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云楓隱約覺得面上一陣舒泰的涼意,腦中立時清醒過來,緩緩把眼張開,便見到了一朵由于欣喜而綻開了的著實迷人的人面桃花。少女見得云楓醒轉,趕忙將方自拿在手中為其清擦面頰助其清醒的潮濕絹帕丟開一邊,展臂便欲將其扶坐起來。然而,由于楚云楓男子體重,少女猛然相扶之下竟失了自家的勢子,“哎呀”
一聲,險些便反倒入楚云楓懷中,好在云楓反應及時,緊忙出手將少女扶住,跟著自己也坐起了身,當下環視一番周遭景物,見到此間竟似乎是間破敗小廟,心下納罕非常,一時間搞不懂自己怎會到了這里。隨后,又茫然看看少女,說道:“哦,陳……兄弟,這……這是怎么回事?咱們在哪里啊?”
少女“噗嗤”
一笑,說道:“你怎的還喚我作陳兄弟!”
說完,禁不住臉上一陣嬌羞燥熱,好在夜深光暗,并未被發覺。楚云楓微微一怔,仔細看看少女,見她此刻雖然還是身著早前的一身男裝,但卻是并未在頭上綁札方巾,一頭繡發披散在肩頭,盡顯女兒姿態,這才回憶起先時的一干事情,當下會意,尷尬一笑,道:“那……我、我該怎么喊你啊,陳……陳姑娘?”
少女小嘴一努,說道:“姑娘多生疏?我叫陳娉婷,你便叫我娉婷或是婷妹都行,我還是喚你楚大哥。”
說完,又向著楚云楓甜蜜一笑。云楓只覺得自己幾乎快要被少女這一笑給融化了,心頭又暖又甜的,當下便也還以一笑,道:“那……好罷,我就喊你婷妹好了。”
少女含著笑連連點頭應許。隨后,云楓又再問道:“婷妹,這到底是哪里啊?這都是怎么回事?”
少女輕哼一聲,道:“你還問我,我正要問你是怎么回事呢?好好的,怎的突然便暈倒了?是不是你傷病又發作了呀?”
楚云楓聽后忙暗運一下內息,見到并未有何阻礙,知道舊傷并未發作,跟著再一尋思,這才省起自己的突然昏倒定是因為聽說了少女身世之故。如此,心中又再蒙起了一層陰霾,想到眼前口口聲聲喊的“婷妹”
竟是自己世仇之后,忍不住眼中蘊淚,喟然一聲長嘆。少女陳娉婷見云楓竟似是心情不好,微覺詫異,忙輕聲打詢道:“怎么了,楚大哥?你有何心事么?”
楚云楓抬眼看向那陳娉婷,欲言又止,只是勉強地搖了搖頭。陳娉婷似是猜透楚云楓心事,聲音細如蚊蟲般說道:“你是否因著我的身世而不快?”
“我……”
云楓方要答話,又被陳娉婷接了過去道:“在我說出身世之前,我便早就想到會有如此的結果了,你一定是在瞧我不起,因為我是陳友亮的后人,因為陳友亮是個大土匪大惡人!”
楚云楓聽得一怔,他如何也沒想到,陳娉婷竟然會當著一個外人親口指說自己的長輩是惡人,如此“大逆不道”
的言語竟也能從一個妙齡少女口中道出。然而,陳娉婷畢竟還是誤會了楚云楓。楚云楓實在沒有過絲毫瞧不起陳娉婷、討厭陳娉婷之念,反而對陳娉婷喜歡得緊,特別是在得知了她女兒身份之后,對其更添了幾分愛憐。只可恨,在這兒女情長的背后,卻還深深的隱藏著一段重大的家國仇恨。其實這段朱家與陳家的仇恨對楚云楓來說,早已經沒有什么太大的意義了,他早已不再是皇帝、不再是朱家皇族子孫,他起先的暈厥也只是因為事出突然,此時已經好轉了許多。但是,他卻怕陳娉婷會介意,害怕陳娉婷得知了自己的身份后會開始懷恨自己,因為畢竟陳娉婷的爺爺是死在自己爺爺手下的。他當然可以不對陳娉婷說出自己曾經的一切,但是他又不能這么做,他告訴自己絕不要再對陳娉婷有絲毫的欺瞞,這一是因為之前陳娉婷已經毫無顧忌的、大膽的對自己表白了心事,陳娉婷已真的把他看成是朋友;二則是因為,他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中對這女子有了好感,這種好感不是早前與之結交時的那種,而是另外一種超脫出一般友誼、一般情感的好感,楚云楓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但此時此刻他卻實在不敢去承認它的存在。陳娉婷見楚云楓怔怔的半晌都不說話,只道他已是再不愿和自己說話,心下一酸,眼里立時泛起了瑩瑩淚花,泣道:“好罷,楚大哥,你既然不愿與我搭話,那我也不再勉強,以后我也不會再來煩你,你去辦你的事、找你的師兄去罷。我很高興能夠認識你,我永遠都不會忘記你、不會忘記咱們這些天來的快樂時光,你永遠都是我的楚大哥,不論日后咱們能否再見,不論你以后是否還記得我!”
