,糧票都是小林他爸爸塞的,只是你倆的婚事,是我撮合的,真怕家里的糧票都跑到張家妹妹兜里去了。老李說,你們一家人是菩薩。張嬸嬸說,我和老李的大兒子是個巧手郎,做石匠的,老姐姐百年之后一定讓我家大兒子雕刻一個菩薩,眉眼就照著老姐姐的樣子,石像外面用金汁塑上金身。老太婆講,見外了,小林從小體弱,沒營養,多虧了你那幾口奶,你長著一雙好奶啊,喂飽了小林,咱們兩家是前世修來的,只是,賈師傅死的冤,要是小林他爸爸聽見管道有響動,能喊一聲老賈。小林尷尬的看著老李,老李忙說,過去的日子,也就老姐姐還記得,她心善哪,做媒把小張許配給我,我老婆得病死的早,哎,再難,我們也撐過來了,今天我們家照全家福,高興,都是老姐姐成全的。老太婆又一句,不是小林他爸爸腿快,落下了老賈,出事故,能有你們今天這張全家福?我們一家做事一家當,我介紹小張給你被街坊們說成是好心,可說來說去,還是看不過小張和老賈的那場孽緣,活人不能讓尿憋死。老李說,大姐怎么能這樣講?這樣講我老李天天來你家串門,認識了哺育小林的張家小妹,豈不成偷腥的貓?這話雖講的透徹,可人要在變通里生存。張嬸嬸說,老姐姐菩薩心腸,懂得變通。老姐姐姐又在欺負小林爸爸了,生死是人一瞬間的事,老賈的事陳芝麻爛谷子,姐姐這些年還記得?真是菩薩啊。老李應和道,佛菩薩與一切眾生皆有緣,所以老姐姐放不下老賈。張嬸嬸說完仍舊是抽泣,老李也跟著掉下眼淚,賈師傅大兒子眼眶紅紅的,對老太婆說,伯母,您是觀世音,好心腸,還記得我爸爸,您一定長命百歲,我讓我那個石匠弟弟給您百年后重塑金身。
趁著老李一家與影樓老板溝通的空兒,小蘭對老太婆說,媽媽,您或許就是菩薩心腸,您自己不曉得。老太婆說,哼,你知道早些年間死去的隔壁王媽是誰?就是老李的頭一個老婆。我和隔壁王媽聊得歡,她突然得急病走了,這期間又來了一個張家小妹讓我們家的糧票缺斤短兩的,我干脆做了媒。一是來圖個清凈,再一個我想,隔壁王媽那么會聊,活脫脫一個笑話婆子,是不是老李日夜熏陶出的,改造一下張家小妹如何?可是呢,事與愿違,我竟成了真菩薩了。小蘭問,那你給這些人排個順序,最喜歡哪個,最討厭哪個?老太婆說,要說最喜歡的是隔壁王媽,其次是老李,他不吃我們家不求我們家納了小張,了卻我一樁煩心事。小張和老賈不提了,都是苦命,最討厭的是你爸爸,老賈死,是他沒提醒老賈給鍋爐做保養,末了導致張寡婦上門成了常客。我是看在眼里憋屈在心里,我或許真是太菩薩心腸了,讓你爸這個災星鎮壓了一輩子。
影樓老板問,哪家先照?老李從傷悲狀態中解脫出來,對老太公說,老哥哥,你們家先來的,趕緊的吧。老太公把臉一扭,說,嘿,等女婿呢,一個喝大了酒,一個在開會,先讓著你們吧。老李說,呦,這個可不能馬虎,女婿不來,是大事體,你快提醒著大薇小薇打個電話問問哪。老太婆聽了眉頭一皺,看老太公,說道,連老李都看出來是你掌家,啰嗦了一上午,一樁小事耽誤到現在。老太公說,不要想的那么危急,大薇小薇隨我,心好,找的丈夫豈能不好?老太婆說,這會你又不是你了,成了慢性子,今天這相片照不成了。影樓老板拆解尷尬,這時候伸出大拇哥說,老太爺真講道理,好女才嫁好夫,女兒像你一樣好說話,日子一定差不了。您等了一上午,又要被加塞了,這樣,我再給您打個折,收您九折。老李說,老哥哥你先閉目養神,我們照完這張,我出來陪您說話。老太公微微點頭。老李家十幾口人浩浩蕩蕩進了攝影棚,一會兒工夫,隨著攝像師幾句口令“嘁哩喀喳”照完了,一家人又從暗暗的攝影棚里鉆出來,老李走上前,對老太公說,老哥哥,兩個女婿不來,我覺得是件大事。老太公說,屁大事,當年還不是兩家人求著我成就了兩段姻緣?兩個女兒命好,你不用勸,照相嘛,小事體。老李說,好吧,今天我們相逢不如偶遇,今天又是個好日子,咱們兩家合照一張全家福怎么樣?老太公眉棱骨一挑,說,好。看看老太婆,老太婆說,要是賈師傅還活著......老太公說,老賈死了,照相這事我做主。老太婆說,老賈和小張的兒子又生兒子了,賈師傅要活著,要當爺爺了,哎!老太公說,老賈死于鍋爐爆炸,廠里的結論早下來了,是事故,你不要再阿彌陀佛了!我若是死了,你就是賈師傅家的小張,老賈家肯定管吃管住,還送糧票,縫縫補補幾年,找個人再嫁!說的眾人都笑,老李說,這個話解的好。