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對臨床心理學、社會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發展做出過重要貢獻的精神分析學家中,艾里希·弗洛姆(Erich Fromm)一度是最受歡迎和最多產的。他的著作《逃避自由》(Escape from Freedom,1941)、《健全的社會》(The Sane Society,1955b)、《愛的藝術》(The Art of Loving,1956a)和《禪宗與精神分析》(Zen Buddhism and Psychoanalysis,1960d)都是暢銷書,吸引了一批廣泛而專注的讀者。然而,弗洛姆去世后,這些書對學術界的影響卻微乎其微,弗洛姆本人也變得默默無聞。這本傳記希望將弗洛姆從這種不應有的命運中解救出來,并從批判和歷史的角度去分析他的貢獻,使我們能摒棄對他的刻板印象——一個杰出的天才,或者是一位含糊其詞又愛說教的哲學普及者,他私底下對弗洛伊德思想深義的態度即使不算反對,也可以說毫不在意。
除了弗洛姆是臨床醫生、社會心理學家和存在主義人文主義者這種“天然優勢”外,他的作品能在心理學和精神分析史上引起人們的興趣還有其他原因。弗洛姆對社會心理學的反思非常獨特,他吸取了19世紀精神科學(Geisteswissenschaften)的各類支持者的精神及其成熟思想,并對當代社會順從(obedience)心理和從眾(conformity)心理的社會和歷史決定因素進行了實證研究,用馬克思和弗洛伊德的思想元素把社會心理學的過去和現在結合了起來。此外,弗洛姆關于精神分析運動歷史的觀點極其發人深省,他的生活和他與同事的交往提供了一個富有啟發性的例子,我稱之為“弗洛伊德虔誠”(Freud piety)。他對弗洛伊德的崇敬態度的結構、內容及背后的決定因素是精神分析史學中最被忽視的話題之一。仔細觀察弗洛姆的生活和思想,就會發現這種現象比比皆是。例如,弗洛姆在帕特里克·穆拉哈(Patrick Mullahy)的《俄狄浦斯:神話與情結》(Oedipus:Myth and Complex)的導言中告誡他的同齡人:“易受騙的公眾往往無法區分這兩種人,即名垂青史的天才和對其發現做出補充、修改和糾正的后來者。的確,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使一些人認為他們比巨人更高大,從而有理由看不起巨人。”(Mullahy,1948,p.iv)
盡管給思想家的成果劃分周期可能會產生誤導,但這種劃分能將思想家置于同時代的人之中,展示出他在知識環境的變遷中有怎樣的發展背景。從這個角度來看,將1929-1935年這一時期定為弗洛姆的弗洛伊德-馬克思主義階段是有意義的。盡管弗洛姆此后仍在繼續思考弗洛伊德-馬克思綜合理論,但這一主題主導了他的早期職業生涯,而巴霍芬和母系理論等其他興趣都與這一上位目標有關(Funk,1984)。這些年,弗洛姆發表了關于精神分析和歷史唯物主義、母系理論的杰出研究;對法西斯主義心理學的研究和對正統弗洛伊德主義的日益不滿,最終讓他寫成了一篇題為“精神分析理論的社會局限性”(The Social Limitations of Psychoanalytic Theory)的文章(Fromm,1935a;Jay,1973)。
中間階段,1936-1960年,以一篇《逃避自由》的初稿——《自私與自愛》(Selfishness and Self-Love)為開端(Fromm,1939a),其特點是對宗教和神學的話題越來越關注。這段時間出現了以存在主義哲學、斯賓諾莎(Spinoza)、馬克思、《舊約》、佛教禪宗和文藝復興人文主義為基礎的獨特的哲學人類學,其中還涉及基督教和伊斯蘭教的神秘主義。這也是政治激進主義盛行的時期,是弗洛姆在全世界最受歡迎的時期。在此期間,弗洛姆出版了許多暢銷書,包括《逃避自由》《健全的社會》《愛的藝術》。他在墨西哥建立了一個精神分析研究所。雖然他在1950年后的大部分時間都住在那里,但還會在美國和歐洲——包括東歐,特別是南斯拉夫和波蘭演講,在那里,他對持不同政見的馬克思主義者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弗洛姆的最后階段是從1960年到1980年。他又回歸到弗洛伊德,并試圖將弗洛伊德的生與死的本能移植到一個全新的基調中,這一點很耐人尋味(盡管有些問題)。這也是一段回顧、鞏固的時期,從學術的角度來看,他有很多不必要的重復,盡管仍不時閃現新鮮且有啟發的見解。