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元二十八年,正月初九,午時。
大包小包一一打開,楊铦蹲在地上,咧著嘴,左右手互換,將滾燙的胡餅遞給張九齡。
“呼呼,來來來,吃,還熱乎著呢。”
張九齡伸手接過,長安城的美食雖然不少,能帶進大牢里的卻沒有幾樣。所謂的吃食無非三種,能填飽肚子的胡餅,剛剛流行起來的蜜餞,以及罕見的水果。
而張九齡在吃著胡餅的同時,楊铦已經把蜜餞放在矮桌上,然后拿起還帶有水漬的荔枝認真剝了起來。
晶瑩透亮,個大飽滿,怪不得玉環姐喜歡吃這玩意!
“來來來,就個荔枝,我洗手了。”
張九齡有點無奈,要么說盛情難卻呢。
“你不吃嗎?”
“我待會兒,你先吃,不夠我再讓八姐給咱們送。”
楊铦將剝好的荔枝放在碗里,便開始剝第二個。
手里的胡餅很香,嘴里面的亦是,可張九齡此刻卻有點難以下咽了。
“你這是搞得哪一出啊?”
“禮尚往來嘛老張。”
楊铦一邊剝荔枝一邊道: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是一個很講究的人,你幫了我,我謝謝你,要么說是張九齡呢!瞧瞧,就是仗義,說實話老張,你是我來到這里遇到的第一個對我好的人,括弧,不是家人的情況下。”
張九齡嘴角一撇,旋即便是好笑,不過聽到楊铦的話,胡餅荔枝和蜜餞,總算有了原來的味道。
“是啊,老夫為什么會幫你呢?既然不是家人。”
“放心,我懂!”
說話間,剝好的荔枝已經堆了一大碗,楊铦大手抹在衣服上,微笑堆滿了臉龐。
“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自然也沒有免費的幫忙,這些東西,只是我的心意,我可不是那種人,自以為給點小恩小惠,便算是知恩圖報了。之前我說的互助,仍然算數,等我出去以后,老張,我一定會把你救出來的!”
張九齡一口胡餅一口荔枝,兩種截然不同的吃食混在一起,居然別有一番風味。
“那老夫可就拭目以待了,只不過,你要是不能呢?”
楊铦眉頭緊皺,說實話他還真沒想過這個問題,不過話趕到這里,氣勢不能輸啊!
“那我……就再進來?”
好吧,還是輸了。
“你饒了我吧。”
張九齡哭笑不得道,讓楊铦住進這個牢房,可能是張九齡這輩子最后悔的一個決定,但也有可能最不后悔。
“這樣吧楊铦,成與不成,之后再說,你也別想那么美,有可能你依然見不到陛下。但你如果真的出去了,你就——答應老夫一個條件吧,放心,不是為難人的那種。”
楊铦心里一沉,這最后一句話張九齡要是不補充,楊铦心里還有底,一補充反倒起了反效果。
“你確定不是為難人的那種嗎?”
張九齡露出了一副傷心的表情:
“看來你還是不了解老夫啊,出去以后,多問問家里人,實在不行,問問陛下也可以。畢竟我以前可是跟他天天見的關系!”
楊铦深深的看了一眼老頭,關系這么硬怎么混到這個地步了呢?由此可見,這君臣到底還是不比裙帶,不過看看四周,此刻的自己好像沒有說這句話的資格。
也就閉嘴了,轉身扒著牢房的鐵桿,期盼著裴衡的到來。回想起昨天在楊府發生的那件尷尬事,待會人家來了,自己是不是應該表示一下?
“老張,荔枝給我留兩個。”
正吃得高興的張九齡登時無語,你是講究的楊铦,我也是講究的張九齡啊!
也就在這時,牢房外傳來了開門聲。
“咣當”
裴衡站在大牢外,看著眼前漆黑的牢道,想要去死。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又要來,雖說是張九齡想要見他,可問題是見張九齡的同時也要見楊铦。
這個**!
