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亂葬崗石室出來時,天已破曉。晨曦穿透薄霧,給桃花村鍍上一層柔和的金邊,那些曾纏繞桃樹的魂魄虛影徹底消散,空氣里終于有了尋常村落該有的泥土芬芳。
封巖背著昏迷的幸川走在前面,懷谷與失魂落魄的幸雨并肩而行。幸雨手里緊緊攥著那把沾血的骨刀,指節(jié)泛白,喉間不時發(fā)出壓抑的哽咽。
“巫族的血祭之術(shù),一旦中斷便會反噬自身。”懷谷忽然開口,聲音平靜無波,“你后背的皮膚,已經(jīng)開始潰爛了吧?”
幸雨猛地停下腳步,臉色煞白如紙。他下意識地按住后背,那里的灼痛感從昨夜就沒停過,像是有無數(shù)蟻蟲在啃噬筋骨。
“這是……報(bào)應(yīng)嗎?”他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懷谷看著他,忽然想起百年前天闕地牢里的封巖。那時的魔主也是這般,渾身是傷卻眼神桀驁,仿佛全世界都欠了他的。
“報(bào)應(yīng)與否,全看你自己。”懷谷從袖中取出個瓷瓶,里面裝著淡金色的藥膏,“這是神族的愈傷膏,能暫緩反噬,你若肯說出當(dāng)年巫族滅門的真相,或許還有轉(zhuǎn)機(jī)。”
幸雨接過瓷瓶的手在顫抖,藥膏接觸皮膚的瞬間,灼痛感果然減輕了許多。他望著懷谷清澈的眼眸,忽然“噗通”一聲跪了下來。
“圣子饒命!”他重重磕了個頭,額頭撞在青石板上滲出血跡,“當(dāng)年滅族的不是神魔兩族,是……是桃花村的村民!”
封巖腳步一頓,猛地回頭:“你說什么?”
“我爺爺說的!”幸雨的聲音帶著哭腔,“當(dāng)年巫族旁支隱居桃花村,村民們覬覦我們的秘術(shù),趁夜火燒了祠堂,男女老少一個沒留!我爹娘拼死把我和阿川藏在水缸里,才撿回兩條命……”
他從懷里掏出塊泛黃的布帕,里面包著半塊燒焦的令牌,上面刻著“巫祝”二字:“我苦練血祭術(shù),就是想讓那些兇手償命!可我沒想到……阿川他……”
懷谷看著那塊令牌,忽然想起桃花村老槐樹底下的老婆婆。那老人說自己是最后一個守花人,恐怕不是守花,是守著當(dāng)年的血債。
“那些村民,如今都還在村里?”封巖的聲音冷得像冰。
幸雨點(diǎn)頭,說出了十幾個名字。懷谷一一記下,這些人正是連日來對他們態(tài)度最惡劣的那幾家。
回到幸家大宅時,幸川已經(jīng)醒了。少年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卻眼神清明,看到幸雨進(jìn)來,立刻掙扎著要起身。
“哥!”
“阿川……”幸雨撲到床邊,眼淚止不住地流,“哥對不起你。”
幸川卻搖了搖頭,拉住他的手:“哥,我不怪你,我知道你是為了爹娘報(bào)仇。但婆婆說過,仇恨像毒藤,會纏死自己的。”
懷谷和封巖站在門口,看著相擁而泣的兄弟倆,忽然覺得這畫面有些刺眼。
“接下來怎么辦?”封巖低聲問。
“該算的賬,總要算清楚。”懷谷望著窗外的桃樹,花瓣在晨光中紛紛揚(yáng)揚(yáng),“但不是用種魂術(shù),也不是用血祭。”
三日后,桃花村的祠堂里擠滿了人。懷谷站在供桌前,將幸雨交出的血祭圖騰和燒焦的巫祝令牌一一擺開。
“百年前的血債,今日該清了。”他的聲音透過靈力傳遍祠堂,每個字都像重錘敲在村民心上。
當(dāng)年參與滅門的村民們臉色慘白,有人想溜,卻被封巖放出的魔氣擋在門口。
“燒祠堂的是我爹!”一個白發(fā)老頭忽然站出來,手里舉著把菜刀,“要報(bào)仇沖我來!別為難孩子們!”
“還有我爺爺!”
“我大伯也在!”
越來越多的人站出來,祠堂里頓時亂成一團(tuán)。懷谷卻忽然笑了,他抬手示意眾人安靜。
“我不是來報(bào)仇的。”他指著幸家兄弟,“幸雨用邪術(shù)害人,該受懲罰;但你們的父輩欠下的血債,也該由你們償還——用余生守護(hù)桃花村的安寧,守護(hù)這些無辜的魂魄。”
他取出雙生花的花瓣,撒在祠堂的供桌上。花瓣遇風(fēng)而燃,化作點(diǎn)點(diǎn)金光融入祠堂的梁柱:“從今往后,這里就是鎮(zhèn)魂之地,你們要世代供奉,直到那些枉死的魂魄徹底安息。”
村民們面面相覷,最終紛紛跪了下來。幸雨望著那些彎腰的背影,忽然覺得心里的毒藤好像真的枯萎了些。
離開桃花村時,幸家兄弟來送行。幸雨背著個行囊,說要帶阿川去游歷四方,用余生彌補(bǔ)過錯。
“圣子,魔主,保重!”
