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時分,禮部尚書毛澄在內苑值房里看著大臣們遞上來的奏疏,關于朱厚熜是否該尊孝宗皇帝為皇考。
毛澄今年都六十多歲了,但精神很好,他身形清瘦,一副不茍言笑的模樣,但私下里他是一個很隨和的人,在同僚之間的口碑不錯。
得益于他們前期良好的溝通工作,到目前為止,還沒有一個人提出反對意見,大家伙一致認為朱厚熜就該尊孝宗皇帝為皇考。
毛澄的嘴角微微翹起,年輕人嘛還是太嫩,敢出來闖蕩社會,就要做好接受社會毒打的準備!
我們也不欺負你,就和你好好講講道理,這道理很簡單,叫做人多勢眾!
想到這里,毛澄不免覺得有些索然無味,不是對手太弱了,而是己方太強了,無敵啊,寂寞啊,一種獨孤求敗的悲愴感油然而生!
什么時候也能讓我品嘗一下失敗的感覺!
毛澄隨手翻開幾本奏疏,千篇一律,果然如此,誰會傻到在這個問題上挑戰六部九卿,去支持一個登基不到一個月的小皇帝!
毛澄伸了一下腰,準備下去休息,卻一不小心將一本奏疏掃落到地,他撿起一看,落款是張璁。
這不是那個剛分到禮部擔任觀政進士的家伙嗎?毛澄一看到這個名字,首先就是一個鄙視!
無他,所謂的觀政進士就相當于后世的實習生,你一個才剛參加工作的實習生就敢對公司的戰略發展規劃指手畫腳,這讓你所屬的部門大佬怎么看?
其次,張璁還是一個大齡進士,考了一輩子科舉,四十七歲才考中的進士,還是二甲出身!
作為科舉佼佼者的毛澄當即又是一個鄙視,他可是弘治六年進士第一出身,一入仕途就是翰林院修撰,妥妥的人生贏家!
一份奏疏讓張璁得到了部門大佬的雙重鄙視,不用說,以后張璁要想在禮部繼續混下去,那是真的難!
這老小子會在奏疏里寫些什么呢?毛澄有些好奇,看一封奏疏也不過一盞茶的功夫,耽誤不了自己休息,他又斟了一杯茶,這才打開奏疏。
“朝議謂皇上入嗣大宗,宜稱孝宗皇帝為皇考,改稱興獻王為皇叔父興獻大王,興獻王妃為皇叔母興獻大王妃者,然不過拘執漢定陶王、宋濮王故事,謂為人后者為之子,不得復顧其私親之說耳。
比有言者,遂謂朝議為當,恐未免膠柱鼓瑟而不適于時,黨同伐異而不當于理,臣固未敢以為然也。夫天下豈有無父母之國哉!臣廁立清朝,發憤痛心,不得不為皇上明辨其事。《記》曰:‘禮非從天降也,非從地出也,人情而已矣。’故圣人緣人情以制禮,所以定親疏,決嫌疑,別異同,明是非也。”
讀到這里,毛澄的心猛然跳了起來,拿著茶杯的手更是不自覺地抖動起來,他繼續讀下去。
“漢哀帝、宋英宗為定陶王、濮王之子,是因成帝、仁宗無子,皆預立為皇嗣,養于宮中,嘗為人后。今武帝已嗣孝宗十七年(實十六年),“臣讀祖訓曰:凡朝廷無皇子,必兄終弟及。今武宗無嗣,以次屬及,則皇上之有天下,真猶高皇帝親相授受者也。故遺詔直曰:’興獻王子倫序當立。’初未嘗明著為孝宗后,比之預立為嗣養之宮中者,其公私實較然不同矣。”
“豈有此理,胡說八道!”毛澄一巴掌拍在書案上,差點沒把茶杯給摔了,待他回過神來,這才發覺自己渾身出了一層冷汗!
毛澄雖然言辭鑿鑿,但他知道張璁所言確實在理,而且說到了關鍵之處,只是這個大傻子是真敢說,難道不怕得罪滿朝公卿嗎?
“不行,須先想出一個對策,要是等明天小皇帝拿到這份奏疏,便能反將己方一軍。”毛澄想到,他思來想去,還是決定先把這封奏疏拿去給楊廷和等人看一眼,看他們有沒有好的辦法。
至于要不要把這封奏疏截下來,根本不在他的考慮范圍之內!