老太婆點點頭,說,我信,老賈當年還送過我們家十斤糧票,大薇小薇那月正好缺細糧吃。老李說,老姐姐這是有心結了,賈師傅的靈位在我們家呢,日月擺著,上香供奉。張嬸嬸仍舊是哭,說,老李,你把話題又扳回來了,賈師傅已經死了,人死如燈滅,不提他了好吧?老李說,賈師傅一死,小張差點回了農村,那時候結婚,算苦中作樂了。老姐姐,你不曉得,小張把你們家給的糧票,一張沒用,都壓在箱底呢,她念舊情。小蘭說,媽媽,嬸嬸把我們家給的糧票都壓箱底了。老太婆仿佛醒了一般,點頭說,壓箱底了?這么說,這些年是我錯了?我們都對不住老賈,更對不住我家小林的爸爸,老賈家的情誼,豈能糧票一壓,說拆就散?張嬸嬸說,老姐姐,糧票若是您的心結,我回去取來。老太婆說,都燒給賈師傅吧,了卻前事。張嬸嬸羞愧的點點頭。
兩家人來到攝影棚,張嬸嬸挽著老太婆的手,并排坐著,老李和老太公坐在一起,眉開眼笑。其余后輩按照高矮被攝影師調好站立位置。攝影師多問了一句,其樂融融的,一定是親家間的合影吧?張嬸嬸說,還說呢,當年一張糧票兩家吃,一般的親家有這回事?攝影師說,哦,那兩家的孩子該是青梅竹馬了。老太婆看見張嬸嬸和老李的孫子站在身后,便問,孩子,你知道老賈是誰么?引得老李家所有子孫目光聚到老太婆這邊,張嬸嬸驚恐的回頭看。孩子說,老賈?爺爺家有這個牌位,像是個工友。老太婆說,他和你奶奶可是原配,我們今天照這張相,你猜他能看到嗎?攝影師說,老奶奶,麻煩您把頭轉過來。老太婆轉過頭去,孩子對張嬸嬸說,奶奶,那個年代,太束縛人了,你們一定是包辦婚姻,我支持你和爺爺。張嬸嬸面色昏暗。攝影師“咔嚓”一照,把張嬸嬸驚愕的表情拍上了,又補拍兩張。修圖的時候,修圖師對張嬸嬸說,可能是攝影師長的太丑,婆婆您看您一臉驚愕相,三張照片都照成這樣。張嬸嬸不語,影樓老板說,單獨照一張嘛,修圖師傅把腦袋“移”過去。張嬸嬸跟著攝影師重返攝影棚,老太婆對李家人說,賈師傅被鍋爐炸死,小張都沒這么驚愕,怪不得慈禧說照相術是攝魂的。一席話說的老李家的人哈哈大笑。
老李帶領一家人走后,老太公躺在沙發上昏沉沉的,影樓老板說,二位老人,照片過兩天洗出來,這次九折優惠。老太公一聽,說,什么?剛剛不是老李家付的錢?影樓老板說,不是,他們付了自己家的全家福合影,這張沒付錢,想必是送給你們的。老太婆說,這個老李,就是鳩占鵲巢。老太公說,還不是你介紹的婚事?今天非要讓老李唯唯諾諾?他們一家人歡喜來照相有錯么,過的就是新日子嘛。錯的是老賈,不該不保養鍋爐,如今老李家也像矮了一頭。大薇,趕緊給東升打電話,他這毛病,若是大冰哪天結婚了,做公公的在單位開會,這拜堂怎么拜?又對小薇說,宏偉不要管他,我看他這輩子是廢了,大不了將來讓他照張單人照,“嫁接”在全家福上。大薇小薇沉默不語。老太婆說,“嫁接”上,你不怕將來宏偉的樣子被老李他們來串門的時候看穿?老太公說,今天小張不因為一張錯愕的表情上了全家福,也去重新拍照“嫁接”了么,家家都有糗事,誰也別說誰。老太婆說,賈師傅的大兒子不錯,本來我是要招來給小薇做女婿的,哪里用得著今天生宏偉的氣呢?當時想,小薇真嫁過去,上百斤糧票和小薇就讓小張和老李白撿了。老太公說,你心思竟這樣細,但怎么算,都是我們吃虧。老太婆說,是啊,嫁個小薇要陪送,你怎么當初不拉賈師傅一把呢?老太公不語。
大薇和小薇把電話打過去,大薇嘆氣,小薇搖頭,說,一定還醉著。兩人一臉愁悶相。一陣歡笑聲,把正要沉睡的老太公喚醒了,老劉和老李牽著手進來了,老李說,老兄,睜眼看看,誰來了?老太公一看是老劉說,怎么?今天中午要喝一壺?老李說,我們一家正往回走,正好碰見老劉,我說咱們兩家照了張全家福,老劉眼饞,給子子孫孫們打了電話,挨個通知,說一會就聚齊,咱們三家一起照。老劉說,說起關系,是你們兩家的最鐵,小張妹妹多虧往日大哥大嫂的照顧,嫁給老李,老李凈享清福了。老太公正笑著,大冰走了過來,對老太公說,姥爺,今天中午我預約了心理醫生,到點了,不能陪您了。老太公手一揮說,去吧,去吧,今天還不定啥時候照,記得回來啊。又問老李,小張他們呢,也沒見回來呀。老李一指玻璃窗外面說,小輩們都候著哪,小張回去翻箱倒柜找那一摞子糧票了,不是大姐懷念舊事么,非要說一說?