懷谷點(diǎn)頭,看著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山道盡頭。封巖忽然撞了撞他的胳膊:“喂,接下來去哪?”
懷谷望著遠(yuǎn)處的云海,忽然想起封巖說過的話。
“聽說江南的桃花酒最是香醇,”他側(cè)頭看封巖,眼里閃著狡黠的光,“要不要去嘗嘗?”
封巖挑眉,忽然大笑起來:“好啊,不過這次,得你請客。”
江南的春來得早,細(xì)雨如絲,將石板路潤得發(fā)亮。懷谷與封巖尋了家臨溪的客棧,推窗便能看見兩岸的桃花,粉白的花瓣落在水面,隨波漂成一串碎玉。
“你確定要在這里待著?”封巖靠在窗邊,手里轉(zhuǎn)著個酒壇,“我聽說江南的修士最排外,尤其是對魔族。”
懷谷正低頭研墨,聞言筆尖一頓:“排外的是偏見,不是修士。再說,”他抬眼看向封巖,眼底帶著笑意,“有魔主在,誰敢動我們?”
封巖被他看得耳根發(fā)燙,轉(zhuǎn)身灌了口酒:“少拍馬屁,我可不會幫你應(yīng)付那些酸儒。”
話雖如此,第二日當(dāng)幾個身著道袍的修士找上門時,封巖還是懶洋洋地倚在門框上,魔氣若有似無地散開——那幾個修士剛要發(fā)作,感受到那股壓迫感,頓時臉色煞白,喏喏地退了回去。
懷谷正在院中曬書,見此情景無奈搖頭:“我只是想向他們打聽些舊事,不必嚇走他們。”
“打聽什么?”封巖走過去,隨手拿起一本泛黃的《江南巫事考》,“又想查巫族的事?”
“嗯。”懷谷點(diǎn)頭,“幸雨說當(dāng)年有村民幸存,或許能從江南的古籍里找到線索。”他指尖劃過書頁上的記載,忽然停在一處,“你看這里。”
書頁上畫著幅插圖,是座沉入湖底的祭壇,祭壇中央的石碑上刻著的圖騰,竟與幸家玉佩上的血祭圖騰有七分相似。
“鏡湖?”封巖念出插圖旁的小字,“這地方離這不遠(yuǎn),據(jù)說湖里有水怪,吞噬過不少漁民。”
懷谷合上書本:“看來得去一趟了。”
鏡湖的水是極深的碧色,像塊巨大的翡翠。兩人乘舟至湖心,懷谷指尖凝聚靈力探入水中,果然觸到了結(jié)界的波動。
“在湖底三十丈。”懷谷道,“結(jié)界很強(qiáng),像是用活人獻(xiàn)祭維持的。”
封巖挑眉,抽出銀刃:“拆了便是。”
“等等。”懷谷拉住他,“這結(jié)界與桃花村的聚魂陣同源,強(qiáng)行破壞會傷及湖里的生靈。”他從袖中取出張符紙,用指尖血畫了道解界符,“我試試用神族血脈引它松動。”
符紙沉入水中,湖面頓時泛起漣漪。水底傳來沉悶的巨響,一道光柱沖破水面,將兩人籠罩其中。再次睜眼時,他們已站在那座水下祭壇上。
祭壇四周的石壁上刻滿了壁畫,畫的是巫族先民與水怪定下契約,以活人獻(xiàn)祭換取風(fēng)調(diào)雨順。最末一幅畫卻被人鑿毀了,只留下個模糊的人影,手里拿著把骨刀。
“是幸家的人。”懷谷指著人影腰間的玉佩,與他們找到的那塊一模一樣,“看來當(dāng)年有人想毀了這契約。”
話音剛落,祭壇中央的石碑忽然裂開,一只長滿鱗片的巨爪猛地拍了過來。封巖眼疾手快,拽著懷谷躍到一旁,銀刃劈出的魔氣與巨爪相撞,激起漫天水花。
“這就是水怪?”封巖嘖了聲,“長得不怎么樣。”
水怪的頭顱從石碑后探出來,竟是條身長百尺的蛟龍,只是額頭上長著只血紅色的眼睛,透著股邪氣。
“是被血祭術(shù)污染的蛟龍。”懷谷道,“它的內(nèi)丹被人下了咒,才會變得殘暴。”
蛟龍怒吼一聲,噴出黑色的毒液。封巖將懷谷護(hù)在身后,魔氣化作屏障擋住毒液,同時身形一閃,銀刃直刺蛟龍額頭上的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