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時間 9:30
“…………”
“我長到八九歲時……”
略有些哆哆嗦嗦,讓人聽得不確切。
“可以慢點說……”
心理醫生把裝滿了水的杯子推到桌子的正中央。
【病人】稍微頓了頓,然后才繼續開口;
“我長到快八九歲的時候,我祖父就快七十了……”
“那時候的他……”
“他總喜歡在陽臺上曬太陽,和那只陪在他身邊的老貓很像……”
“有時候具體在哪里像,我也不知道……”
【病人】的喉嚨不自覺地吞咽著:
“有時候卻也感覺很清楚……
“是窒息感……”
“它們那種無處不在的,濃稠的窒息感能混合在一起,不分彼此……”
【病人】在這個話題停了嘴,似是不想再講下去了。
他拿過水杯,微微抿了一口,然后重復著那句話:
“你知道的……”
心理醫生點點頭,“我知道的。”
“在我快十歲的時候……”
“不……”
“我還沒長到十歲……”
“我還沒長到十歲,祖父就快七十了,而祖父一過七十,祖父就死了。”
什么聲音?
心理醫生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病人】的腿;
——它在不停抖動著,發出的聲響吸引了他的注意。
“你知道的……”
他重復著。
“我知道的……”
這是心理醫生的回答。
【病人】呼了一口氣,然后用壓低聲音,將身子向醫生稍傾;
“那里…曾經住著我的祖父,而現在…埋著我的……祖父。”
于是醫生也做出微微前傾的動作;
【病人】講述著,眼睛沒有移開,死死地盯著他。
【病人】的眼睛死死地釘在自己身上,沒有發散,沒有移開。
“醫生……”
“你知道的……”
【病人】重復著:
“你知道的……”
不,我不知道。
醫生在心里想著。
他感到喉嚨有些發緊,伸手,解開白襯衫最上面的那顆紐扣;
但他只是微微抿嘴,不打算詢問,只是將內心中的想法掩埋著。
“你知道的……”
【病人】重復著。
不可抑制的,醫生從病人身上看到,感受到了,墨黑色的,幾乎要化為實質的粘稠恐懼。
他垂下眼簾。
“我知道的。”
醫生如此說。
【病人】稍微冷靜了一點。
“對,你知道的……”
像是有了精神寄托,【病人】那彌漫著的恐懼稍微淡了一點。
“你知道的……”
“祖父他……”
“祖父他最近總是一個人蹲在角落里嘟囔著什么,有時莫名在墻上錘打……
“有時就在床底下縮著,床板下還有著被他用血涂畫的字。”
祖父?
不是……之前提的時候不是已經死掉了?
矛盾,他好像沒有什么邏輯。
哦,他瘋了早就瘋了,他只是在莫名的恐懼,恐懼得讓他發狂。
“還有那只貓——它早就死掉了。”
“被那群小孩抓著,扒開它的嘴巴,向里面灌著辛辣的香油…………”
“現在它又跑回來了,帶著那揮之不散的惡臭味,早已腐爛,那肚皮越漲越大……”
“它只是一張皮,一張脹大了的皮,像氣球一樣,包裹住那惡臭的腐肉…”
真與假,醫生無法確定;
但無論真相任何,那種得知隱秘后產生的,一陣一陣的,像潮水一樣的快意,卻是不作偽的。
“你知道的……”
【病人】身體抖動著,連帶著整個身子。
視線移開了,看著窗外;
是……
——看到了什么東西嗎?
醫生順著他的目光回頭看去,透過淡綠色的玻璃,看到了鄰居家的陽臺,也看到了……
——在陽光下躺在椅子上,用著無神的混濁眼珠,似乎在看著醫生的老人;
穿大紅色壽衣的老人。
——卻讓人感覺到那種汗毛東西被掃過的發涼感。
這是兩棟挨得極近的樓房,陽臺之間相互對著也挨得極近,大約只有半米的距離。
樓層不高,四樓。
這么近,安全沒有保障。
所以……
——他為什么要來這里?
他之前沒有如此想過,至少在他的記憶里是這樣。
醫生稍稍回憶了一下這幾個月的記憶;
來到這座城市,尋找住處……
——租這個房間他是為了省錢來著。
為什么要省這筆錢?
我明明也不缺錢,就算缺錢也可以賣……
——賣什么來著?
思緒戛然而止。
異常感…違和,太違和了。
關于這件事的細節,現在自己回憶起來,處處是充滿著怪異;
他感到空洞,無寄托,像是飄浮在世界中的幽靈,感覺自己一切都是虛假的;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無論是生理,還是心理,自己一切的一切,都涌動著,一切即將化為虛無的危機感;
記憶深處的對某些東西的恐懼,正在發出蘇醒前的磨牙聲。
如果……不…
和我猜得一樣;
——我現在的存在有什么意義嗎?