后世人受武俠劇的影響,以為明朝宦官弄權,權臣當道,各種騷操作不斷,什么截取忠臣的奏疏,現場寫圣旨賜死大臣等等,全是藝術演繹,根本當不得真!
明朝的奏疏制度非常完善,根本不可能出現這些情況!
哪怕是劉瑾、魏忠賢這些權勢滔天的大太監,頂多就是趁皇帝玩得開心的時候,把奏疏遞過去,然后得到一句你看著辦的話,他們都不敢堂而皇之地把奏疏截下來!
胡宗憲那么牛氣哄哄的人物,因為依附嚴嵩一黨而備受清流抨擊,但因其抗倭有功,嘉靖帝多有維護,清流那幫人為了搞掉他可謂是煞費苦心,前后幾次都沒能得逞,最后是在抄羅龍文家時發現了胡宗憲自擬的一道圣旨,這才將其關入死獄,逼其自殺!
所以有明一朝,但凡是涉及到這種底線的事,根本沒人敢去觸碰!
就在毛澄偷偷把奏疏拿去給楊廷和等人看的時候,乾清宮一處別苑里,飄蕩著濃郁的狗肉香。
八角、茴香、白芷、草果、丁香一一放下去,穿著一身青色道袍的朱厚熜鼓搗著勺子在瓦罐里翻動著,在他身旁,黃錦正趴在地上,使勁地扇著蒲扇,微微發藍的火焰吞噬著罐底,朱厚熜放下勺子,看著咕嘟咕嘟沸騰著的湯汁,不禁咽了咽口水。
論吃,朱厚熜可是行家,這道五香狗肉就是他的拿手好菜,從切肉到配料再到烹制,他都是親力親為。
至于宰殺,不好意思,朱厚熜心善,見不得殺生,都是請旁人代勞。
呂芳蹲在一邊,饒有興趣地望著自己這位新主子,他記得好像道士是不吃狗肉的,但自家這位主子吃起來可沒有一點心理負擔,那他到底是信還是不信呢?
呂芳對此表示自己也估摸不準。
就在呂芳思緒飄飄的時候,朱厚熜突然發話問道,“呂芳,這狗肉你是從哪兒弄來的!”
呂芳連忙低下頭,“回主子爺,這是我讓幾個廠衛從菜市街買來的一條白犬,個子小小的!”
朱厚熜猛地一拍大腿,“難怪我覺得味道不對,你們買差了!”狗肉要以土狗為最佳,其中又有一黑二黃三白四花的說法,這小白犬應當是京城里達官貴婦養得寵物犬,就不是做狗肉煲的料!
可不是買差了嗎,那幾個廠衛接到命令,還以為是宮里的哪位娘娘想養狗,就沒想到是買來吃的!
呂芳連忙跪倒在地,“主子爺息怒,奴婢辦錯了差事,還請主子爺責罰!”狗肉這玩意是利尿的,太監是不能吃的,吃都沒吃過他哪知道什么狗肉好吃!
朱厚熜揮手道,“這事不怪你,是我沒說清楚!”
呂芳剛起身來,一名身著飛魚服、腰胯繡春刀的魁梧青年飄然而至,行步間竟聽不到一絲動靜。
“你來了?”朱厚熜隨意問了一句,目光仍盯著瓦罐里咕嚕咕嚕的狗肉,“內苑值房那里可有什么動靜?”
青年正是陸柄,自到了京城后,他便奉朱厚熜的命令加入了錦衣衛,擔任百戶一職。
兩人少小相識,關系匪淺,再加上陸柄的母親還是朱厚熜的乳母,因此兩人的關系格外親近,朱厚熜對他極為信任。
黃錦麻利地讓開了位置,陸柄席地而坐,接過朱厚熜為他盛滿的一碗狗肉,呼哧呼哧地吃了起來,一口氣將碗中的狗肉吃完,他一抹嘴巴,說道,“我來得時候,看見毛尚書火急火燎地嚷著要出宮呢!”
一旁的黃錦奇怪道,“這深更半夜的,他出去干什么?”
陸柄回道,“許是家中出了變故,我已經派了人跟著他!”
朱厚熜卻顯得無比郁悶,這九重深宮的宮禁怎么比青樓小姐的褲腰帶還松,想來就來想走就走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