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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遍法國醫院的好消息

在距離圣寵谷軍事醫院不到2千米的巴黎中心地帶,還有一所氣派的大醫院,拉博利曾在這里研究尋找最安全的麻醉劑。這所醫院被城市街道環繞,有集市的時候,小販們涌上街道,售賣各式各樣的商品。一桶桶的鮮花美麗動人,放在冰上的鮮魚的銀色鱗片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橙子堆成漂亮的金字塔,圓滾滾的西瓜那厚厚的瓜皮上有淺綠色的條紋。這所醫院叫圣安妮醫院(H?pital Sainte-Anne),是巴黎唯一的精神病院。20世紀50年代早期,該院收容了超過5 000名精神病患者。他們擠在昏暗的大廳里,或蜷縮在角落里,或在走廊里踱來踱去,與幻想中的人交談。這5 000名患者被劃分到不同的病房:需要禁閉的和不需要禁閉的,男患者和女患者。1 000名護士和工作人員管理著這里的一切。初級精神科醫生監督護士,高級精神科醫生則負責監督初級醫生。醫院的總負責人是一位智慧過人也非常注重等級制度的貴族讓·迪萊(Jean Delay),他被公認為同時代最杰出的內科醫生之一。

迪萊的父親是法國南部一位備受尊敬的外科醫生,他想讓兒子追隨自己的腳步,迪萊做到了。他以近乎滿分的成績通過了所有的考試,但也意識到,他對外科手術的興趣不及對研究人腦的一半。迪萊偏離了父親為他安排的道路,轉投神經病學,并在索邦大學學習了精神病學,發表過一篇有關記憶及其病理學的論文。他與拉博利不同。拉博利厭惡等級制度,他在1957年因發現氯丙嗪而獲得拉斯克醫學獎(Lasker Prize)后,建立了自己的私人實驗室,為的就是可以按自己的興趣做研究,而不需要面對大型醫療機構中的諸多身不由己。而迪萊享受激烈的競爭,渴望證明自己出色的能力,并在競爭中斬獲頂尖的地位。因此,當迪萊被任命為教授,并成為駐圣安妮醫院的巴黎大學精神病學系主任時,他欣然接受了這個他夢寐以求的職位,居高臨下地遠遠觀察著那些擁擠不堪的病房,而他的兩位助手——皮埃爾·丹尼克(Pierre Deniker)和皮埃爾·皮肖特(Pierre Pichot),一直在身邊協助他。

也許迪萊的博學多才發揮了一些作用(他深入學習過各學科,并且熱愛文學)。盡管圣安妮醫院里的患者境遇悲慘,醫院資源也很一般,但它總能吸引許多富有才華的精神病學家和研究人員。有一段時間,雅克·拉康(Jacques Lacan)每周都來這里舉辦研討會,這些研討會吸引的聽眾比迪萊本人研討會的聽眾還要多得多,這讓迪萊非常苦惱,最后迪萊決定讓拉康去別的地方發表他的高見。迪萊浮夸又親切,自視甚高,被等級制度所約束,容易嫉妒,但他確實很聰明,受過良好的教育,因此不會對自己的地位吹毛求疵。

不過,即使地位尊崇、思想深遠且博學多才如迪萊,在20世紀50年代早期,他所在的圣安妮醫院和當時的其他精神病院也沒有什么兩樣。醫生用典型的方式治療患者:給患者灌腸,希望排除他們結腸內的毒素、排空內臟的病灶;給患者使用不含肌肉松弛劑的電休克療法,使得患者的全身都因電擊而痛苦不堪;用冰錐刺穿眼窩或在頭蓋骨上鉆兩個洞進行前額葉切除術,然后將手術刀或抹刀從洞中旋進腦中,嗖嗖兩下,手術就完成了。他們也用沐浴的方式緩解患者的狂躁,水汩汩地流入古老的四爪浴缸里,鋪滿瓷磚的房間里彌漫著蒸汽,潮濕的鏡子如在達利的繪畫中一般,古怪地滴著水。圣安妮醫院的一位女患者在接受沐浴治療時,由于被綁在浴缸里,而冷水管壞了,結果造成了二級燙傷。護士們對她的尖叫聲充耳不聞,因為他們早已習慣了患者的尖叫。

在圣安妮醫院附近街道來來往往的行人,常能聽到磚墻后男男女女慟哭、猛擊和尖笑的聲音。即使像迪萊這樣富有學識的人,也給不了患者多大幫助,這也解釋了為什么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同患者保持距離,只偶爾去診斷一些最復雜的病例。他的貴族風度與他所經營的醫院的實際情況完全不符。他把權力下放,自己則閉門在設施完善的辦公室里研習精神病學、科學和藝術領域的精華。他和安德烈·紀德(Andre Gide)是好友,還接待過詩人亨利·米修(Henri Michaux)。