不一會,老劉家的人都聚齊了,黑壓壓的和老李家的人站滿了整個影樓,沙發上,躺椅上,柜臺邊,角落里都站滿了人,影樓老板對老太公說,老人家,您這是給我拉生意呀,我再給您打個折,八五折怎么樣?老太公笑著點點頭。人們熙熙攘攘往攝影棚里走,人在攝影棚展不開,就排了四排,攝影師把鏡頭拉到了一側墻角,找準位置。老太婆說,還有人沒到呢。攝影師一驚,說,還有人?多少人?這時候張嬸嬸張口呵氣的來了,拉過一張小板凳在老太婆身邊坐下了,握著一沓糧票,都已泛黃,對老太婆說,姐姐,這是那些年大哥接濟我們的糧票,我和大勇一口沒吃,都怪大勇沒出息,沒能報答你們,這糧票我只能原物奉還了。老太婆說,大勇是你和賈師傅的孩子,后面的日子是你和老李的,一碼歸一碼,我今天不該摻和到一起說。今天老李和我們家的情也還不了我們家欠賈師傅當年的十斤糧票。張嬸嬸又低頭抽泣,說,我知道,老賈人老實,不像老李活泛煩人,可老賈犯了大錯,老姐姐您別遷就了,信命吧。老太婆說,大勇那孩子好,體面,像賈師傅,要是賈師傅活著,同和賈師傅一商量,我們就是兒女親家了。張嬸嬸說,老姐姐別說笑了,大勇雖沒老賈那么窩囊,可也沒娶您家閨女的福分,老賈命里更沒福分,爺倆一樣,老姐姐您是真菩薩,拐彎抹角忘不了我們,老姐姐的話是句句扎我和老賈的心哪。張嬸嬸淚流滿面的照完了相,修圖師看著照片又說,婆婆,您今天狀態不好,不是驚就是悲。張嬸嬸說,遇見老相識,舊事又重提了。說完低頭抹著淚離開照相館。老太公對小林說,看見了沒,什么人最壞?你媽媽這種人,還惦記那一百斤糧票的事。
老劉湊過來說,賈師傅命好,死了后老婆孩子有人照顧,靈位還擺在工友家里,吃盡香火。老太公說,賈師傅的大兒子前些年給賈師傅添了個孫子,這孩子考上了公務員,又升了兩級,喜事。老劉說,對呀,喜事都在人家家里,是老李的香火供奉的好,老李也算菩薩心腸。說罷眨眨眼皮看著老太公。老太公說,老李把善事做盡了,做滿了。老劉說,老哥你年輕時候也對老賈家照顧的周到,一樣善事做滿,兩家菩薩心腸的人成了朋友,我能和你們一個車間守鍋爐,也是福分,只是那鍋爐再也沒爆炸過,老賈的事情成了孤例,成了歷史,你們周濟老賈遺孀小張的事廠里盡人皆知,傳為美談。你和老姐姐已經成佛,修仙就是了,干嘛還要管老李家侍奉的老賈牌位呢,他修他的業。老太公說,老李一定信奉“人在做,天在看”。老劉說著,喊來了老李,老李,今天中午你請客,給大哥請罪,賈師傅的靈位撤了吧,我們哥仨以后只顧活人,不要活在過去的悲慘中,老哥哥的心中還替賈師傅背著那個爆炸的鍋爐呢,老李你卻背著老賈的遺孀,這些年,都太沉了,老賈一死,你們都陷入了泥淖。
三個人約定好了吃飯的地點,老太公說,我還要等我的兩個女婿,不是等女婿,今天也不會上火。老劉說,呀,你們全家福兩個女婿沒到?老太公說,一個醉酒,一個在開會。老劉說,這是表面現象,你要找個機會請他們來家里,像請貴客一樣,畢恭畢敬,問清楚兩位女婿和大薇小薇的生活細節。以后,你的靈位也好有地方擺啊。老李說,對了,光顧了和大哥說鬧,和大哥家的合影沒結賬。老太公笑笑說,那賬不用結了,你們先去飯館要壺茶坐著聊,我繼續等我兩個好女婿。
外面又來了一家人,是孫女琪琪的外公一家,琪琪對老太公說,爺爺,我姥爺他們來了。琪琪姥爺見了老太公握手道,老哥哥,過了年咱們就沒見面吧?老太公說,今天太巧了,認識我的人都扎堆來照相。琪琪姥爺說,不,不,也不能說湊巧。琪琪姥姥去世了,人也走的太快了些。我想,老伴去世,不如全家趕緊照一張全家福,免得哪天我死了,家里的凝聚力就散了。老太公笑著說,琪琪這丫頭最鬼,我這邊照全家福也是她動員的,原來也是怕我和她奶奶撇下眾人,撒手而去。琪琪姥爺說,這話說著不像話,其實是孝順。這里面也有小林的意思,具體事情是小林張羅的。對了,怎么沒見你那兩個女婿?琪琪大舅解圍說,小姐夫過了不惑之年后,專喜歡讀書,喜歡讀《莊子》,心神通竅,這會不定隨著閑云野鶴哪里捕風去了。大姐夫一向嚴肅,又幽默,有學問,又有做官的模樣,照相這種小事自然要拖到中午,老伯您不要拿長輩的威望來壓他們,治家之道講究一個水到渠成。老太公笑著說,一潭死水,倒讓你說活了。小蘭穿著薄如蟬翼的旗袍,在空調房里打上了噴嚏,鼻子開始不透氣。琪琪姥爺說,大哥,兩個女婿未到,是你們先照,還是我們先照?老太公說,帶上琪琪和小蘭,你們先來一張,我們繼續等。
