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年縣不良帥甘鶴守抬頭望著屋檐上接連滴落的水珠,縮了縮脖子哈了口寒氣,心想這種鬼天氣最舒坦是在升平坊的胡姬樓里,暖著爐,燙著酒,哥幾個看舞消遣,要不是在賭坊里輸了太多,還能抱兩個波斯舞女上樓。現在倒好,在自己的轄地發生這檔子事,今年真是年頭不好啊,前有壽王在榭湖遇刺,后有這樁離奇命案,咱們萬年縣公廨每個人怕是要提心吊膽了。
想到這鷹鉤鼻子轉向張不良,暗自心忖:“干嘛死在修政坊,死在修行坊不就好了,讓他管去,平日里就屬他最愛多管閑事。”
甘鶴守心里怨言不止,這時雨中似有馬鳴聲由遠及近,忽聽人聲大喊。
“甘帥!”
前面的大殿里跑來個不良人,神色緊張。
甘鶴守本就心煩,大罵道:“大呼小叫作甚!”
這不良人原本要跑到檐下來躲雨,被上官這么一罵尬在了雨中,神色依然緊張:“大理寺的人來了!”
話音未落,就見兩隊白蓮青服也從前殿沖了進來,利落肅靜,隨后一襲緋紅登場,頭頂白發腰后挎刀,衣衫早已打濕,怕是在大雨中狂奔而來。
“大理寺辦案,無干人等退開!”
當先一人大喝后吩咐左右,幾名大理寺官差迅速勘察起現場,在場的不良人趕忙退避,張不良與裴少卿對視了一眼,后者直接蹲在了草席邊。
屬下掀開了草席,裴少卿開始仔細觀察每具尸體,不多久眉宇間有些凝重。
雨勢不見小,大理寺的人和甘鶴守他們都去了前殿,公廨的兩個仵作正忙著把尸體抬走,內殿只剩下裴少卿和張不良。
開頭喝退眾人的大理寺官差叫長庚,他應該是裴少卿身邊的親信,此時提來了一個食盒,里面竟然是一碗熱氣不多的面,只是面明顯已經脹了。
“你們帶著這些個不良人去周圍問問,看看有沒有什么線索。”裴少卿端著面吩咐道,說完先喝了一口面湯。
“喏!”長庚領命而去。
張不良一直存了個疑問,這些乞兒雖然死狀不正常,但總歸不是什么大案,大理寺怎么就來人了?
堂堂大理寺少卿就蹲在屋檐下,“嘩啦嘩啦”吃的津津有味,能在兇案現場這般罔顧吃面,看來他對血腥已經習以為常。
“昨日出城辦事,今日才回,方才碰巧聽說這里出了命案,就過來看看。”
這裴少卿背對著張不良,卻似乎能聽出張不良的心聲,答完疑惑他用拿筷子的手擦了擦嘴角,側過臉來問道:“修正坊是你的轄地?”
“不是。”張不良一口否定。
裴少卿笑了笑,仰起脖子把剩下的面全巴拉進喉嚨,咽下去后說道:“你剛從壽王的案子里跳出來,怎么又往這案子里跳?”
“不過你有繡衣衛的附身符,倒是不怕了,現在是個普通的繡衣衛,還是直指了?”
張不良一驚,他裴少卿怎知自己身份,昨日在正堂楊釗說的清清楚楚,繡衣衛百虎之下不可私露身份,違者夷三族,見者死。當時在場的所有人全部記錄在直指簿中,又是誰敢蔑視律法透露給他的?是太子,還是大理寺的人?
裴少卿起身把碗放回食盒,將張不良的神色看在眼里,笑道:“別緊張,這里只有你我,何況這種程度的事,我能猜的到。”
張不良信以為然,回答起剛才的問話:“我只是跟這幾個乞兒相熟,過來看看。”
“有什么發現么?”裴少卿一提到案情就認真了起來。
張不良搖了搖頭,這一刻,他十分清楚自己不能告訴裴少卿乞兒們是因什么而死,且不論自己的讀心術該不該暴露,玉佩和卷筒已經被搶回去了,單憑他的一句說辭誰人會信,又誰人愿信?無論是壽王遇刺案,還是眼前的乞兒案,它們背后一定有巨大的漩渦,這個時候不能犯錯更不能暴露自己,無論如何也要等到認清這一切的來龍去脈為止。
裴少卿原本就沒什么期待,他轉身望著兩個仵作抬著尸體,嘆了聲氣,顯然他的內心也是同情這幾個乞兒的,只聽他緩緩說道:“刃如蟬翼,劍身三指有三,很少見,不像是關內或中原的軟劍。砸頭用的是暗勁,這本事長安城里可沒有,換成一頭牛也得五臟俱碎,不過我在劍南道已經見識過了,如果猜的不錯,這幫人來自昆侖山。”
此時的裴少卿視線穿透雨幕,右手緊握腰后刀柄,身上殺氣升騰,罵道:“這幫昆侖山的雜碎,從劍南道到長安,可是足足背了幾百條人命!”
張不良已經駭然,沒想到乞兒們的死與挖心案有關!那他們是從哪得來的玉佩和卷筒?這兩樣東西應該對某些人十分重要。他對裴少卿有種莫名的信任,所以搭話道:“我聽楊釗說起過,是不是挖心案!”
裴少卿眉毛一挑,咧起嘴來,挖心案在長安鬧得滿城風雨,圣人即沒有讓右相的御史臺插手,也沒讓與太子關系融洽的金吾衛協助,單單讓大理寺負責追查,可從張不良當下的話來看,他不禁問道:“你們繡衣衛也在查挖心案了?”
這種事應該遲早會知道,所以張不良點著頭“嗯”了一聲。
裴少卿嘴角咧得更高了,饒有興致的問向張不良:“那不如你同我一起查案,如何?”
張不良微微一笑,直言道:“這里是修正坊,這里發生的案子不歸我管,挖心案更是你和楊釗該操心的事。”
裴少卿兩手擱刀,移步走入雨中,再向外殿走去,口里說著:“你不怕死,你也不怕他們,你就只想好好活著?”
裴少卿還記得這句好好活著,他理解,所以不強求,所以頭也不回的往外走。
張不良也跟著往外走,當他身處雨中時,抬頭望天,空中的烏云猶如巨大的漩渦,自己好像就在它的陣眼,而身周的巍巍長安城,宛如寂靜潛伏的巨獸。
他也在耳畔回響起裴少卿說過的那句話。
這長安城就像一只兇獸,要么被它吞食,要么就自己變得跟它一樣,這樣才能活在這里,沒得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