《人類的破壞性剖析》(The Anatomy of Human Destructiveness,1973)因其主題和弗洛姆在世界范圍內的聲譽而迅速成為暢銷書。《占有還是存在?》(To Have or to Be?,1976)在北美幾乎沒有產生實際影響,但在德國等地興起的具有生態意識、權力下放的政黨即“綠黨”(the Greens)中被廣泛閱讀和引用。該書與弗洛姆在去世前不久出版的《弗洛伊德思想的偉大與局限》(Greatness and Limitations of Freud’s Thought,1980)一起,代表了一種綜合和總結,融合了早期書中的內容和舊主題的細微變化,包括本能在調節人類行為中的微不足道的作用、社會模式的缺陷、生存需要以及弗洛伊德的父權主義和頑固的性別歧視。
1970年后,弗洛姆繼續譴責西方社會的唯物主義,如《占有還是存在?》(1976)。但這個時期占據他大部分時間的危機是精神分析的危機(Fromm,1970a)。弗洛姆認為,分析研究所招生人數的下降和精神分析作為一種治療方式的日益普及反映出更深層次的問題。根據弗洛姆的看法,精神分析已經變成了一種很官僚的組織機構,與教會沒什么不同,它扼殺了獨立的思想,促進了守舊的價值觀。平心而論,這不是弗洛姆第一次這樣說(例如,1935a,1959b)。但根據他當時的想法,這場危機已經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并可能在未來幾十年中進一步加深,除非精神分析放棄其對受人尊崇的渴望,直截了當地解決他所稱的“常態病理學”(the pathology of normalcy)。弗洛姆并不是一個人。事實上,他只是越來越多的對精神分析學做出可怕預言的人中的一員。可惜又諷刺的是,大多數與弗洛姆有類似顧慮的人也在指責他,這也正體現了他所痛恨的順從主義的趨勢。從1955年到他離世,弗洛姆因為又激活了傳統道德的老一套,塑造了一項人類經驗尚未觸及的理論而一再受到指責(例如,Marcuse,1955;Jacoby,1975;Robinson,1976)。除了一兩個例外,這些令人無語的控訴還招致了法蘭克福學派的論戰,從他1938年離開德國后就一直困擾著他的職業生涯。(Roazen,1973;Jay,1973)
雖然弗洛姆曾做過很短時間的狂熱猶太復國主義者——顯然是受了諾貝爾的影響——但在1927年,即他開始臨床實踐的同一年,也是在放棄宗教儀式的一年之后,他否定了猶太復國主義。對弗洛姆有些了解的格舒姆·索羅姆(Gershom Scholem)記得,1927年弗洛姆成為堅定的托洛茨基派(Trotskyist)(Bonss,1984,p.20n)。豐克認為這一說法是“無稽之談”(Funk,1984,p.35)。但它可能包含著一點真相。在政治上,弗洛姆因為與拉比薩爾曼·巴魯克·拉賓科夫(Salman Baruch Rabinkow)的接觸而變得激進。拉賓科夫的學生伊薩克·斯坦伯格(Isaak Steinberg)積極參加了第一次和第二次俄國革命,直到1923年布爾什維克鎮壓了所有反對派,他才離開蘇聯(同上,p.37)。大衛·里斯曼認為,弗洛姆晚年對“革命思想家、將軍、流亡者”托洛茨基深表欽佩(個人通信,1985年7月9日),因此,托洛茨基關于“猶太問題”的觀點(與馬克思的觀點相似)很可能影響了弗洛姆。弗洛姆在威廉·阿蘭森·懷特研究所(William Alanson White Institute)指導過的安娜·安東諾夫斯基(Anna Antonovsky)博士和其他人回憶了弗洛姆對于以色列定居者對巴勒斯坦阿拉伯人所犯下的不公正行為的強烈譴責(個人通信,1988年3月)。
但如果說托洛茨基的影響很深的話,赫爾曼·科恩的影響就更深了。與托洛茨基一樣,科恩也反對猶太民族主義,但是出發點不同。他指責先知們的普遍主義和人道主義排除了對一個國家甚至是“猶太”國家的忠誠(Funk,1984)。盡管他從未在政治方面提到科恩,但在弗洛姆關于《舊約》的書《像上帝一樣生存》(You Shall Be as Gods,1966)中,他向科恩的普世性的人文主義致敬,在開頭的段落和標注中反復引用科恩的話(例如,p.9)。
弗洛姆對哈巴德-哈西迪主義的接觸可能過于短暫,不足以使他成為真正的哈巴德教徒,但這對他有著持久的影響。盡管弗洛姆放棄了對上帝的信仰,但他從未厭倦過在拉賓科夫的陪伴下演唱許多他學會的哈西德歌曲,他一生都在冥思經文。在豐克的傳記中總結的一篇題為“拉比薩爾曼·巴魯克·拉賓科夫的回憶”(Memories of Rabbi Salman Baruch Rabinkow)的未發表片段中,弗洛姆贊揚了他的前導師,因為他將抗議的政治與傳統猶太教的虔誠進行了有力而深刻的結合。根據弗洛姆的說法,他是通過把猶太傳統解釋為“激進的人文主義”的精神做到這點的,而弗洛姆本人也是以同樣的精神走近《舊約》的(Funk,1984,pp.39-45)。