影樓老板說,老人家真是既懂道理又是好脾氣,照顧小店客戶,今天給您打個八五折吧。老太公說,來照相的都是親朋故友,我怎么好在他們身上賺便宜呢?琪琪對老太公說,爺爺,我先進去照了,您別覺得孤單。老太爺說,你們陪了我一上午,不孤單,不來的兩個姑爺,倒讓我心寒,我要好好緩一緩,氣真是不順。小蘭領著琪琪和一家人進了攝影棚,小蘭對琪琪舅舅說,大哥,怎么不夸夸我?我也陪了一上午,凍得要死。兩個姐夫一個修身養性,一個領導工作,說起來,我和他們都在公公家的房前,吃一個槽子里的草料,怎么單單漏了我呢?琪琪舅舅笑笑說,你不懂,夸人怎么能一起夸呢?小妹理家是把好手,老太公自然心如明鏡一般,說起兩個女婿的烏色,才能顯示出你亮麗的那一面。說兩個姐夫,就是夸你。琪琪姥爺問,你們來了多久了?琪琪說,一大早就來了。琪琪姥爺說,怎么沒見你兩個哥哥?只見了你大姑小姑。琪琪說,大冰哥哥預約了心理醫生,小翔哥哥一直沒露面,培培嫂子這會兒逮空領著小侄子逛街去了,都忙。琪琪姥爺長嘆一聲,說,還好,我的姑爺是小林,里外是把治家的好手。所有人都看向小林,小林怯怯的看著琪琪舅舅,琪琪舅舅和小蘭朝外看看老太公,會心一笑,小蘭說,小林,夸你呢。這會輪到小林不由得心中冒汗了。
照完相,一家人走出來,小林拿了一張琪琪姥姥的單人照說,麻煩把這張照片PS到這個留出的空位上。修圖師點頭。老太公笑著說,老弟也玩“嫁接”了?琪琪姥爺說,說起來,照這張相片就是為了緬懷琪琪姥姥,人總有那么一天的,老哥哥,今天機會難得,咱們兩家照一張?老太公說,好好,今天凈和別人家合影了,和誰合影不是合呢,反正是團聚嘛,開心!說著興沖沖第一個朝攝影棚里走,小林扶著老太婆也往里走,老太婆睡眼惺忪的說,照完了?這照相和針灸一樣,不疼不癢的就下手了,催我睡了一覺。小林把老太婆放到椅子上,老太婆歪著身子坐好,呵欠連連,看著聚光燈。琪琪姥爺喊一聲,老姐姐。老太婆回頭一看,說,呀,怎么是琪琪姥爺,你不是去世了么?我這是做夢么?琪琪姥爺不惱,說,記錯了,去世的是琪琪姥姥,咱們兩家合影呢。老太婆說,完了,完了,喪期還沒過就來串門,看來我也要早死。小蘭手撫摸著老太婆的脖子,老人又睡眼惺忪,攝影師說,老人家,睜睜眼,好!
老太婆從椅子上起來,說,這里燈泡太亮了,我記得上次和張寡婦照相也是這么亮的燈。小蘭說,什么上次,就是剛才。老太婆說,呀,我睡了這么久,那張寡婦一家就是我夢到的,夢里才會有這么亮的燈泡,還有老劉一家,夢里才有的那種團圓景象。小蘭說,夢見團圓,延年益壽。老太婆指指滅了的燈泡說,剛才還覺得它亮呢,竟熄了,看來又是一夢呢,人死如燈滅吧。照完了相,琪琪走出攝影棚,拿出手機看了一會,說,爺爺,今天中午高中同學聚會,他們都到齊了。老太公揮揮手說,去吧,去吧,你們學生最忙,爺爺什么都依你。琪琪蹦蹦跳跳的走了。琪琪姥爺說,親家公,我有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老太公說,說嘛。琪琪姥爺說,你家的大外孫大冰學問優秀,聰明,這我是知道的。小外孫能闖蕩,有膽魄,這我也是知道的。但唯獨你的這個孫女,要比她的兩個表哥都孝順,你信不信?老太公聽后笑的白發亂顫,說,好你個親家公,說得好,我信,我信!
