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云蘅端坐席間,指尖無意識地拂過發間那支華貴非凡的鳳簪,冰涼的觸感卻無法壓下心頭翻涌的思緒。
今日能如此迅速地擺脫泥淖,甚至因禍得福,裴棲鶴讓墨硯提供的那關鍵一證,功不可沒。
可是,為什么?
前世的“施舍”,尚可解釋為風暴邊緣對螻蟻一絲本能的、不危及自身的憐憫。
那么今生呢?
今日這主動遞出的、分量十足的援手,又是為何?
姜云蘅對裴棲鶴了解甚少,但也清楚,裴棲鶴并非一個熱心的人。
他裴棲鶴,作為長公主府清冷孤高的世子,素有君子之風,卻也從不輕易卷入是非。
他目睹了爭執,只需作壁上觀,無人會置喙一句。
甚至,他完全可以視而不見,悄然離去,保全自身超然。
可他偏偏選擇了介入。
不僅介入,還主動遣小廝向皇后回稟,提供了足以扭轉乾坤的關鍵證詞。這絕非舉手之勞!
這份援手,比前世那幾塊碎銀,分量重了何止千鈞萬鈞?
他為的是什么?
姜云蘅眉心微蹙,指尖輕輕敲擊著光滑的桌面。
是因為靖安侯府如今圣眷正隆,太子地位穩固,他提前示好?是出于世家子弟的公正之心,單純看不慣那等陰私構陷?或者,是什么讓他對她這個人,生出了一絲別樣的興趣?
云蘅立刻在心中否定了這個過于自戀的念頭。
她并非妄自菲薄,卻也清醒得很。
如今的她,不過是個尚未及笄、身量未足的十二歲小姑娘。
縱使左眼下那點朱砂痣有幾分獨特,縱使那瓶野趣瓶花得了皇后幾句贊許,這些微末的“不同”,又豈能入得了長公主府那位清冷孤高、見慣了京城繁華與各色佳麗的世子爺的眼?
論容貌,她尚顯稚嫩青澀,遠不及京中那些已初綻風華的名門貴女;論才情,她今日不過獻了一瓶花,尚未有機會展露其他;論家世,靖安侯府雖煊赫,但長公主府地位超然,裴棲鶴又是裴家之子,本身便已是天之驕子,無需刻意攀附誰家。
那么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有什么值得他裴棲鶴冒著卷入風波的風險,主動伸出援手?
這完全不合常理。
前世的冰冷“施舍”與今生的主動“援手”,如同兩幅截然相反的畫卷,在她腦海中交替閃現。
那份源于前世、混雜著理解與感激的復雜情緒,此刻被巨大的疑惑和一絲難以言喻的警惕所覆蓋。
這份善意,來得太及時,也太重了。
重得讓她不得不去深思,這善意背后的代價,以及這位清冷孤絕的裴世子,那雙深潭般的眼眸背后,究竟隱藏著怎樣的心思與籌謀。
鳳簪的珠光在燈火下流轉,映著她沉靜的眼眸,那里面的迷霧,比殿外的夜色更深沉了幾分。
裴棲鶴,你究竟……意欲何為?
——
離宮時,燈火通明的宮門處,靖安侯姜延之與世子姜允琰的身影早已候在那里。父子二人身姿挺拔如松,在往來華服貴胄中格外顯眼。
姜延之面上看似沉穩,但緊抿的唇角泄露了他壓抑的焦灼。
姜云蘅那頭剛弄丟御賜之物的消息,他第一時間便知曉了。
若非陛下與太子殿下神色如常,未曾顯露絲毫異樣,他幾乎要按捺不住離席的沖動。
這磨人的宮宴一結束,他便立刻帶著長子姜允琰,直奔女眷離宮的必經之路而來。
“父親!大哥!”
姜云莜和姜允琮看到親人,立刻迎了上去,溫氏也明顯松了口氣。
姜延之的目光越過眾人,第一時間牢牢鎖定了姜云蘅。
他大步上前,銳利的目光在她周身快速掃過,確認她并無明顯損傷后,才沉聲開口,聲音壓得極低,帶著不易察覺的緊繃:“阿止,你……”
他頓了頓,目光落在她發間那支流光溢彩、遠勝舊簪的鳳穿牡丹簪上,眼中閃過一絲了然與復雜,“可還好?”
短短三個字,蘊含了太多未盡的詢問和擔憂。
“父親放心,女兒無事?!苯妻啃闹幸慌?,連忙上前一步,屈膝行禮。
她能感受到父親那看似平靜外表下洶涌的關切。
大哥姜允琰也緊隨父親之后,目光落在妹妹身上,帶著無聲的探詢和安撫。
他雖未言語,但那沉穩可靠的目光已讓姜云蘅倍感安心。
姜云莜也悄然靠近,溫婉的眉眼間滿是心疼,她輕輕拉住姜云蘅的手,低聲道:“沒事就好,方才真是嚇壞姐姐了?!?
那無聲的可靠與溫軟的關懷,同時包裹著姜云蘅,令她倍感安心。
溫氏在一旁低聲簡述了事情經過,重點強調了皇后的最終裁決和厚賞。
姜延之聽著,眉頭時而緊鎖時而舒展,當聽到皇后不僅未加罪反而厚賞時,緊繃的肩線才真正松弛下來。
“平安就好,平安就好。”
姜延之長長舒了口氣,隨即眼中厲色一閃,“陳侍郎、薛尚書……哼!”