迪萊的助手皮埃爾·丹尼克負責監管禁閉式男病房,他和迪萊一樣,即便是在羅納-普朗克公司向醫學界分發了氯丙嗪樣本之后,依舊對這種藥一無所知。他們不知道患者雅克;沒有讀過拉博利提出氯丙嗪或許能在精神病學領域占有一席之地的論文;不認識科妮莉亞·夸爾蒂;也不知道精神病學家讓·西格瓦爾德(Jean Sigwald)和丹尼爾·布提爾(Daniel Bouttier)——1951年12月,在巴黎的保羅·布魯斯醫院(H?pital Paul Brousse),這兩位成功地在57歲的精神病患者戈布夫人身上單獨使用了氯丙嗪,而不是將其作為混合藥劑的一部分。與拉博利將氯丙嗪用于外科麻醉的做法不同,西格瓦爾德和布提爾最先將氯丙嗪用于精神病治療,但他們直到1953年才公布試驗結果,而哈蒙上校和他的同事則是在1952年3月公布了他們對雅克用藥的研究成果,這使得他們成為首支發表關于氯丙嗪和巴比妥類藥物共同作用于精神病患者的精神病學家團隊。

迪萊和丹尼克在1951年底得知了氯丙嗪的存在。丹尼克的姐夫是一位麻醉師,他聽說拉博利在人工冬眠療法中使用了氯丙嗪,于是也在自己的患者身上嘗試了該藥。他覺得丹尼克應該會對這種藥感興趣,因為它具有鎮靜作用。1952年2月2日,應丹尼克的要求,羅納-普朗克公司給圣安妮醫院派發了一些氯丙嗪樣本。丹尼克曾在自己的患者身上嘗試過各種療法,但作用都不大,所以這一次他可能也沒抱太大希望。他選了6名男性患者,在他們身上進行人工冬眠療法,同時施用氯丙嗪,做法和拉博利的試驗類似。那時候氯丙嗪已經在業界流通了好幾個月,很多精神病學家已經試用過,并取得了很好的效果。但除了西格瓦爾德和布提爾,還沒有精神病醫生單獨使用過氯丙嗪,他們都把氯丙嗪同其他藥物結合使用。丹尼克打算單獨使用氯丙嗪,同時也要求醫院的藥房準備了冰塊和冰桶。患者被包裹在這些冰塊之中,然后在手臂或是臀部被注射了氯丙嗪。丹尼克坐在一旁觀察,護士們則跑前跑后,替換不斷融化的冰塊,直到最后藥房都沒有冰塊供應試驗了,只能單獨注射氯丙嗪。

科學和魔法是完全相悖的概念,魔法通過無法理解的神秘主義和奇跡來實現,而科學通過可以重復的結果來論證其在現實世界中的相關性和有效性。氯丙嗪對大腦的影響,顯然是根植于藥理學的,但看起來卻如魔法一般。1952年時,人們對腦生物化學所知甚少,沒有人知道血清素、多巴胺、去甲腎上腺素和突觸間隙是什么。所以當氯丙嗪發揮顯著效果時,不太像是藥物作用,更像是有人揮了揮魔杖,清空了精神病患者大腦中所有的廢物、轟鳴、靜默、尖叫,只剩思路連貫、話語正常、記憶完整、充滿愛與渴望的柔軟而美麗的部分。無名患者突然有了名字,有了自己的故事,而曾一度被病癥壓抑卻沒有徹底消亡的希望又回來了。他們有了幽默感和醫生所不曾知的能力。

菲利普·伯格(Phillippe Burg)就是如此。多年來,伯格的精神病一直很嚴重,完全無法與人接觸。他已經多年不走路,甚至不講話了。他嘗試過各種療法,卻都沒有改善。然而,在使用了氯丙嗪幾周后,他開始從瘋狂中恢復過來。困住他的麻木感減弱,然后消失了。他開始活動和伸展身體,小心翼翼地挪動腳步向前走,仿佛想要確認腳下的地板是不是真的存在。他能走路了——這么多年來,這是他第一次走路。然后,他開始講話了。他說出了自己的名字——菲利普·伯格,然后開始詢問醫生的名字,真正的人際關系就此建立起來,而在這之前,他們之間有的只是醫護人員的單方面治療。伯格在使用氯丙嗪后迅速好轉,最終醫院的工作人員甚至允許他和他母親一同外出。兩人還去了海明威最愛去的咖啡館吃晚餐。

隨著氯丙嗪的推廣,法國其他醫院的患者也開始從黑暗中蘇醒。緊張癥患者在用藥后會立即見效,其他患者則需要幾天或幾周才能穩定下來。不管怎樣,患者的反應都令人難以置信。里昂附近的一家精神病院里,一位多年飽受重癥困擾的患者,在使用氯丙嗪后清醒過來。他告訴醫生讓·佩林(Jean Perrin),他知道自己是誰,也知道自己在哪里。他說自己之前是里昂的一名理發師,現在希望能回去工作。醫生向他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要求:“那為我刮刮胡子吧。”可想而知,由于多年受疾病的困擾,加之疏于練習,這位患者的技術肯定大不如前了。護士拿來一碗溫水、一疊干凈的毛巾、一些肥皂和一把明晃晃的剃刀,交給這位理發師。醫生坐在椅子上,剛剛恢復神志的理發師為他圍上毛巾,在下巴和臉頰上涂好肥皂。然后,理發師用嫻熟而穩健的雙手,斜握著剃刀刮去醫生的胡茬,直到醫生的皮膚變得光潔順滑。

