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城明時坊,首輔楊廷和家里,小小的書房擠得滿滿的,看模樣六部九卿差不多都到了。
昏黃不定的燈光映照著古色古香的書房,坐著的人更是神態不一。
今晚到場的還有一個特殊人物,楊一清,歷任成化、弘治、正德、嘉靖四朝,出將入相齊備,文德武功并茂,可以說功績直追古人!
楊一清都七十多歲了,鶴發雞皮,面容清朗沉郁,年輕時定是一等一的偉男兒,雖然如今他已經隱退,但碰到這樣的麻煩事,楊廷和還是將他請了出來,
此時楊一清坐在主位上,正在看著毛澄帶出來的奏疏,坐在他身旁的楊廷和猶自閉目養神,氣定神閑,反而是六部尚書等人有些坐立難安。
楊一清合上奏疏,嘆氣道,“張生此議,圣人復起,不能易也!”張璁這老小子把道理都給說全了,哪怕是古圣人起死回生也說不過他啊!
毛澄忍不住問道,“楊閣老,這該如何是好啊?”楊一清曾擔任過內閣閣臣,因此毛澄稱他為閣老倒也在情理之中。
楊一清沒說話,反而是看向仍舊在閉目養神的楊廷和,這種情況下,一般的常規手段是沒用了,只能用非常規手段!
楊廷和這時才緩緩睜開雙眼,好似醒獅睜開獸目,獅子不發威,拿我當病貓呢!
“憲清!”楊廷和叫到毛澄的字,“你立即回去,再好好看看,還有多少人持張璁這樣的想法!”
毛澄看向首輔楊廷和,露出困惑的神色。
楊廷和沒有多作解釋,又叫到,“喬尚書!”
坐在楊一清下手位置的吏部尚書喬宇站起身來,拱手道,“卑職在!”
喬宇年約五旬,長得貌正神清,朗目疏眉,說起來他還是楊一清的學生,入職官場以后沒少受到恩師的提攜。
“你立即回去,會同吏部左右侍郎,看南京那面還有多少官職缺額!”楊廷和道。
喬宇默無聲息地看向恩師,見他微微頷首示意,這才俯身一拜,快步而出。
方才還困惑的毛澄立時醒悟過來,高,果然是高,不愧是能當首輔的男人!
敢跟內閣首輔叫板,先發你一張“飛機票”,哪涼快哪呆著去,待風頭過后才慢慢收拾你!
喬宇回到自己府中后,立即將吏部左右侍郎叫來,詢問南京方面還有多少閑職。
有明一朝,自朱棣靖難稱帝,遷都北京后,仍保留了南京的都城地位,因此形成了獨特的南北兩京制度,南京方面至今還保留著一整套的六部機構,官員的品銜也與北京方面相同,但權力大大不如,其管轄范圍只局限于南京一地。
自此以后,凡是在北京朝堂上斗爭失利的官員大多都會被貶到南京擔任閑職,像王守仁那樣直接被貶到鳥不拉屎的貴州龍場當驛丞的實在是少之又少。
(注:王守仁被貶到貴州龍場當驛丞是因為得罪了當權的宦官劉瑾,劉瑾欲將他置之死地,還在半路上安排了殺手)
得到了下屬的答復,喬宇心里也有了計較,他現在已經選好了坑,就等著有人跳進來了!
次日一大早,喬宇意氣風發地走出自己的府第,不出意外,現在禮部尚書毛澄已經拿到了反對派的名單,就等著他前去處置了。
喬宇抬頭望了一眼朗朗晴空,壯懷激烈,“有本大人在,這天還變不了!”
然而,他還未邁步走下臺階,一群廠衛番子便氣喘吁吁地抬著一頂轎子跑了過來,領頭太監正是呂芳!
“喬尚書這是要去哪兒?”呂芳見禮后開口問道。
“自然是去吏部班房辦差!”喬宇氣定神閑道,他雖然也對這些宦官的觀感不好,但還沒有到撕破臉皮的程度。
見喬宇一副臭屁的模樣,呂芳也不生氣,笑呵呵道,“這可巧了,今天喬尚書是去不成吏部班房了!”