未盡之言,是身為父親和侯爺的震怒與秋后算賬的決心。
趁著母親與父親低語后續應對,姜云蘅悄悄靠近了大哥姜允琰。
她深知大哥性情沉穩可靠,心思縝密,又與裴棲鶴有同窗之誼,此事由他轉圜最為妥當。
“大哥,”姜云蘅聲音壓得極低,只容姜允琰一人聽見,“今日能順利過關,全賴一人關鍵援手?!?
姜允琰側首:“哦?是誰?”
“是長公主府的裴世子。”
姜云蘅言簡意賅,“若非他恰好目睹全程,并主動遣人向皇后娘娘如實稟報,單憑阿止的一面之詞,縱有母親與兄姐維護,恐也難敵薛、陳二人構陷,更不會有皇后娘娘如此厚賞?!?
姜允琰聞言,眼中瞬間掠過一絲驚訝。
“裴世子?”
他與裴棲鶴確為同窗,彼此欣賞,有君子之交。
但也正因如此,他深知裴棲鶴性情清冷孤高,最是不喜卷入是非。
這等主動作證、介入他人紛爭之事,絕非裴棲鶴平日作風。
他為何會出手?
這份疑惑在姜允琰心頭盤旋,卻遲遲得不到答案。
他壓下疑慮,面上恢復往常的神情:“此恩深重,不可不謝?!?
聽了姜云蘅的話,姜允琰也明白這份人情太重,無論對方動機為何,侯府必須表明態度。
他目光掃向身后最穩重的隨從姜安,正要吩咐——
“喂喂喂!說什么悄悄話呢?連你們最親愛的五哥都要瞞著?”
一個帶著明顯不滿的聲音插了進來,同時,一顆腦袋硬生生擠進了姜云蘅和姜允琰之間,正是姜允琮。
他不知何時湊了過來,仗著身高優勢,幾乎把下巴擱在姜云蘅頭頂,一臉“被我抓到了”的不爽表情,桃花眼瞇著在兩人臉上掃來掃去。
姜云蘅被擠得一個趔趄,姜云莜在一旁看得失笑,連忙伸手扶穩妹妹,柔聲嗔道:“五弟,你慢些,別撞著阿止了?!?
姜允琰也皺眉看著這個沒正形的弟弟:“阿停別鬧,我們在說正事?!?
“正事?”
姜允琮哼了一聲,故意抬手要去揉姜云蘅的發髻,姜云莜眼疾手快地輕輕拍開他搗亂的手,無奈地看了他一眼。
姜允琮也不惱,轉而雙手抱胸,語氣酸溜溜的:
“什么正事要背著我?阿止,你厚此薄彼??!就知道跟大哥咬耳朵,五哥方才在殿里為你急得火燒眉毛,你轉頭就不理我了?沒良心的小丫頭!”
他嘴上抱怨著,眼神卻飛快地掃過姜云蘅周身,確認她確實無礙。
姜云蘅哭笑不得,姜云莜也笑著搖頭,替妹妹理了理被五弟擠亂的衣袖,溫聲道:“五弟最是關心你,方才在殿里,他急得差點要沖出去尋你呢?!?
“就是!”
姜允琮得了二姐幫腔,下巴抬得更高。
姜云蘅趕緊道:“五哥!我哪有不理你?方才不是一直和母親姐姐在一起嗎?是真的有事…”
她看向姜允琰,眨了眨眼睛。
姜允琰無奈地嘆了口氣,知道瞞不過,便簡略道:“方才阿止說,是裴世子目睹了全程,并主動向皇后娘娘作證,才解了困局。我正要遣姜安去追裴世子車駕,先行致謝?!?
“裴世子?”
姜允琮的眉頭也挑了起來,顯然意外。
姜云莜聞言,秀美的臉上也露出驚訝和感激的神色:“竟是裴世子?這……可是天大的恩情,世子爺素來清冷,竟肯仗義執言,實在難得?!?
她語氣真誠,帶著后怕的余悸和對裴棲鶴此舉的深深謝意。
姜允琮眼中精光一閃,立刻對姜安道:“姜安!快去!務必把話帶到!就說我姜五改日請他喝酒,當面謝他護了我家阿止!”
他倒是毫不客氣地把功勞攬在了“護妹”上。
姜安看向姜允琰,見世子點頭,立刻躬身:“屬下遵命!定將侯爺、世子、五爺和二姑娘的謝意帶到!”
他心思細膩,不忘將一旁溫婉的二姑娘也帶上。說完,身影迅速沒入人群。
看著姜安離去,姜允琮這才滿意,但還是對姜云蘅強調:“聽見沒?下次有事,第一個得告訴五哥!”
姜云莜溫柔地挽住姜云蘅的手臂,笑道:“好了五弟,阿止今日受驚了,莫再纏著她。我們快些回府吧,讓阿止好好歇歇?!?
她的話語如同春風,拂去了些許緊張氣氛。
姜云蘅心中暖意融融,左邊是溫婉體貼的二姐,右邊是咋咋呼呼卻真心實意的五哥,前方是沉穩可靠的大哥和如山般堅實的父親。
這便是她前世求而不得的幸福。
她輕輕點頭:“嗯,聽二姐的,我們回家。”
等他們一家人出了宮門,便要上馬車離開時。
姜云蘅的目光在人群中尋找到了那個即將登車的清冷身影,于是她隔著燈火與距離,向他所在的方向,鄭重地、無聲地行了一禮。
坐在車外,自然是瞧見了的墨硯將姜三姑娘那無聲一禮轉述給裴棲鶴時,他登車的動作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并未回頭,只淡淡“嗯”了一聲,但眼底深處,似有星芒微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