楚云楓聽至這里,才登時從自己繁雜的思緒中回轉過神,見到僅這片刻的功夫,陳娉婷已然哭成了個淚人兒,一時竟別提有多心疼了,囁嚅著道:“不、不,婷妹,我……其實我不是那意思,我實是……”
陳娉婷嘎然打斷道:“你不用解述了,我都明白,你真的不用再安慰我了。再見罷。”
說完,竟是再也抑制不住自家的情感,放聲痛哭起來,雙手掩面,轉身便欲奔離出小廟。楚云楓大急,緊忙躥上前去一把拉住陳娉婷手臂,叫道:“婷妹,你別走,你不明白!”
“放開,你讓我走,我全都明白得很!”
陳娉婷不敢再抬頭去看楚云楓,只是奮力甩著手臂,但卻又不運用絲毫內力,生怕會傷了楚云楓,她知道自己的武功比楚云楓還稍好一籌。云楓見如何也勸阻不住陳娉婷,登時一咬銀牙,心中一發狠,沖口叫道:“你根本不明白,我其實姓朱,朱元璋是我爺爺!”
這一下倒真個管用,陳娉婷登時嬌軀一震,止住了腳步、止住了啼哭,緩緩回過身,睜著大眼怔怔望向楚云楓,好像是今日才剛認識他一般,顫聲說道:“你……你、你方才說、說什……么?你……是、是誰?”
云楓無奈地撒開娉婷的手臂,將一對拳頭攥得死死的,指甲幾乎刺破皮肉,面上滾著熱淚道:“我是朱元璋的孫子,我不姓楚,姓朱,我便是朱允炆。”
陳娉婷只聽得“嚇”
了一聲,趕忙伸手去捂住云楓的口,輕聲道:“別、別,楚大哥,你別著急,我不走就是了,但是這話你可千萬別亂說,說出來是要掉腦袋的,誰不知道當今的皇上永樂帝無時無刻不想殺死朱允炆啊!”
楚云楓一把將娉婷那柔荑拂開一邊,高聲道:“不錯,四叔他時刻都想要找到我、殺了我,他已經找我找了七年。雖然我不想死,但我也不想騙你。我真的就是曾經的建文帝朱允炆,我真的就是那個無能的小皇帝!”
陳娉婷見楚云楓說得毫無做作之態,竟是真有幾分相信了,冷靜一下心情,輕聲道:“你……你說真的?你真的是建文帝?你還沒死?”
云楓一聲長嘆,說道:“是的,我沒死,但是建文帝卻早就死了,七年前便死了,我自從被師父救了之后便再不姓朱了,我姓楚。”
“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娉婷驚愕地望著楚云楓,直等聽完云楓將七年前所發生的一干事情一字一句原原本本地娓娓道出,這才真的信了云楓的話、真的信了云楓便是曾經的那個“短命”
的小皇帝。陳娉婷的一顆心臟“撲通撲通”
地劇烈跳動著,心中的驚愕已變成了驚恐與害怕,她在替楚云楓而驚恐、害怕,良久,才顫聲道:“那……你為什么、為什么要說出來?你不知道你這一說出來隨時都可能面臨著遭人追殺的后果么?你不知道你如果不說,便永遠再沒人知道你是誰了么?”
楚云楓猛點著頭:“知道,這些我都知道。但是我更知道,我如果不說,你此刻早就離開我了,我真的不想你離我而去,不想。可是,我不知道說出這些以后,你會不會留下來。因為……因為我是你仇人的子……”
一個“孫”
字尚未說完,娉婷便已經一頭撲入了云楓懷內,將之死死攬住,使勁搖頭道:“不會,我不會離開的,永遠也不會,我才不在乎什么上代的恩仇呢,這與我們有什么干系!我只在乎你,在乎你對我的看法,在乎我于你心中的位置!”