醫生想著,但思緒是冗雜的,他緩緩回過神,重新看向座位前的人。
【病人】抿了抿嘴巴,依舊絮絮叨叨地說著,沒有在意自己的面部表情;
——他右側的臉頰扭曲著,擠壓著不多的面部肌肉,像猴子,那種褶皺密密麻麻排布在他的臉上。
醫生沉默著,安靜地坐在椅子上。
“祖父…他總是……總是…在無意識的情況下,發出'嗬嗬'的怪聲……”
“而每當我因為疑惑,因為恐懼而去詢問他時……”
【病人】的身軀不自覺地扭動著。
“他總是突然的平靜下來,那時候空氣也似乎徹底平靜了下來,一切嘈雜的聲音都消失了,然后……”
“他會用無機質的……像木偶一樣的眼神盯著我,緊接著很快否認我說的……”
“……關于他的那些情況…”
“那種讓人發毛的戰栗感,無時無刻縈繞在我的身旁……”
“更為可怕的是……”
“每當我在半夜的睡夢中轉醒,我只要側下頭……”
“準能看到我的祖父……”
“他站在床邊,臉朝著我,喉嚨不斷的擠出怪聲,還有伴著的,不自覺的磨牙聲……”
【病人】伸手,緊緊握著桌子上的茶杯。
極瘦,于是筋條極其明顯。
醫生只是將大腿的肌肉繃緊,抵在了桌子的下方。
“…………”
“我快崩潰了……”
“…………”
“醫生,醫生!”
【病人】聲音轉變著,逐漸猙獰,粗獷,充滿著雜音,身體還伴隨著面部肌肉在不停的抖動。
“你知道的,你知道的……”
他的語速越來越快。
“…你知道的……醫生,醫生……”
“第三次了……”
“讓我解脫,讓我解脫吧!”
他哭著,又似笑著,那張褶皺密密麻麻排布著的臉,抽動著;
異變,發生了,在【病人】陷于不知從何而來的恐懼之后。
【病人】皮膚下似乎有什么東西在流竄,讓皮膚鼓起一個個包;
嘴角緩慢開裂,擴展到常人所不能到達的極限,撕裂的嘴角滲出一滴滴血珠;
手肘向后扭曲成一個不可思議的,怪異的角度,右邊的臉頰突然凹陷,然后變成屬于鮮血的腥紅色;
隨后青紫色在腥紅色的周圍浮現;
胸膛在一個不正常的體位,扭曲著;
——像是突然遭受了巨大的撞擊。
醫生的瞳孔微微收縮……
——他從未見過如此景象。
恐懼驚嚇的情緒僅僅在體內流竄一會,便被某種更強烈的情緒所代替;
——快意
讓自己感到恐懼的快意。
明明眼前的異變才更讓人感到恐懼,震撼的,但現在令他更為恐懼的是……
——是他自己。
不能想,不能想,醫生壓下自己的思緒;緊接著繃緊自己的身子;
然后摁住自己腦海中洶涌的思潮,將逐漸渙散的注意力重新集中在【病人】身上。
【病人】的頭發很亂,有一塊連帶著頭發,被掀起的頭皮;
血紅色在頭皮被掀起留下的那個凹凸那里積蓄著,但不流出。
——相略高于水杯的水面。
“呃呃……”
喉嚨擠出無意識的嘶吼,【病人】站起身來;
舞動手所產生的,骨骼之間的,摩擦所造成的咔咔聲響,清晰可聞。
他在害怕什么。
醫生突然想到了一個很確切的描述:
——即將回到籠子里的一只小獸。
左側額明顯凹陷,撞擊?
“卡噠。”
像是鎖被打開的聲音,但很輕,僅是一瞬。
左眼球略微突出,下頜骨明顯移位……
跳樓,抑或者被車禍?
和得知某人的隱秘感所產生的強烈那種愉悅,自己感到令自己恐懼的快意,的興奮,的狂熱;
——這隱秘不止屬于人,也屬于世界。
【病人】的扭曲的身軀,忽然猛然一顫,渾濁的眼中露出了一絲明亮的色彩;
他抽動著臉部的肌肉,身體不自覺的發出嘶吼喉嚨鼓動的聲音,向醫生撲去;
早已繃緊的大腿,把桌子踢起,重重的與傾著身的【病人】的下巴撞擊在一起;
發出“砰”的聲音。
桌子落地,癱軟在上面的【病人】伸著手,微微抬起頭來
“醫生?!”
“……救救我…救…”
“約定啊……”
下巴脫臼使得他的聲音不太清晰,他頓了頓,而此時醫生已將椅子護至身前;
并且雙手緊握在椅子的兩側。
“殺…殺了…了我!”
“醫生?”
“醫……”
“吱……”
聲音戛然而止。
門被打開的聲音。
【病人】突然安靜了。
醫生看向門口。
是一位老人。
——穿著壽衣,住在對面陽臺的那位老人,他的鄰居。
空氣之中彌漫著某種詭異的安靜,還有一種惡臭的腐爛味。
【病人】似乎徹底的平靜下來。
老人的視線盯住桌子上癱軟著的【病人】。
大約時間過了兩分鐘。
老人眼珠一輪,似是終于看到了醫生一樣。
“打擾了,我是帶我家孩子回去的,他今天早上沒吃飯就跑出來了。”
老人扯出一個笑容,露出一種很抱歉的神色。
“他最近精神有點問題,請您多擔待。”
老人鞠躬。
“還是多多叨擾到您了。”
只是每個字之間都間隔了好一會,像是生澀的,銹跡斑斑的人偶說話。
醫生沉默了一下,然后朝他點點頭。
“祖父……”
病人邁著彎曲的腿,一瘸一瘸的走到祖父身前,用他的臉龐擠出一個詭異笑容;
很平靜。
——像是嬰兒回到了襁褓之中。
“打擾了。”
老人如此說著,緊緊的攥住【病人】的手,慢步走出房間。
醫生目送著他們離開,抬頭看了一眼墻上的石英鐘。
10:00
它們沒有回頭。