喬宇斜睨了呂芳一眼,怎么,你還敢把我關入詔獄不成,現在可不是劉瑾當道的日子了!
呂芳知他誤會,連忙解釋道,“陛下昨晚讀書,覺秦朝之官制與我朝大為不同,特意派我等接喬尚書入宮,以備咨詢!”
這話說得呂芳自己都害臊,昨晚朱厚熜吩咐完他今天要做的事后,和陸柄啃了一宿的狗骨頭,啃完后就跑去呼呼大睡,到現在都還沒醒呢,這書指不定是跟周公讀的!
喬宇一聽登時愣在原地,他今天要去把那幫唱反調的都給踢出北京城,哪來的時間給小皇帝講課!
呂芳見他有些抗拒,立馬拉下臉來,“怎么,喬尚書不愿意?”皇帝要學習進步這得是多么重要的事,這是我大明之福啊,朝廷里還有哪一件事比得上這個重要!
你喬大人整天嚷著要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怎么現在不樂意了?
喬宇陡然覺得這一切太巧了,巧到烏龜和王八都能瞅對眼了!
呂芳指著轎子道,“請吧,喬大人,別讓陛下久等了!”廠衛番子們連忙壓低轎頭。
喬宇知道自己是走不脫了,他撫平心緒,喚來貼身小廝,讓其立馬到楊廷和府上稟告此事。
呂芳也不阻攔,只是笑瞇瞇地看著他,一副意味深長的模樣。
看著小廝離去,喬宇的心情十分沉重,原本郎朗的晴空,此時卻飄來一片烏云,這天咋就說變就變了呢?
在內閣辦公的楊廷和收到消息后頓覺不妙,頗有一種被釜底抽薪的感覺,他感覺有一雙眼睛在盯著自己,自己的一舉一動都在他的掌握之下。
在他身旁,禮部尚書毛澄坐立難安,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
若是再不抓緊時間,等奏疏送到小皇帝朱厚熜那里,他看后定會召集這些支持他的官員前去商議,到時候就不好處置了。
他們總不能當著小皇帝的面,把他看中的官員都給貶出京城吧,那是曹操才會干的事!
楊廷和急忙叫來吏部左侍郎田馥問道,“貶謫官員可否只由你這里用印?”
田馥一聽頓時滿頭大汗,按規矩,貶謫官員是由有司草擬文書,經過吏部尚書用印后,報給內閣,內閣無異議后,票擬給司禮監批紅用印。
楊廷和身為內閣首輔,這套流程自然是再清楚不過,可他還是那么問,分明是有意甩鍋給他。
毛澄見田馥一副支支吾吾的模樣,心知他不愿,便一揮長袖示意他退下。
待田馥退下,毛澄站起來問道,“可否由內閣這里擬旨,再請司禮監用印?”現在小皇帝那里還不知道是哪些人支持他,正好有個時間差!
楊廷和搖頭道,“內閣只有票擬權,無權擅行其事!”
后世之人讀書不精,總把明朝的內閣制度與西方的內閣制度混為一談,以為二者相當,實際上大為不同!
西方的內閣是一套獨立于王權的運行機構,集立法權、決策權、執行權于一身,國王只認命首相一人,再由首相召集大臣組成內閣。哪怕國王不管事,內閣也能把國家治理得穩穩當當!
而明朝內閣的權力卻遠遠不如,只有一項參謀權,即針對六部大臣上報的奏章,寫出自己的意見報給皇帝,皇帝同意后才能施行。
有明一朝,真正把內閣玩成西式內閣的只有張居正一人,他在擔任內閣首輔的同時,還兼任了吏部尚書一職(嚴嵩都沒這待遇),當時萬歷皇帝還年幼,批紅權掌握在馮保手里,兩人的關系不錯,所以常常會出現以下狀況,吏部尚書張居正上奏陳述某事,內閣首輔張居正表示同意,報給司禮監掌印太監馮保,馮保表示張大人說得對,照此施行。
正是如此,張居正改革才得以順利實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