這些,怎能叫楚云楓不為之感動,只覺得即便是此后自己身份真的暴露,能有如陳娉婷這般的紅顏儔侶為伴,死也是值得了。忽然,楚云楓心念又是一轉,暗叫了一聲“不行”
趕忙將陳娉婷從懷中扶起,說道:“不行、不行,你不能跟我一起!”
娉婷見狀好生詫異道:“怎么?你……還是不要我么?”
云楓緊道:“不是,我實是不能讓你與我一起,因為,說不定哪一天我便會走上逃亡之路,我不能讓你陪著我受苦,不能!”
娉婷感動得破涕為笑,道:“傻子,那都是以后的事了,如今說它做甚!再說,我連家族仇恨都已不在乎,又怎會再去在乎這個?”
云楓聽得心中一暖,直如冰河解凍、春意復蘇,霍然間心中生出一種沖動,展臂輕攬起娉婷的嬌軀,深情地與娉婷眼波一個交流,低頭便欲施吻。娉婷心有靈犀,雖然有些嬌羞,但卻也很希望著如此,欣然將眼瞼微微一闔,櫻唇輕探,靜待著云楓滾燙如烈火般的嘴唇。就在兩張嘴因為人世間一種最神圣、最純潔的情感而將要吸引在一起之時,就在這本應是最浪漫美好甜蜜的時刻,卻突然傳出一個與此刻情景極不和諧的“噗嗤”
笑聲,那笑聲聽來竟是那等詭怪,似遠實近,飄忽渺茫。楚云楓沒笑,陳娉婷也沒笑。那是誰在笑?兩個人倏地警覺起來。這小廟中竟然還有別人,自己二人方才那么許久都沒曾知覺!“誰?出來!”
楚云楓撒開陳娉婷,暗中運氣,準備隨時應敵。陳娉婷也是偷偷從懷中摸出了一蓬銀針,與楚云楓貼背而立,意在防范身后。這時,那笑聲又再響起,然這次聽來卻已不再如方才那般詭異,反還另添了幾分童貞,但卻能清楚辨認出,聲音實出自同一個人。云楓與娉婷彼此貼靠得又自緊密了一些,二人的心都是在劇烈跳動著,他們不知道這笑聲的主人到底是友是敵、到底因何發笑,而且,最為緊要的是,直到此刻,二人都還沒能清楚地辨別出那聲音到底是從哪個方向發來的,只覺得笑聲起時,雖然不是震耳欲聾,但卻是充滿了整間小廟,可見來人武功之不俗。楚云楓感覺到自己的背襟已有些潮濕,他不知道那是自己發出的冷汗還是陳娉婷的;陳娉婷也是一般的感覺、一般的想法。片晌過后,那聲音竟再不響起,側耳凝神靜聽之下,除去左近的一些細微的風吹草動之聲,便只剩下耳中的嗡鳴幻聽。楚陳二人好生納罕,均都猜不透來人到底有何用意,為何故意發出了聲響卻又不現出身形,而既然藏身暗處卻又為何故意出聲且竟還似沒有絲毫要對自己二人出手偷襲之意?但是,二人心里雖然想著,行動上卻還是未敢有絲毫松懈,仍是隨時戒備、時刻提防著。又過去盞茶功夫,小廟中依然還是那般安靜,而且就連那微風吹拂柔草的聲音似也在慢慢變小、漸漸消散。楚陳二人開始有些緊張,甚至已有些懼怕了,畢竟他們經歷過的事情還是太少,從來沒有真的感受過如此的氣氛,這實在已可稱為是一種壓力。楚云楓終于再也忍不住了,忽而大著膽子提足一口真氣沉聲道:“不知到底是哪位高人,為何前來卻又不作現身?”
話落之后微停了停,無人回答,當下膽子又壯了一些,將方才的話重復再說了兩遍。到得楚云楓第三遍話畢時,那聲音終于回應了:“嘿嘿,俺不是高尹(人),俺與你兩個一般,同是天涯淪落尹。”
卻是一腔河南口音。立時,早前那緊張恐怖壓抑的氣氛頗得到緩解了一些。云楓聽到這里竟然想笑,苦笑,娉婷也是一樣。但是兩個人都沒有笑出來,都強自忍耐住了,均是沒有動彈分毫。因為,雖然那聲音已不再那么恐怖,氣氛也不再如方才那般緊張,但畢竟還是沒有見到那人、沒能聽辨出他的真正所在。只憑聲音,是不能夠斷定出來人好壞善惡的。聲音通常都會是一種迷惑人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