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敬跳下馬，找到一處最高的巨石登上，眺望三面清軍動向。

越是看，神情越是凝重。

喊殺聲愈發(fā)激烈，但卻沒有更加接近，這只能說明，大順軍的主力已經(jīng)借勢殺出關外，但卻被清軍死死攔住。

正當此時，李自敬臉色一變。

清軍后陣人喊馬嘶，一番調動下，赫然推出了一排排印著虎頭的盾車！

后世電視劇中誤人子弟，總是出現(xiàn)一句話，叫做清朝以騎射定天下。

給人以固有印象，便是清朝之所以能奪天下，全靠滿洲八旗騎射嫻熟，以騎兵沖鋒解決一切戰(zhàn)斗，其實并不是如此。

李自敬在準備畢業(yè)論文時查閱過大量史料，發(fā)現(xiàn)清軍不僅善用火炮，有一種武器更被視作軍中必備，甚至許多清軍將領都有不帶此種武器便不出戰(zhàn)的習慣。

正是被推到陣前的這些盾車！

所謂盾車，其實就是一種木質戰(zhàn)車。

車廂三面敷設雙層甲板，兩層甲板之間以沙土填充，甲板之外再蒙蓋兩層浸濕的棉被，具有極強的防御力。

清軍往往躲在盾車之后，可以有效抵御各種弓箭、火銃，甚至輕型火炮的射擊，進可攻，退可守。

對付沒有重型火炮的大順軍，堪稱利器！

李自敬的目光在三面清軍陣前兜了一圈，最后回到身后眾人身上，發(fā)覺每個人的臉色都很難看。

眾人座下馬匹都在不安的刨動四蹄，這些盾車前刻印的血色虎頭正張著傾盆大口，好似隨時都能沖過來將它們吞入腹中。

就連李自敬的黃褐色戰(zhàn)馬也開始擺尾，焦躁不安起來。

在沖溝附近的千余大順老營精騎中，有不少人曾在邊軍與清軍作戰(zhàn)，很快認出了被推到陣前的這些東西。

如果說清軍在推出盾車前他們這些大順精騎還能嘗試突圍，那么現(xiàn)在，突圍的想法已經(jīng)徹底煙消云散。

劉芳亮雖然在出征前看不起李自敬這個毫無作戰(zhàn)經(jīng)驗的小闖王，但此戰(zhàn)畢竟也是他使千余老營陷入重圍。

關鍵時刻，還是知道分寸。

“清狗圍我軍許久，不放銃炮，也不沖鋒，反而推盾車出來，怕沒安什么好心。”

李自敬左肩上的痛楚漸漸清晰，但已經(jīng)沒有心思去顧得上，注意力全在數(shù)里外殺聲震天的戰(zhàn)場，時刻注意著三面清軍的動靜。

李自敬咬牙跳下巨石，走到戰(zhàn)馬旁，右手握緊韁繩，左手按住戰(zhàn)馬項背，忍受著疼痛的同時，也在努力安撫戰(zhàn)馬。

“清軍盾車可遏馬勢，我們現(xiàn)在就是誘餌。”

劉芳亮聽到此話，更恨自己。

“若是昨夜我聽了你的勸說，不至于到現(xiàn)在這種局面。”

“多鐸那狗賊留著我們，是要引陛下來救！”

李自敬靜靜看他一眼，眼中并無任何責怪之意。

其實李自敬心中也知道，自己一個后世來的，全靠提前知曉歷史才出言提醒，并不是靠什么戰(zhàn)場本領預知。

真要領兵，李自敬才是毫無經(jīng)驗，也許還不如劉芳亮。

起碼劉芳亮統(tǒng)領騎兵作戰(zhàn)時敢沖敢打，作為一個先鋒是夠格的。

“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讓弟兄們?nèi)_盾車無異于找死，千余馬隊相比數(shù)萬清軍，人數(shù)實在太少了點。”

說著，李自敬話音一頓。

“制將軍想聽聽我的意見嗎？”

劉芳亮面容微征，隨后釋懷一笑，輕輕點頭。

在此次出征前，很多人的想法和劉芳亮一樣。

除了永昌皇帝三弟的身份以外，李自敬隨營多年毫無功勞，更沒有一兵一將的嫡系，很難讓人把他的建議當句人話來聽。

不過昨夜過后，很多人的看法都變了，看向李自敬的眼神中帶有些許敬佩。

安撫住坐騎后，李自敬彎腰撿起地上的紙球。

“以我拙見，清軍若想消滅我們早就動手，留我們到現(xiàn)在只因為想借機打援，所以現(xiàn)在能做的只有等。”