琪琪走到門口,折返到影樓后推電動車,見小翔正一個人蹲在石頭堆上抽煙,大喊一聲,哥哥,你怎么在這里,爺爺都等著急了,已經被加了三次塞了。小翔抽著煙不抬頭說,等的又不是我一個,還有我爸爸嘛,大姨夫不也是沒來?我見大冰哥也打了出租走了,你這不是也要逃嗎?今天的全家福照不成了,無非是一場鬧劇。琪琪說,不一樣,我給姥爺家做完貢獻了,爺爺特批我的假。小翔擺擺手,不愿再聽。
影樓內琪琪姥爺一家揮手告別,老太公對小薇說,快給宏偉打電話!小薇說,爸爸,小輩們都走了,這全家福人不全了,咱們也撤吧。老太公說,我被影樓加了三次塞,其中小蘭一家的業務還是小林和琪琪帶來的,我不能只給影樓白做貢獻吧。你看,影樓老板還給我打了八五折優惠了。影樓老板笑。老太公又說,小輩們走了,咱們這伙人照,不能便宜了宏偉這小子,當了爺爺了給我擺譜?正說著,宏偉氣喘吁吁的進來了,招呼著后面的人,見了小薇說,你倒早到,我手機沒電,小翔也聯系不上,快、快、快,合完影去吃飯,下午我還要聽養生講座。老太公氣不打一處來,喝道,宏偉,眼里就這么沒我這個做岳父的么?宏偉聽聲音愣一下,轉過臉看見老太公,說,呦呵,老壽星,您怎么也在這里?老太公“哼”了一聲說,裝什么糊涂,你孫子都等你等的被他媽媽領著逛街去了,再晚來會,飯店都下班了。小薇也說,對呀,對呀,宏偉年輕時候在工廠就不好好干,凈吃空餉。老太公眉毛一皺,對小薇說,不要胡說,工廠哪來的空餉?老太婆說,工廠的鍋爐爆炸了,只活下來你爸爸,從那以后他愧對賈師傅,我們家的糧票都給了張寡婦,其實呢,張寡婦一家年年吃我們家的空餉,有一百斤。正說話間,宏偉的父母和兄弟姐妹都進來了,后面跟著小翔,培培領著米團也進來了。老太公看著一屋子的親戚,說,怎么,今天都要和我合影?小薇說,爸爸,今天是重陽節。老太公一時反應不過來,宏偉說,就是老人節,哪家不和家里老人合個影呢。老太公長嘆一聲,說,原來今天的一番熱鬧竟和我沒什么關系。小薇說,關系大了,就是奔著您和媽媽一家人照的全家福,只是小林沒解釋清楚。小林說,怨我,怨我,不要怪姐夫姐姐。老太公說,我以為只有我特殊,原來今天天下的老人們都過了喜慶的一天,我卻為了宏偉、東升喝東喝西,把一個好好的家“拆”成這樣。宏偉說,家里本來就團圓,老壽星,息怒,都怪我沒能早來陪您,都怪我父親腿腳不靈,不愿來,動員了一上午才遲遲趕到。老太公更難過了,說,你是個孝子啊。宏偉的父親顫巍巍一個人搖著輪椅過來,眼睛渾濁的看著老太公,兩個老人握了握手,淚如雨下,宏偉父親說,老哥哥,這一別不知何時才能相逢,我們兩家就一起照個全家福吧。老太公點點頭說,好,一起照。影樓老板豎起大拇哥說,老壽星好品德,人人贊,今天我給老壽星家的全家福打八折。
兩家人進屋按照老幼順序坐定、站好。宏偉父親拉著老太公的手顫巍巍的說,老親家,小翔從小吃喝都在你家,沒少給你添麻煩。老太公微微一笑說,一家人嘛。宏偉父親說,我講個大話,大外孫有學識,隨你們家大女婿東升。琪琪呢,隨小林,知書達理。但若說家里有什么事需要扛一把,恐怕是你的小外孫小翔了。老太公說,不錯!宏偉父親繼續說,小翔呢,在你們家的小輩里是成家立業最早的,我知足了。老太公說,我也知足了。小薇把老太婆搖醒,老太婆看著聚光燈,睜大了眼,攝影師說,一,二,三,好!再來一張。照相完畢,一家人起身的時候,老太婆對小薇說,我夢見張寡婦回家取糧票去了,原來壓了箱底。小薇說,媽媽,那不是夢,是真的。老太婆說,瞎說,張寡婦肯認錯?老太公和宏偉父親坐定,影樓老板給兩個老人端來兩杯水,宏偉連說,謝謝。小翔對老太公和宏偉父親說,爺爺,姥爺,相照完了,姥爺家的全家福還要等大姨夫,我和培培有急事,先走了。老太公擺擺手,說,后面的事不用你們小輩了,重陽節你們是沒工夫閑下來的,我懂。小翔拉著米團出了影樓,后面培培跟著,小薇目送。小薇剛把臉轉回來,東升邁著闊步走進影樓,手里拿著一個信封,對老板說,麻煩把這個照片放大,16寸,黑白底,這個業務你們以前做過的是吧?影樓老板略一思索,點點頭,接過照片。東升看了眼大薇,說,我還以為你沒到,到了就好,我馬上走,你等一下拿照片,下午就用。老太公咳嗽一聲,對東升說,東升,會開完了?你拿的什么?東升看著老太公,恍如隔世,對老太公說,原來岳父在這里,重陽佳節,金風送爽,我給老岳父祝壽。老太公頭一撇,說,把你開會的那套說辭收起來,這是家庭聚會。