雖然弗洛姆主要被保守派和正統派的導師吸引,但他也與更多的“現代”猶太人有過接觸。來自法蘭克福的自由派拉比格奧爾格·薩爾茨伯格(Georg Salzberger)記得,一戰剛結束時,他與弗洛姆就如何通過教育培養猶太意識進行了交談。這次討論的成果就是,薩爾茨伯格和這位充滿渴求的青年于1920年2月在法蘭克福成立了“法蘭克福猶太研究協會”(Frankfurt Association for Jewish Studies)。那年夏天,弗朗茨·羅森茨威格抵達法蘭克福,隨后他的朋友和學生涌入法蘭克福,這些人共同建立了一個新社團,即自由猶太研究所(Free Jewish Study House),致力于猶太的世俗研究。由于那時來的人大多經驗豐富,而弗洛姆卻很年輕,因此他在那里幾乎沒有什么教學機會。然而,這段經歷為他結識馬丁·布伯(Martin Buber)、格肖姆·肖勒姆(Gerschom Scholem)和阿格農(S.Y.Agnon)提供了機會(Funk,1984)。
從1927年到1932年,弗洛姆組織了一批德國南方的分析家,包括卡爾·蘭道爾、格奧爾格·格羅迪克、海因里希·梅農(Heinrich Meinong)和恩斯特·施耐德(Ernst Schneide),成立了法蘭克福精神分析研究所。這只是第一次。后來弗洛姆還聯合組建了紐約的威廉·阿蘭森·懷特研究所(Funk,1984),并成為墨西哥城墨西哥精神分析學會(Mexican Institute of Psychoanalysis)背后的推動力。
弗洛姆與霍妮的決裂,表面上是由于非專業分析的問題(Funk,& 1984,p.103-105),其實是多種因素決定的。據蘇珊·奎因(Susan Quinn)稱,這是由于他們多年的愛情關系破裂,以及個人忠誠和職業競爭的交織(Quinn,1987,p.366)。據這一過程近距離的旁觀者珍妮特·里奧奇(Janet Rioch)所說,是沙利文暗中慫恿他們鬧翻,因為蓬勃發展的弗洛姆-湯普森-里奧奇集團(Fromm-Thompson-Rioch group)為他提供了員工和學生,使他創立了華盛頓精神病學院(Washington School of Psychiatry)紐約分校,以及后來的威廉·阿蘭森·懷特精神病學、心理學和精神分析研究所(Eckardt,1976,p.149)。霍妮深受弗洛姆最終不愿意做出承諾所帶來的傷害(Quinn,1987,chap.18),然而,這種傷害并不是單方面的。盡管他有很多次機會不得不承認她的工作和霍妮對他的影響,但弗洛姆在之后的生活中卻很少贊揚霍妮。他的沉默表明,無論他懷有怎樣的感激之情,都會被一種不那么積極的強烈情感所打退,被一種與她的理論保持距離的愿望所破壞。弗洛姆的第二任和第三任妻子都不是精神分析學家,也沒有比他年長,這可能不是巧合。
1946年,弗洛姆被任命為威廉·阿蘭森·懷特研究所的臨床培訓主任。這一職位他一直擔任到1950年。然而,由于赫妮的類風濕性關節炎逐漸惡化,她和弗洛姆于1949年底搬到了墨西哥。在墨西哥國立自治大學(National Autonomous University of Mexico)的支持下,弗洛姆很快成立了墨西哥精神分析學院。他在那里教書教到1965年,然后成為一名名譽教授。赫妮于1952年去世,但弗洛姆一直在墨西哥住到1974年,那年他和他的第三任妻子安妮斯·弗里曼(Anis Freeman)搬到了瑞士的洛迦諾。安妮斯是阿拉巴馬人,她和弗洛姆在1953年12月18日結婚(Derbez,1981;Funk,1984,chap.6)。
1969年,弗洛姆被任命為國際精神分析論壇(International Forum of Psychoanalysis)的主席。這是他參與創立的一個組織。但由于嚴重的心臟病發作正在瑞士休養,弗洛姆未能發表就職演講。由于有心臟病,從1969年到1973年,弗洛姆和安妮斯都在洛迦諾度過夏天,并在之后一年搬到了那里(Funk,1984,pp.118-119)。雖然弗洛姆在北美的影響力略有減弱,但他的《占有還是存在?》(1976)在德國成為暢銷書。弗洛姆在1974年停止了所有的臨床活動,轉而專心寫作,偶爾接受電臺或電視臺的采訪。他于1980年3月18日死于心臟病發作(同上,pp.109-110)。安妮斯·弗洛姆于1985年去世。他們忠實的朋友伊萬·伊里奇幫忙操辦了兩人的葬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