在羅訥-阿爾卑斯(Rhone-Alpes)的巴森醫院(Bassens Hospital),有一位身世不明的患者。他和上述那位理發師一樣,長久受困于呆滯的狀態中,之前嘗試過的所有療法也都未能見效。這位患者也是在一天之內就對氯丙嗪有了反應。在接受第一次肌肉注射后,他突然開始向護士打招呼,并正確叫出了每個人的名字,就好像這些年來,所有的真實信息都只是被掩藏在了精神病制造的雪堆下面,即便他無法將理解的內容表述出來,但真實世界已經潛移默化地滲透進了他紛亂的大腦。在和護士打過招呼之后,他提出了一個奇怪的要求——想要一些臺球。臺球?是的,臺球。帶著些許疑慮,醫護人員給了這位已經能說會走的患者三個色彩鮮艷的臺球。患者開始熟練地擺弄起球來。他勻速拋接著,手法專業。原來在精神出現問題之前,他曾是一名雜耍演員,而現在,就和理發師患者一樣,他也想要重新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

在全法國的病房里,這樣的場景頻頻上演。隨著更多相關論文的發表,精神病學領域的小道消息也逐漸傳播開來。有藥了!終于有藥了!這種藥真的有效!多年來飽受緊張癥所苦的患者紛紛擺脫疾病,輕松地回到外面的世界。許多法國精神病學家帶著根深蒂固甚至頗為厭倦的懷疑論態度觀望著這種變化,因為多年來他們不停地嘗試這個、嘗試那個,甚至不惜在患者頭骨兩側鉆孔來切斷與瘋狂的連接。然而還有一些精神病學家,尤其是年輕的精神病學家,很快就認定這種新藥值得一試。在圣安妮醫院和很多其他精神病院里,許多年輕的精神病醫生開始出入入院中心,主動提出把最棘手的患者送往他們的科室——畢竟,現在有藥了!

護士將氯丙嗪膠囊壓碎放入患者的食物中,醫生將其注射到患者的肌肉中。法國各地的患者醒來時環顧四周,往往既困惑又寬慰。世界并不像他們記憶中的那樣。他們中有的患者已深陷精神錯亂狀態達數十年之久。現在,他們從病房中上了鐵條的窗外望去,看到街上到處都是汽車,卻沒有馬車。馬車都去哪兒了?五顏六色、光鮮亮麗的汽車呼嘯而過,喇叭響個不停。有的患者獲得允許,可以出門看看,卻驚訝地發現物價比自己記憶中高了許多。世界前進的節奏在不斷加快。夜晚路燈照亮街道,也在病房地板上投下奇怪的影子。在很多方面,這個世界就像他們錯亂的精神一般奇怪,就好像他們突然被王子或公主親吻了一般,或者像毫無防備地被某種化學咒語擊中了一樣。

許許多多的患者從精神病院的高墻內清醒過來,連貫的對話取代了尖叫,瘋狂的笑聲消停了,精神病院周圍的街道也仿佛突然安靜了。比如,圣安妮醫院外的繁忙集市上,常有賣魚、奶油和鮮雞蛋等農產品的商販。曾經治療過菲利普·伯格的精神病醫生讓·蘇利耶(Jean Thullier)有時會離開辦公室,去集市上買東西帶回家。他說:“春天和夏天時,醫院面向街道的窗戶通常都會開著,外面的人常能聽到患者的哭喊和尖叫。但我記得,在神經安定藥推廣的第一年,一個認識的魚販把我拉到一邊,好奇地問我,‘醫生,你們對住在那兒的患者做了什么?我們聽不到他們的聲音了。’‘我可沒有殺了他們。’我對他說。”注意到病房突然鴉雀無聲的不止魚販。以前,玻璃工常常會被叫來更換打碎的玻璃,但現在他們發現這樣的工作少了許多。

羅納-普朗克公司留意到了精神病學方面的成功案例,并開始對每批新藥發布他們所謂的“暫定注意事項”。這些注意事項表明,該藥除了用作麻醉增強劑和止吐劑外,還可用于精神病學領域。拉博利建議羅納-普朗克公司將這種藥命名為Largactil,意為“大作用”,它能在不同的情況下滿足許多不同需求。因此,在法國,人們把氯丙嗪稱為Largactil,用于表達“這種藥物在精神動力學方面的極端多樣性”。羅納-普朗克公司決定將這種藥物的銷售對象從精神病學家和外科醫生,拓展到麻醉師、產科醫生和婦科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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