早知如此,昨天走出這里以后,自己就不該發那個毒誓,現在可好,莫說全家老小,十八輩祖宗都賠進去了。但該來的還是要來,裴衡可沒囂張到連張九齡都敢置若罔聞的程度,耷拉著腦袋邁步走進,看得大牢外那兩個隨行再度展開了想象空間。
“裴衡!”
楊铦腦袋夾在鐵桿間,從中伸出一只手招呼著:
“你終于來了,我在這!”
裴衡腳步一頓,很想轉身離去,他不記得自己跟楊铦有這么熟,有很多恨倒是真的。
“先生。”
裴衡壓著怒火來到牢房前,對于楊铦直接選擇了無視,朝著張九齡作揖行禮。
楊铦卻是胡餅荔枝蜜餞三件套。
“來來來,別客氣,吃!”
裴衡眉頭緊皺,心說這家伙是被狗咬了嗎?
張九齡卻站起了身子,自然而然的從楊铦的手中拿走三件套,然后沖裴衡微微一笑:
“他找你有話說。”
裴衡登時一愣:
“這么說,先生沒有想我?”
楊铦心說瞧你那張臉吧,但當下自是討好一笑:
“冤家宜解不宜結啊老裴!”
“老裴?!”
裴衡打從娘胎里出來也沒有聽過這樣的稱謂,好在習慣很可怕,想想楊铦對自己做過的事情,也就不意外了。
“你找我能有什么話說?”
“我是被人陷害的老裴!”
楊铦直截了當。
裴衡面色一怔,卻先看了一眼張九齡,才道:
“什么意思?”
“老裴……”
“等一下,你別這樣叫我。”
裴衡擺手道:
“要么就叫裴衡,要么就叫裴大人。”
“那我就叫裴衡了。”
裴衡:……
死活不叫大人唄。
“說說說!”
“事情是這樣的……”
楊铦將所有的一切和盤托出,裴衡剛開始只是丟個耳朵,也是給張九齡面子,不然早特么回大理寺了!
但隨著楊铦的話,裴衡的面色卻逐漸凝重,一開始的漫不經心也變成了聚精會神。不過到最后,裴衡還是眸光一閃,佯裝鎮定道:
“嗯……話雖如此,可你的推斷,終究只是推斷啊!你該不會讓我相信你的片面之詞吧?就算本官能相信,可說服本官一個人又算得了什么呢?”
“還是要證據的,大理寺卿這個職位很不好當,不信的話你可以問先生,何況你的案子,現如今已是人盡皆知了。今日早朝,文武百官可是聯名上書,希望陛下嚴懲你!”
楊铦毫不猶豫道:
“所以我才要面見陛下,證據的話,我有,只是現在不能告訴你。”
裴衡面露難色:
“那可就不好辦了,我沒有證據,怎么去見陛下?陛下也見不了你。”
“可以見!”
楊铦也是豁出去了:
“只要在眾目睽睽之下不就行了?如果我無法為自己辯駁,你剛才不是說文武百官聯名上書請陛下嚴懲我嗎?那就這樣辦好了。”
裴衡眉毛一挑,有點驚異楊铦的果決,但嘴上還是鐵板一塊:
“事情可沒有那么簡單,難道你真的不懂嗎?如果我去見陛下,不管陛下愿不愿意見你,從那一刻開始,我跟你的關系都洗不清了。”
“你若是無法為自己辯駁,你是會被嚴懲,但我這邊也會被人說三道四,總而言之一句話,楊铦,我沒必要為了你賭上我的一切!”
說完這句話,裴衡便朝著張九齡作揖行禮,然后轉身離去。
走的是那個瀟灑!
張九齡呢,什么話都沒說,吃著那三件套,似乎裴衡和楊铦的對話壓根沒傳到他的耳朵里。
于是壓力只來到了楊铦這邊!
望著裴衡離去的背影,真的是別無他法,而楊铦,本來不想做到這一步的。
“砰”的一聲響。
裴衡腳步一頓,趕忙轉身望去,然后眼中的瞳孔就縮成了針尖狀。
鮮紅色的液體滑過臉龐,浸濕眼眶,從頭頂流下,“啪嗒”作響,楊铦就這樣看著裴衡,雙手死死抓著才被撞擊過的鐵桿,青筋直冒。
“那我,可死在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