像宏偉一樣,來點土的。東升疑惑道,土的?老太公說,我問你,你在單位熬到什么級別了?東升心頭一皺,說,副科,如果不內退,正科沒問題。老太公說,你內退啦?多久了?東升說,十年了,岳父,這些我不愿說,您也別問了吧。老太公說,不愿說?無非是工作矛盾,和領導的矛盾,同事的矛盾,爭奪一個職位被刷下來沒臉了,就辦理內退了唄。東升臉色白刷刷的,但不說話。老太公說,應該遇難而上嘛,不然就是家庭矛盾,父子矛盾,夫妻矛盾,我看你的秉性,和宏偉不同,里面應該不存在夫妻矛盾,你和大冰怎么樣,我看他像是避著你,說是看醫生,已經逃走了。東升仍舊不說話,看看大薇,大薇說,大冰這些年就靠東升照顧。老太公說,一個男人在家喂孩子,父子一對廢物!讓老婆出去賺錢,東升你是鱷魚變壁虎,越活越抽抽。
影樓老板開始編輯照片,抬頭看一眼老太公的模樣。東升說,岳父,大冰生病了,很久了。老太公說,嗯?什么病?東升說,醫生說他不開心,在吃藥階段。老太公說,我還不開心呢,今天因為兩個女婿,我何止不開心,被人看了笑話,你給我開什么藥?論人情世故,你還不如宏偉,他已經給我去買煙酒了,一會吃飯用。宏偉父親用手推推老太公,老太公說,你和大冰居然悄沒聲息的閑了十年,吃大薇一個人?從明天起,給我上班去。老太婆聽到“大冰”二字醒了,說一句,先娶下老婆,抱孫子,有了老婆就開心了。大薇說,醫生不是這樣說的。老太公說,醫生一把屎一把尿拉扯過他嗎?東升開始跟老板談起照片的問題,老太公仍說,你是副科,有正科的前途,當然高高在上,不肯接地氣,什么是“土”呢,把你父親叫來,今天老人節,咱們三家吃頓團圓飯,小輩應該敬老愛老嘛。東升歪過頭看著老太公說,岳父,我父親前天去世了,明天開追悼會。老太公一驚,喃喃自語,我說大冰怎么不開心,你怎么辦內退,原來你父親病了十年,躺了十年,罷了,你和大薇忙去吧,這里有宏偉和小薇呢。大薇說,爸爸,不是的,我公公剛剛去世,大冰不開心很久了,沒通知你,你也不理解。老太公說,我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大冰爺爺一向是個悶性格,除了工作,在家一句閑話都不肯聊,抽煙嘆氣的,爺仨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家族遺傳病。說起不開心,大冰的爺爺從認識我時就不開心,三十多年了,大冰才哪到哪,剛剛犯!
宏偉回來,見了東升打聲招呼,老太公說,人齊了,照相!又轉頭對修圖師說,我那兩個外孫和一個孫女不在,麻煩你回頭給“嫁接”上。修圖師說,得要照片。小薇說,明天我給送來。照完相,影樓老板拿來一張卡交到老太公手上,說,老爺子,這是一張貴賓卡,您是貴人哪,今天的生意都和您有關,收好唄。
......
大冰在心理咨詢室里對醫生講,拍張全家福我父親和我姨夫都不在,一家缺兩個姑爺,這樣的家族還有什么意思?醫生說,你最不放心的還是自己的父親吧?忐忑多久了?大冰說,我真不了解我爸爸的個人世界。醫生搖搖頭說,你說過你愛讀書,一定知道吳三桂吧?他把兒子吳應熊壓在BJ,在康熙的眼皮底下,表示今生不反朝廷。在外人看來,吳三桂沒了退路,因為父子情深。其實呢,父子兩個人的感情溝溝坎坎,充滿了利益的黑洞,吳應熊根本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價值。大冰點頭說,我就是吳應熊那樣,找不到自己的人生價值,照這么下去,我早晚和父母也只剩下繼承財產的利益關系。醫生點點頭,說,這正是讓人最擔心的。大冰說,可是我媽媽一味的遷就我父親,我爸爸一味遷就我,這些年來,我的病并沒有好的跡象。就像姥爺患了阿爾茲海默癥以來,就被家人遷就,病依然好不了一樣。醫生說,你姥爺沒變,大家也都沒變,是你變了,認識事物的根基在你眼里變了?!拔饔斡洝崩镎f,觀音給了唐僧一碗水,唐僧喝水前看到的是村姑,喝水后看到的確是菩薩,難道真是菩薩來了?不過是一碗水下去打動了唐僧的佛性,把村姑看成了救苦的觀世音菩薩。大冰點頭,說,佛眼里都是佛,魔眼里都是魔嘛。醫生說,撐住人生存的,無非是無數個念頭,現在起,要找回丟失的恒心。下次我想見下你父母,我們來個家庭討論會。原生家庭的力量是無窮的,你要自信,生活就有渠道。