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時坊，楊府。

楊慎拿著一份《大明時報》急匆匆走進府里，“老爺呢？”他拉住一名下人問道。

“老爺在書房里看書！”下人回道。

楊慎放開了下人，朝書房而去。

到了書房門口，他整理了一下衣容，這才敲門道，“爹，是我！”

“進來吧！”書房里傳來一道衰老的聲音，直教楊慎有些心疼。

“爹！”楊慎推開門，見坐在窗戶一側的父親還在看書，便輕聲喚道。

“有什么事嗎？”楊廷和看向兒子問道。

楊慎將手中的《大明時報》遞過去，“這是大明門外一家鋪子正在叫賣的報紙，上面的第一頁對您極為不利！”

楊廷和輕輕瞟了一眼，無動于衷道，“這個我已經看過了！”

看過了？楊慎不明白為什么父親會是這副反應，新推行的田賦改革政策明面上利國利民，但實際上卻損害了絕大多數官員的利益，父親身為內閣首輔，卻沒有站出來為官員們說話，反而第一個表態支持，對身后的官員利益共同體無疑是一種背叛！

問題是如此緊要的消息怎么會輕易地流傳出來，還被人大書特書到處造勢呢？

見兒子在糾結此事，楊廷和道，“我聽說是從宮里流傳出來的，指不定是皇上拿為父和孫尚書來當擋箭牌！昨天毛憲清（毛澄）來看望我，就帶了這份報紙過來，問我是什么意思！”

楊慎奇怪道，“毛世伯雖不是出身于富貴之家，但家境也算厚實，總不至于為了這點銀子上門問罪吧！”

楊廷和擺手道，“他倒不是上門問罪，只是為了給禮部的同僚一個解釋而已?！?

“眼下國朝積弊甚多，長久下去，必會積重難返，為父也曾有過改弦更張之意，但掣肘太多，終歸是堅持不下去，既然皇上有心改變局面，那么為父又何必去阻攔呢！”楊廷和解釋道。

“可是！”楊慎有些不甘道，“這會損害爹長久以來的聲譽！”

“聲譽？”楊廷和看向兒子開解道，“常言道，不與愚人爭短長，若是連其中的利害關系都看不清，這樣的人便是在背后罵為父，對為父又有何妨礙？”

見兒子還有些不甘的模樣，楊廷和緩緩道，“明年年初，為父便會辭去內閣首輔之位，便是皇上再三挽留，為父也不會留下，以后你要謹慎小心，千萬不要再做出肆意而為的事，前番看在為父的面上，皇上和張太后都不和你計較，以后可就不一定了！”

聽說父親要辭去內閣首輔之職，楊慎不解道，“爹為何要辭去首輔之職，以爹的威望，便是繼續做下去，也無人能動搖！”

楊廷和微微搖頭道，“休看朝中一派和氣，人人對為父都尊敬有加，但指不定背后有人流言中傷為父，前次張鶴齡便用大行皇帝之事來誹謗為父，以致張太后到現在都對為父避而不見！“

說到這里，楊廷和語氣有些落寞，“為父回鄉以后，你若是碰到大事可以去找你叔父商量！”

楊廷和雖然請辭回鄉，但他的弟弟楊廷儀還留在京中任職，楊慎若是碰到什么麻煩事還可以去找他商量。

這就是書香世家的好處，朝中各處都有要員，不論是幫忙還是出主意，都比單打獨斗強得多！

“另外，讓你妻子黃氏多去宮里面看望楊芷和楊蘭，免得她們在宮里面孤單，雖然她們兩個都不是黃氏所生，但這么多年下來，多少也有些感情！”楊廷和叮囑道。

聽父親說起此事，楊慎連忙應道，“兒子知道了！”他對這兩個原配所生的女兒也很疼愛，前番要不是被逼得無法，他也不愿將兩個女兒都送到宮里面。

“誒~！”楊廷和長長嘆了一聲，將手中的詩書放置一旁，“你還有什么要問的嗎？不妨趁今天都說出來吧！”

楊廷和平日里忙于政事，疏于管教兒子，別看楊慎精于詩詞，但那都是他個人的努力所得，并非是楊廷和的教導，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楊慎行事沖動，缺少籌謀，較之楊廷和的謀而后動，卻是遠遠不如。

因此，趁著今天有這個機會，楊廷和便想好好調教兒子一番，免得他去位以后，楊慎在朝中被人算計。

楊慎還真有幾個疑問，他想了一想，問道，“爹去位以后，會是誰來接任首輔一職？”

楊廷和略微一思，道，“蔣敬之（蔣冕）、毛維之（毛紀）、費子充（費宏）都有可能，他們眼下都是內閣閣臣，擔任過六部尚書，既熟悉內閣事務，也了解六部之事，如果皇上讓他們擔任首輔之職，當能很快把朝中之事抓起來！”

楊慎有些疑慮道，“兒子聽說，皇上會用張璁、桂萼、夏言等人為首輔，這是真的嗎？”

楊廷和哼了一聲，“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俗話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我們這些弘治朝、正德朝的老臣，皇上會喜歡嗎？皇上自然是想用他培養的人馬，不過你放心，張璁、桂萼、夏言等人現在還成不了氣候！”

楊慎有些無奈道，“兒子聽說張璁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凡是得罪過他的人，一定會招來他的報復！”楊慎之前可是把張璁狠狠打了一頓，這已經不是得罪人的范疇了，這是結了深仇大恨?。?

張璁要是得勢，豈不是會把場子找回來？

楊慎一時有些氣沮，他當年考中狀元的時候才二十三歲，回首整個大明朝，能超過他的人也不過寥寥無幾，一時間羽扇綸巾，雄姿英發，大有指點江山，激揚文字之意，然而他因看不慣大行皇帝肆意出游，直言進諫，結果不被理睬，于是憤然辭官回鄉，待朱厚熜即位后，才被召回。

彼時許多同科進士，俱已榮升高位，而他還是原地不動，擔任翰林院修撰，最后得朱厚熜看中，才被提拔為正五品的翰林院學士。

回首想來，這一路的坎坷崎嶇，其中的辛酸滋味也只有自己知道！

但楊慎卻不后悔，他寧愿像屈原那樣因直言進諫，而被貶于江湖之中，也不愿為了升官發財，屈迎心志，當一奸佞寵臣，去舔皇帝的痔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