“出征前制將軍帶了霹靂炮、無攔炮各二百桿，現(xiàn)在要把剩下的火器和弓箭全都集中起來，發(fā)到會用的弟兄手里。”

“一旦有突圍的機會，全都要用上。”

劉芳亮眉眼微動，這才忽然記起，出征前還帶了不少火器，也實在是沒想到，這四百桿火器會有如此大的作用。

看著有條不紊指揮眾人的李自敬，劉芳亮心中不知是什么感覺。

此前他從未和李自敬有過任何瓜葛，現(xiàn)在看來，李自敬在戰(zhàn)場上的表現(xiàn)完全和傳言中判若兩人。

不僅對火器使用甚為精通，就連戰(zhàn)場嗅覺也極為靈敏，劉芳亮可是清楚的記得，李自敬在他提出劫營后曾聲言防備清軍設伏。

徹夜鏖戰(zhàn)，昨日李自敬所說一一言中。

劉芳亮勉力支撐起身，眼眸緊緊盯著遠處三面雷打不動的清軍大陣。

此刻能做的，也只有這些了。

隨著三面清軍都推出幾排盾車面對著沖溝方向，李自敬的心情也隨之跌落谷底。

多鐸策馬立于坡上，面無表情的掃視著整個戰(zhàn)場。

李自敬登高而望時，多鐸的目光立即移動過去，隨后微微蹙眉。

這名流寇身材不算高大，穿著也是再普通不過的黑色箭衣，但在被包圍的一眾流寇中卻甚是顯眼。

多鐸緊緊盯了李自敬一會兒，便將目光轉向身后戰(zhàn)場。

旌旗搖動，銃炮聲四起，清軍正和大順軍廝殺在一起，數(shù)萬人馬往來相交，金戈鐵馬，喊殺聲直顫動心肺。

平川上，滿是密密麻麻如螞蟻一般的大順軍。

這些流寇一掃昨日戰(zhàn)敗頹勢，身著各色箭衣從金陡關奔出，潮水一般猛烈沖擊著耿仲明列在金陡關下的綠營大陣。

一騎又一騎的令兵從清軍后陣奔出，來到多鐸所在的小坡。

“稟豫親王，流寇主力盡出，攻勢迅猛！”

“懷順王已三次擊退闖賊部悍將劉宗敏的沖鋒，力戰(zhàn)不支，請求援軍！”

多鐸聽著令騎們聲驚膽顫的來報，面色鎮(zhèn)定如常。

金陡關外，是一馬平川的地形，耿仲明提前列陣，眼下雖然并不占據(jù)任何優(yōu)勢，一時卻也不會被擊潰。

放下千里鏡，多鐸面色未動，心中卻是狐疑開來。

劉宗敏是闖賊部下中堪稱第一的悍將，多鐸一直想親手斬殺此人，以證明自己的勇武。

這次劉宗敏親領沖鋒，一股不要命的架勢。

看這派頭，李自成不像是來救人的，倒像是來找自己玩命的。

耿仲明部下綠營的底細多鐸很清楚，這幫漢軍降卒跟著滿洲八旗打打順風仗還行，遇到這種陣仗是靠不住的。

沖溝內(nèi)這些流寇到底是什么來頭，竟舍得讓李自成親領八萬順軍傾巢來救。

多鐸本意是圍住這千余前來劫營的順軍，施行圍點打援的經(jīng)典戰(zhàn)術，將李自成的一部分兵馬誘出金陡關待機殲滅。

卻沒想到，順軍的主力一下子全都出來了。

如此一來，提前布置的伏兵倒顯得有些不夠用，而且本應該由著他去再次戰(zhàn)敗，以誘敵深入的耿仲明，現(xiàn)在也不能輕易潰敗下來。

否則，多鐸的中軍將直面劉宗敏的主力。

“奇怪...”

多鐸回首望去，再度將目光看向沖溝。

僅憑一個劉芳亮，不足以讓李賊如此重視。

多鐸毫不懷疑，只要自己的三面軍陣露出些許破綻，這些流寇就會做起困獸之斗，朝軍陣的后方猛然沖來。

“傳令回營，命鑲紅旗貝勒尼堪統(tǒng)滿洲三千甲兵并一萬綠營馳援耿仲明，務必拖住金陡關外的流寇主力。”

“命正黃旗護軍佐領圖賴，抽調滿洲三旗精銳護軍五百，繞襲東側山上，切斷流寇撤回金陡關的通路。”

一道又一道的調令從坡上發(fā)出，多鐸頗有些志得意滿。

“李自成，不管你是為了什么在玩命，本王都不會放過這次千載良機。”

多鐸按住腰間的闊刃雁翅刀，冷漠自語。

“本王的斬頭刀，已經(jīng)為你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