大冰嘆口氣說,大夫,我不跟你繞了,10年前,我得抑郁癥以前,在我父親的手機上發現了一個秘密,那時候的手機是沒有智能鎖的。我無意中滑開,發現了我父親和一個我似乎很熟悉的阿姨曖昧的對話記錄,我覺得那是大人間超出友誼的一種表達方式,可我始終不理解到底是什么樣的共同語言,能讓他們保持這樣頻繁的溝通?您說的很對,我和父親之間可能只存在利益的黑洞,也只剩下利益的黑洞。我一下子慌了,父親的人設崩塌,我沒了生存下去的價值,我連啄破殼變鷹的勇氣都沒有,10年前的我還小,而我現在還停留在10年前的情商值上。媽媽為了我遷就父親,父親事事遷就我,我有時候想我真是個罪人,真想讓我媽媽解脫,大夫你說我父親手機上的信息我媽媽能嗅不出味道來嗎?我真想得一次阿爾茲海默癥,我覺得我姥爺真幸福。醫生說,人活到一定歲數,會活出徹骨的荒誕感,你發現了荒謬你就要置身事外,不影響你破殼而出的。因為手機生出的誤會很多,也許真相是被你斷章取義了,那個你認為和你父親關系“曖昧”的女性朋友也許是個豬肉店老板,父親為了給家里保證好的豬肉供給,當然要和老板娘聊一聊豬的各個部位,老板對顧客難免要“曖昧”一些,時間太久,許多印象是被你誤會視角的主觀重新組合的。下次把你父親約來,我和他親自談一談,希望10年前你對父親生出的感情上的危機,不會從此成為你們父子關系的裂縫,我希望家庭討論會在不久后能如期進行。
琪琪在同學聚會上觥籌交錯間,對兩個女同學說,照個全家福,大姑父不來,小姑父也不來,我爺爺卻還堅持一直等下去,他真糊涂啊,遺囑都被奶奶早些年時候立好了,家里的財產明明只有我爸爸可以繼承,我奶奶防著我兩個姑父呢,兩個姑父豈能一味遷就我們家,這一家人的關系真蠢,蠢到令人震驚。一個女同學說,遺囑改一下,讓兩個姑姑也可以繼承一部分,以后家庭聚會絕對“嗨皮”。另一個女同學說,琪琪主動放棄繼承權,你那兩個表哥絕對更“嗨皮”,沒準得抑郁癥的那個病都好了。一時間飯桌上觥籌交錯,干杯聲音響成一片,女同學這桌各自掩嘴發笑,談論著自己的故事。
小翔和培培在離婚協議上簽了字,小翔說,我把你娶來沒有虧待你,只是今天的全家福人不齊,沒有一個好的收尾。培培說,從此是陌路人了,還在乎什么收尾?我回家,家里人不會像你理解的說你的不是,我不明白,你賺錢不貼在米團身上,賺了錢給誰?米團跟我,我們自己家去照張全家福。小翔說,你的心若放在家里自然是一團和氣,若不去瘋一般的“玩圈”,何至如此?我媽媽這些年替你干活,累的像個老媽子。祝你早日嫁人,做個賢妻良母,你們家的全家福里能添個新姑爺。我不會結婚了,我有米團了,姥爺家那邊請你幫我繼續瞞下去,永遠。培培沒有趴下哭泣,而是盯著窗外,看著馬路上的行人,心中似有萬語千言哽在喉頭。
......
老太公謝絕了老李和老劉設的宴席,拉上了琪琪姥爺和宏偉的父親來到“喜滿堂”酒店,大家坐定,小林在一樓看著展示的菜品,一條進口鮭魚在加滿氧的魚缸里游來游去,服務員跟在小林身后抱著菜單和賬本。宏偉躲到酒店房間的廁所里,坐在馬桶上縮著脖子打電話,先打到了大冰的手機上,電話接通,宏偉說,大冰啊,來“喜滿堂”酒店,長春路這個,姥爺一家都來了,還有別的親戚,對了,你看完醫生了嗎,看完了抓緊來吧,你姥爺打小最疼你,這我可是知道的。大冰在電話里說,姨夫,家家有本難念的經,你們熱鬧就是了,我還病著呢。宏偉說,你身邊差什么,跟姨夫說,房子?小翔他奶奶去世后留下一套,離城區遠了點,現在這套新城區的宅子小翔和培培住了,搬到我這吧,百年后房子歸你,小翔不會怨我,你就住在我這里,我這套也挺新,我和你姨媽已經長期分居了,平時就咱爺倆,就當我是個管家,你不是從小愛吃我做的菜么,清蒸桂魚?蔥扒海參?大冰說,姨夫,我不和小翔攀比。宏偉說,不攀比,上次給你介紹的對象呢,是我戰友的孩子,人漂白,就是有點羅圈腿,裙子遮不住,可是同你一樣有學問,在市里小學當英語老師,性格脾氣都好,你把這茬忘了吧?我那戰友不在乎你沒上班,他信我,戰友和我感情好,關系鐵,你們倆年輕人處處吧?今天不來吃飯也行,下午去相親?我那個戰友都催了。大冰說,家里這么多啰嗦事,姨夫,我沒心情。宏偉說,啰嗦事?我和你姨媽的事啰嗦不啰嗦,啰嗦了快十八年了,這個局面我們為了你姥爺姥姥不照樣得撐著?你以為小翔結婚后的日子好過?經若好念,人人都做禪師,寺廟里就沒有小和尚了。大冰說,好的,姨夫,“喜滿堂”酒店我去,哪個房間?宏偉說,“長壽亭”房間。大冰,你來了飯可以不吃,話要多講,讓你姥爺姥姥高興!你要早點走出來呀。
第二個電話撥給了小翔,小翔接了電話,說,喂,爸爸,我和培培的離婚已經辦完了。宏偉說,辦完了?好,帶上培培和米團來“喜滿堂”的“長壽亭”房間,你爺爺也在,一起吃飯,剛剛天氣驟然轉涼,把車里備下的外套給米團披上。
第三個電話撥給了琪琪,琪琪在電話那頭說,姑父,我和同學們剛結束聚會,酒足飯飽了呀。宏偉說,琪琪從小最孝順,最懂事,是不是?難道要你二姑媽親自請你嗎?琪琪說,姑父您言重了言重了,讓我情何以堪,大冰哥哥去嗎?宏偉說,去的。琪琪說,那我一定得到嘍。
小翔有汽車,在酒店門口等著大冰和琪琪,培培牽著米團也不上樓,陪著小翔等,北風陣陣吹著。大冰和琪琪聚齊,三兄妹和培培母子進了“長壽亭”房間,米團一進門就喊一聲“老祖宗”,然后趴到了宏偉父親的身上,宏偉父親笑著撫摸著米團說,你是我的小祖宗哦!老太公笑著指著米團說,有了老爺爺就不認我這個帶“外”字的祖宗了?呵呵呵......大冰呢?大冰,培培,琪琪,小翔趕緊坐下吧!今天可真是個好日子啊,聚集了這么多親戚,說起親家,唯獨少了大冰爺爺一家,東升和大薇去殯儀館忙活了,大冰今天全權代理了吧......說的琪琪姥爺和宏偉父親把腦袋湊到一起,小聲翼翼的詢問起來。這時候,小林端起酒杯,說,今天重陽節,這第一杯酒......
幾天后,老太公家里來了老李和老劉,三個人約好去街上逛逛,正逛到那家影樓,老太公一家的合影竟然掛在櫥窗上。老李和老劉欣賞著老太公家的全家福,老劉說,你照相那天下午回家說家里人一個不缺,都來了,我還以為你扯虎皮做大鼓,現在看老老少少,從長輩到小輩竟真一個不缺啊。老太公看著被PS上的兩個外孫和一個孫女說,這家影樓技術好。老劉說,技術好不好的不重要,兩個姑爺是怎么回來的?這才是重點。老太公說,那天是重陽節,宏偉的爸爸也來照相,坐了輪椅,所以宏偉動作慢了點。東升的爸爸去世了,忙著開追悼會,還是來了。老李說,晚來一步,也是孝子。老劉摸著櫥窗說,兩個姑爺不會是“嫁接”上去的吧。老李說,你這笨蛋,影樓能造假當廣告嗎?
櫥窗里還掛著老太公、老李、老劉三家人的合影,三個人都沒興趣。老劉說,看夠了,早就看夠了。老李說,老伴天天念叨這張相片,親戚來了也問,真看夠了。老太公說,照片是不錯,只是我老伴自從照完相,再也沒見過聚光燈,說自己再也不會做夢了,只有在聚光燈下能夢見小張、老李和老劉一家。老劉說,快讓兩個姑爺回家,給老太太打洗腳水,伺候上,老姐姐一直孤單,被一次合影刺激著了,從未見過這么多親朋,這就是病根哪。
一個顧客進了影樓,指著櫥窗上新掛的老太公家的合影問老板,這種PS照片是你們店做的?老板笑著點頭,說,重陽節那天許多家庭人都不齊,都采用了這個辦法。顧客說,我想PS一張兩人婚紗照,我和這個男人,只提供腦袋,行嗎?老板拿出畫冊,給顧客看起了各種模特擺出的姿勢。一會,顧客欣喜從店里離開,看到三位老人正欣賞著三家的全家福,指指點點的回憶照相那天的往事。顧客一驚,說,這么多人的合影???老劉說,這是重陽節的三家人全家福,小姑娘,要有家庭觀念。顧客看著老太公那張全家福,指著說,可惜了,照個全家福孩子都不來,后面的三個年輕人只露出腦袋,用的是PS技術,這家人生活一定不和諧,見怪不怪了,影樓只為賺錢,沒良心的亂貼。說的老李老劉一驚,然后顧客看著那張三家的合影說,三家人合影雖然沒用PS,也是店家的噱頭,這張真的全家福,比那張假的拍出來還要假,不是照相師技術不好,而是三個家族硬要一起湊,沒一個有欣喜表情的,發自內心的虛情假意,不知收了影樓多少錢,無聊啊。說完這女人的高跟鞋發出“噔噔”聲走了。老劉對老太公說,老哥,咱們三家這是被影樓“涮”了吧?照片還被拿出來做廣告?那一天的喜慶,小姑娘家會正話反說,你那張貴賓卡還好意思拿出來顯擺嗎?老太公有些著急了,說,這可是我用了一上午,給影樓拉來客戶換來的。老李說,這下說實話了,咱們的感情居然被老哥裝進貴賓卡這樣的“黑匣子”里,你這是把影樓老板揣心窩里了。老哥原來和影樓老板穿一條褲子,重陽節騙了大家伙,好寒磣?。ü适轮v完,四個人感覺脖子有涼意,雨水滴滴答答開始從空中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